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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生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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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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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云儿

  傅三在怡红院回廊厅里面第一次见到云儿。

  那日,他借口办货,离开了家,避免与络绣见面。他和络绣指腹为婚,双方父母都很满意,两家常来常往。

  络绣出身龙门魏家,当地大户,父亲还是告老还乡的副将,与傅三父亲在辽东朝鲜一起出生入死。傅三却始终对络绣产生不了情人的感觉,每次家人提到婚事,他都落落寡欢,虚与委蛇。

  这天他从家里出来,等船到后办货,一夜没有睡。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腹中饥饿,刚好来到怡红院门口,他便走了进去。每次避见络绣,他都会情不自禁地跑到勾栏瓦肆花钱享乐,他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是用亵渎来贬低自己,逃避看到络绣温柔娴静的模样。

  傅三吃完正闲坐大厅里面喝茶,只见一个戴瓦楞帽的人从外面进来,对着一婆子说,“妈妈道喜,讨得一好人儿”。婆子年约四十以上,面颇白净。婆子喜笑颜开,胖大身子小跑着迎了出去。过了一会,陪着一闺女进来。那闺女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件葱绿褂子、白色纱裙,一脸惶惑地看着四周。

  那婆子叫他对着一尊神像下拜,口中念道:“保佑云儿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贵客盈门,嘉宾满座。”

  那闺女看四周挂红披绿,有三俩女子浓妆淡抹走过,还有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在里头东张西望,知道应该不是好人家了,身子紧紧靠着后面戴瓦楞帽的男子。后来又听到婆子说,希望自己夜夜“高朋满座”,那闺女一下子全明白了,扑到男子怀里,嚎啕大哭。

  “你是我未婚丈夫,怎么带我到这种地方”那闺女白皙的脸上,瞬间泪如雨下。

  那婆子听得这话,沉下脸说,“怎么说,你说要跟我抢老公?”。那闺女道:“问他,他是要明婚正娶,讨我回来拜堂生子的,怎说我占你的丈夫?”说话时,云儿小嘴抖着厉害。

  那婆子顿时大怒,指着男子的鼻子大骂“乌龟,忘八,人家父母充军了,我叫你去娶回来接客,你却去偷睡了?”那男子张着嘴,好久才吐出来,“没睡,没睡,这女子性子烈。妈妈当心。”

  婆儿见丈夫低头,双手叉腰转头骂那闺女:“贱人!都是你皮痒骚发,勾引我丈夫。今日若不打你,下次怎管得你下!”一把抓住她束发的浅绿头巾,拖着走。看来婆子嘴上说得厉害,云儿的那脸却是摇钱的,舍不得打。云儿被拉得脸色青转白,就是不低头,也不哭泣了,紧紧咬着嘴唇。那婆子看她不服,更是用力,那云儿痛得嘴唇都出血了,泪滴在大眼睛里面翻滚了很久,终于滚过了脸颊。

  泪滴带上嘴角的血丝,滑过唇边。云儿高挑纤细的身姿在鸨儿的拖拽下,象是风摆荷叶,在厅堂里面摇动,眼看是即将被大手揉碎。

  有一书生看不下去,上前去劝。婆子眼睛直直地看着书生,“好读书的相公。我家月娘自接了你这个锺馗老,老娘分文未进,连小鬼也没得上门。你在这里混帐一年有余,我没说你,你倒好,铁皮包脸还好意思来个英雄救美。”书生还没听完,脸色就已经是涨红,浑身发抖出门而去。

  傅三刚才看到云儿进来,砰然心动,正在一边谋划,如何帮那姑娘一下。后来见鸨儿折腾得太不像话了,正要起身相助,只见那书生先跳了出来。这书生身穿一件白衣,人虽然穷酸,看来还是有几分侠气,傅三在旁边点头。

  书生狼狈离去,傅三便站起来,走到鸨儿面前,“承妈妈厚意,傅三多日未来拜见”。说着傅三掏出了一锭大银,握在手上沉甸甸的,足有十两之多。鸨儿知他是东门外番地木料行经纪的儿子,在街上好耍钱弄棒,在龙门街上大小算是个英雄,况且还有这一大块利钱,遂满脸堆笑,放开了手。

