第二十七章 栽棵梧桐树
黎抚庭浑身是血的将女儿运到山顶最好看的地方的时候天刚刚乍亮。
黎抚庭不知道坐在那和女儿说了多少话。
他努力的搓揉着手将上面已经干结的血痂揉落,轻轻摸着女儿的棺木轻声说:“青儿你别怪爹杀人,是他们对不起你啊,爹知道你受欺负了,爹就来了……爹来晚了啊,爹来晚了啊!”
老人眼眶里的泪落在棺木上,身子瘫软了下来,摇着头哭着轻轻说道:“你说说你啊,这辈子都没人珍惜你,小的时候是我捡回来的,又是我把你送走的,进了王府做了贴身丫鬟又被当成了赏赐送给了个畜生,爹替你不服啊,我黎抚庭不服啊!”
黎抚庭突然跪在地上挺起身大声说着,声音惊起了一大片林中早起的飞鸟,望着自己的手神态有些癫狂:“爹替你杀了那狗官全家三十几口,全家老小一个不留,他们既然敢将你扔在乱葬岗,我就敢把他们全部剁碎了喂狗!”
“以后就不走了”黎抚庭顿了顿,说道:“爹就在山下,每天都来看你。”
“爹以前躲着你,你可不许躲着爹啊。”
黎抚庭在山下住了二十年,日日上山,风雨无阻。
第二十年头儿的时候黎抚庭走到屋子后面,盯着一棵梧桐,出了神。
早些年,女孩还小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过客的书生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回过头对着他笑着说:“好俊俏的女孩儿。”
他拿着两棵月桂被这突然的搭讪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憨憨的点头,心里又有些担心,莫不是来寻她的?
书生盯着黎抚庭手中的月桂,目光有些涣散,突然叹道:“月桂啊……”
黎抚庭点了点头,轻声道:“哎,有女儿的家家都种着,我不想着种着埋坛好酒么。”
书生点了点头,嘴里念叨着出神:“双桂当庭,流芳百里,是挺好,是挺好”
穿着一身破旧长袍的书生喃喃着,错过黎抚庭的身子往前走着,突然回头道:“可惜你女儿不是种月桂的命。”
黎抚庭愣了愣:“那种什么?”
这下反倒书生呆滞了一下,魔怔一般自问道:“种什么?种什么好呢……”
“种梧桐吧。”书生猛然抬起头轻笑道,似乎怕得罪人一般:“种梧桐好。”
“嗯,种梧桐好。”书生又自顾自肯定了一句,不理手里拿着两颗月桂呆呆站着的黎抚庭,转身向前走着背影落寞,口中叨念着:“庭芽曳春意,折花簪肖髻。琼芳不知情嫉,桐深翁老骥,供姬栖戏。还是种梧桐好啊……”
黎抚庭抬了抬眉,望着手里的两颗月桂。
“爹,那个人在念什么?”
“爹也不知道。”黎抚庭蹲下身放下月桂摸着女孩的脑袋,想了良久。
“那就种梧桐吧。”
琼芳不知情嫉,桐深翁老骥,供姬栖戏。
你还不知人间情苦,爹护着你。
我老不老的,从来不在乎。
凤择梧桐而栖。
黎抚庭开口轻声念着。
“爹给你栽棵梧桐树。”
黎抚庭弯腰将梧桐树下的酒挖了出来,如果女儿在出嫁前夭折,陈年窖藏的女儿红就会改名花雕。
所以人常说:“来坛女儿红,永不饮花雕。”
老人叹了口气坐在树下靠着树干,一点一点磨去了泥土,拍去了泥封,端起酒坛自己喝了一口,抿了抿唇,笑着对山顶的方向喊道:“青儿!爹也要走了,不回这里了!爹年纪大了,以后不会再来看你了。”
老人站起身,将只喝了一口的花雕酒放在了树下,走远了。
不知怎么的。
这座江湖的老人似乎都听见了宋缺的那一句莫让江湖没落。
黎抚庭愿意替中年酒客走上一遭,行钧和尚想要向凉皇买上一条命。
起手落手共三百六十四招半。
老方丈落了半招,撤步不能回手。
黎抚庭步步紧逼,掌中含气,一掌拍下。
“老和尚你的大梵天经呢!”黎抚睚眦欲裂,“起气啊!”
再和我纠缠下啊。
好歹,晚些死
老和尚看着黎抚庭全力横来的一掌,垂下的长眉一松,慈眉善目,嘴唇轻动说出了一句话。
黎抚庭愣了愣,哈哈一笑,一掌向老和尚的光头拍下。
老方丈浑身炸开一气,虽然只是一瞬之间,大梵天如陨星乍现,一拳打了出去,眼底闪过了一丝不舍,又撤拳半分,轰上了黎抚庭的肩胛骨。
没了大梵天,哪还是什么天下第一大金刚,老和尚唯一剩下的只有一身五十年气劲了。
黎抚庭嘴角溢出了口鲜血,收手,咧嘴道:“我留在安阳本就是不知道该去哪,我女儿说安阳好看,我就想着来看看,后来李忌说不如留下来吧,我想着她一辈子就想着来这个地方,我就当帮她终个念想。本来是想死在这里也算个排场,可你老和尚打诳语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老方丈沉默不语。
“你不杀我,我不知道哪天会死啊。”黎抚庭抿唇道:“你说不如同去,可你不愿渡我。”
“天下的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老和尚一张嘴,鲜血顿时流了下来:“你后来的每一招都在求死,老和尚实在招架不过来。”
“施主好深的执念。”
老和尚盘坐在原地,鼻子和眼角渐渐流出鲜血,轻轻说道。
“嗯,是挺深的。”黎抚庭转过身,身子斜下耷拉着,嘶哑道:“佛又何曾没有呢?”