  “三郎来拜见老身,肯定有好处。今天来是吃酒,还是要嫖”。

  云儿看鸨儿说话粗俗,扑哧笑了起来。傅三见她白皙的脸上泪痕未干,苍白的神色浅笑间,更是娇媚动人。傅三看得有些呆住,一时语塞,没有接得上鸨儿的话。

  鸨儿心下明白,她怕云儿惹恼了傅三。便对着云儿说道:“儿,我和你无冤无仇。可怜你远离兄弟父母,你好生养着。我说过不让你接客,改日寻个正经人家,打发你起身,你娘决不失信,”说着叫丫鬟带着云儿去积翠楼后楼洗漱安顿。云姑娘玉齿紧咬着嘴唇,向鸨母道了个福,收泪进屋去了。傅三见云儿好不容易有个安顿,不好意思强求相见,就向鸨母告辞而去。

  鸨儿是个老积年,见貌辨色,收了傅三一块银子,不留下吃饭,如何过意得去,便拉住,“吃了酒再去,妈妈我请一位姐姐出来陪三郎吃杯酒儿。”鸨儿叫他留下,正是傅三本意,于是不推辞。鸨儿带着傅三进到里边,在积翠楼坐下,里面唤出茶来。

  月娘出来相见,傅三见她行止风流、神情欢愉,似乎刚才那书生离去,跟她全无关系,不禁感叹几声。鸨儿扭臀出去,月娘陪着喝了几杯,傅三便叫月娘带他在园子里逛了逛。这积翠楼三面临水,一面对着石桥,远看柳池烟柳,近看行人往来,气象颇为雅致。楼后是一园子,有一门通往外面,原来这怡红院后墙沿湖还有一窄巷,平常卖油的、拉柴火的都从这里出入。

  院子东南角落有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傅三见有丫鬟婆子出入,门窗紧闭。傅三看得心里面明白,喝了一会酒,就假托家里有事,告辞出门而去。月娘也不多留,勾住傅三脖子嘴对嘴做了一个吕字,然后叫上丫鬟收拾上楼去了。傅三走到月门处,见月娘没有出来,便绕了回来再进了园子,趴到假山那边。正东张西望间,身后有人忽然扑哧一笑,“娘,快来看!不知谁家的学生在这里偷偷溺尿!”

  云姑娘亭亭玉立,换了一件翠蓝小衫,一个人站在后面。

  傅三大臊,正要张口辩解,脚下一滑,手臂挂在一块尖石上,痛得快掉下泪来。云儿也不听他说话,伸手拉着他进了屋。她的屋子是三间平房的中间一座,客座上面挂一幅山水,香桌铜炉点着香,两壁上贴许多斗方。傅三平常自诩豪勇,进了这屋却是心下紧张,不敢多看。云姑娘将傅三拉到一张凳子上坐下,拿着一块瓜,往傅三口里填,“上门探路准备英雄救美的人,象没梳栊的相公!大侠晚上还要不要放火、喊杀、抱人出去?”说着格格直笑。傅三手上正痛,被他说破心思,甚是吃惊。云儿看着傅三呆样,轻轻嗓子,正色说,“呃!你吃了瓜,用被子把我裹了,抱到后面车上去,我可不嗔了!”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傅三看他娇笑连连,有些不敢正视。

  “姑娘难道不是新来的?”

  云儿不理傅三的疑问,削了瓜,一块块塞进傅三嘴巴里面,等傅三吃完,另用疮药帮傅三擦了一下手臂,就催着他回去,“回去吧,晚上记住不要跑来。”傅三着些气恼,云儿笑容醉人,他很想多留一会,但还是告辞,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话说傅三父母看他好武,知世道不平,学武艺是个正事,给他捐了一个秀才之后,就请来教习教他。

  傅三回到家后,络绣了已经回去,武艺教习在后院等他,他也避而不见,躺在房里想心事。翻来覆去睡不下,索性爬了起来,找一些妥当的穿戴。以前,他晚上出去做买卖,就一身黑衣,今天却为了里面穿什么颜色衬衣,闹腾半日。傅三心里气恼,傅才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一小丫头送来,专给傅相公,也没留下姓名,说公子看后就知道。

  傅三翻开便笺一看,“快来,到城外黑松林”,落款处写了一朵云。傅三将信叠好,收进内衣襟里面,立刻换上平常练拳旅行穿的劲装,牵马出门而去。城外黑松林是一个地名,官府为防风浪,在海边平地上种了一排松树,长成了一片。穿过松林就是沙滩,左侧还有一坐大岩山,景致不错。不过附近有一坟场,平时却是人迹罕至。傅三偶尔来这做珍珠买卖,私贩船乘浪冲到沙地上,大家上船商议挑货,选中什么,东西带走,没有选中的押金不退,算到下次账目上。傅三骑马来到郊外树林边,红日已经西沉。海风吹着树林,发出嗡嗡的呼叫。

  他把马栓在一棵树上,往林子里面走去。

  树林挺大的,傅三走了好一会,才到了林子的对面。外面是一片银色沙滩,海浪正从远处赶来,带了大风和浓重的海腥味,用力扑在松林上,一阵接一阵,听着耳朵轰鸣。傅三在林里沙滩转了一圈,没看到人,就回到马前坐下。今天几次奔波,也有些乏了,掏出云儿给的便笺仔细端详。云姑娘的字线条纤细刚硬,不象是毛笔写的,似乎是用刀尖在纸上刻出的一样。傅三欣赏不了字,因为是云儿写的,不免多看了一会。

  不久,暮色渐沉,松林里面已经暗了下来,风浪的声音似乎更大了。隐约之间似乎可以听到远处有人呼救,傅三赶紧起身,左右又找了一会,声音似有似无。

  他在林中转了一圈,回到了马匹跟前,这时呼救声音大了起来,还伴有女子的哭泣声。是林外沙滩上传来的!傅三从马背上拔出刀来,往外冲去。刚跑两步,脚下被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扑,接着脚被一只手抓住,身子倒提了起来。傅三回刀往上劈去,忽然闻到一股幽香,日间在云儿屋子里吃瓜的时候,就是这股香气。傅三心中大喜,抓住一大枝条,收刀回头看到云儿坐在树杈中间,脚上穿着平底小红鞋在那晃动。她伸手嘘了一下,叫傅三不要说话,然后拍拍身边的树杈,示意坐到自己身边来。傅三非常乐意,他有意卖弄,抓住树枝摆了一下,轻巧地落到云儿坐的枝条上。

  枝条很大,刚好弯曲了一下,成一小窝,两人几乎相拥着坐在那。

  “你就坐在这,帮我梳头”。

  傅三赶紧帮她拿住头发,云儿将头发用抓成一束,立在脑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丝巾,傅三帮她拉住一边,丝巾被风吹开,一下子香风满树,傅三赶紧闭气。云儿斜眼看着傅三,“你要不要包,我这里还有一条。这里风大,脸上吹得痛。不要就算了,谁稀罕……”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送东西给我啊!”跟云儿贴身坐着,傅三心情倒慢慢放松下来。

  “你啊,你不就是傅家的傻海盗,窃珠贼,有老婆不要,专门泡娼门!”,看着傅三惊呆的神情,云儿抿嘴笑着转头过去,她说要闭目睡一会。突然又回头贴着傅三耳朵说,“你也猜我是谁?”

  “不要你说云儿,你要猜姓什么!”

  傅三今天从早到晚,被她弄得云里雾里。刚才云儿提到婚事,正是心里面痛事,不禁恼羞成怒。络绣只会听自己说,从来不会这样,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是谁,我怎么知道,就是不说!”

  “你怎么就不说?我只是叫你说。”

  看到云儿着急,他心下开心,云儿突然掐了一下他的手臂,正是上午伤处,痛得他摔下树去。

  好在傅三皮厚肉糙,地下又是沙土,没什么大碍。

  云儿抛下丝巾,把他重新拉了上来,摸摸他的手臂说,“你说不说?”

  云儿手掌滑腻如脂,傅三满脸通红,心下却是感动,忙应道,“我说,我说”。

  傅三刚想信口胡说,一只滑腻的手又把他的嘴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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