老方丈嘴角抽了抽,眼底有抹悲伤。
好好的说什么佛。
你还未长大,我一走,山就空了。
“施主,我渡你一次。”
老和尚轻声说。
“怎么渡?”
“你要见的人一直住在你的伤口里,施主只是缺个离开的理由罢了。”老和尚抬起头笑道:“不如帮老和尚终个执念。”
“帮我找个小和尚。”
“对他说句话。”
老和尚抬起头,脸上笑意盈盈。
“回去的时候要记得扫叶子啊。”
“少禅。”
“宋施主,行钧和尚这一身气运,不知可结来禅欠你之果?”
又一次气满太安。
老和尚闭着眼血流满面,朗声道:“入太玄吧。”
泰和三年近新年之际,在太安城与虞歌南一战尽废的天刀宋缺得一气入太玄。
来禅寺的竹叶一时间落满长阶。
世间又再无观林海。
小和尚站在原地撅着嘴眼泪溢在眼眶,少年上前按着他的肩想拥他入怀,小和尚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撇着嘴角,泪眼模糊地望着安阳城方向,他能感觉到大方丈说完那句话后,气便散了。
“师父……大方丈……”小和尚缓缓蹲了下来,双手保住膝盖将头埋在膝间声音哽咽着:“少禅不想一个人啊,少禅以后都没有努力珍惜的人了,道理这种东西,不去讲就好了,不去讲,就不会死了。”
少年站在身后静默良久,不知怎么安慰,只是小心翼翼地骗到:“以后还会见到他们的,总会见到的。”
”不会了!“小和尚抬起头,泪眼婆娑,仰起头大喊道:“以后都不会了,你知道什么叫死么?死就是这个人,你这一生,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想他的时候见不到,念他的时候会伤心,就连念到嘴边的名字都会收口,这就是死了啊!”小和尚摸了一把鼻涕,又蹲了下来。
“师傅说,就算是来生,你都不会再记得他了。”
他闷着声轻轻说到。
少年呆在了原地,他都想不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和尚会将生死看的这么透彻。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山川,百里盛开的花川流不息的河,来年的风夏天的雨,庙里的禅房,佛前的蒲团,离开了这个世上的人,在哪都不会再寻见了,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这世上啊。
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少年的面前掀起了一阵风。
那个面容无须身着道袍的中年道士被清风裹挟而来,弯腰轻轻牵起了小和尚的手,轻声说到:“跟我回武当吧。”
李忌终于拟了道旨。安阳城今年死了太多人了怨气有些重,钦天监的司仪上奏说不宜来年国势,龙虎山的道士设了法坛也压不住,管不得自己晚上总是做梦。虞歌南的尸体挂不挂着也已失去了作用,就取下来吧。
鹿馋儿躬身退出了大殿,一早就守在门口的小宦官快步迎了上去,扶着他的身子轻声问道:“太爷爷,您看这空舟和尚的尸体……”
鹿馋儿望着天渐渐乍亮却还被黑暗笼罩的硕大皇城,想了想,说道:“就埋在行均和尚旁边吧,他们师徒有的聊。”
“哎,我这就去办。”
小宦官应了声,便转过头,却被鹿馋儿叫住了。
“回来。”
“太爷爷您吩咐。”
“去让御膳房端碗养神的来,皇上熬了个达旦,一会还要上朝呢。”
“知道了太爷爷。”
“嗯。”
鹿馋儿呆愣了良久你,回过神来,沙哑道:“没事了,去吧。”
鹿馋儿望着小宦官小跑离去的背影,挑起眉努力睁了睁眼睛,伸手抹了把脸,喃喃了一声,转身推开殿门而入。
“这人呐,最怕的就是寂寞了。”
“鹿馋儿”
“老臣在呢。”
鹿馋儿关上了殿门快步走到李忌面前,轻生应道:“君上有何吩咐?”
李忌从一堆折子里抬起头,身子一摊靠着了椅子上,闭着眼睛狠狠揉了两下太阳穴,闷着声道:“虞歌南,埋哪了?”
“和行钧和尚一起,埋在了九空山。”鹿馋儿压着嗓子,他不想打破着大殿里的昏暗寂静。
李忌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已经老的有些站不稳身子略微摇晃的鹿馋儿:“你在怕什么?”
鹿馋儿头更加低了:“老臣没有怕,老臣只是不想以后埋在中官坟,没个说话的,就见不得别人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