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生篇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宋·李清照·行香子·天与秋光]
一晓京·新人
“母亲,母亲,你去哪里?”哪里来的小孩儿?声音悠远得让自己难以捕捉。
“母亲要找你父亲,找他来养你!”恍然一片白色之中,勾勒出一巧小的身影,瘦削的下巴如同她的话语一般,能在坚硬的土地上刺出蜿蜒的裂缝。
“那你知道父亲在哪里吗?”小孩儿的身体一歪一扭的走到女子身畔,他的个头才到女子膝盖。女子俯身亲吻小孩儿的额头,“当然知道了,就在……”
在哪里呢?
她这么问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在尚京街头,江河万里,山川相隔,为了得到而找寻,为了找寻而奋不顾身。终于今日,她进入这里。身后除了牵挂,她的远行真的一丝不挂;身前除了他,她即将要做的行为也将无法预料。
“这位良人,可是迷了方向?”
“可要去本郎君府上歇息?”
女子抬头,眼前一片模糊,就快要瘫软在那模糊的影子里。那人顺势接过,随便躺在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好人的怀里,难道,自己真的到极限了么?可就周边百姓的反应来看,这人似乎可以排除在地痞之外吧!
“谢……”
“郎君且慢回府,不知我千钰坊的人可有打扰到您?”谢字方才出口,背后却突然多了一道声音。只是,她现在,已经无力去判断这女子是好是坏,美丑与否了!
“况且,这青天白日的,郎君这样,不觉有些唐突吗?”呵,心中不免好笑。这姑子言辞好生犀利,但大街上的,陌生男子一开口就让女子去他府上歇息,确实有些不怀好意的占便宜行径,只是自己如今这般,虽已感受到了手肘处略微收缩的力道,却已无力辩驳了!
“噢?真是你千钰坊的人?我怎的不知……”
声音愈发微弱,现在,她的世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终将归属于谁?也不知道,醒来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终究到达了属于他的领地——
不知是否那良人命太好了,竟得掌仪出手相救!看着两边剑拔弩张的人,丫丫兀自退往一旁。自古英雄爱救美扶弱,可谁曾想这美人也想揽了英雄的活计,这是要段了英雄娶媳妇儿的捷径不成?还有,这大街上的,这俩莫不是真要动起手来吧!看热闹的众人内心正翘首歪歪着。
“我管你知不知,人,我要定了。”露姬一身青衫,脚蹬红莲木屐,一双修长白皙的细腿在和风中若隐若现,只是……右手拿起的酱肘子不在众人的审美范畴,实在是很难突出它的美感所在。
丫丫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再次上前扯了扯露姬的衣袖,“啊…啊…”主子,这样真的很丢人!
“别拦我,丫丫,最看不惯这种占便宜的地摊货色。”说罢,那酱肘子被塞到了丫丫怀里,她准备抢人了。
“地摊?货色?”男子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素闻千钰坊擅培养名妓,怎么最近贵坊很缺人手吗?今日竟沦落到当街强抢的地步了?”男子将怀中之人托付给身后的仆人,自己则顶了一副温和的侧颜对前人说道。
“你什么意思?”露姬横眉。
“露掌仪,到底是谁想占人便宜?”
“你……”
“长歌,回府!”
于是,男子在众人眼皮底下救走了晕厥的女子,而露姬此刻却成了众矢之的。男子方才的话着实重了千钰坊的下怀,她们也确实在做这样的生意,只是,她不过想救救那名女子,仅此而已啊!
“啊…”丫丫握住露姬的手,“丫丫,我老觉得她好像当初的景芜呢!”丫丫心头一动,原来,主子还惦记着。
“回去吧!”抢人失败了,还被人想成“逼良为娼”的人贩子,这下脸丢大发了!“对了,丫丫,回去不准跟人说啊。”丫丫揣着酱肘子,心里愈发好笑,前一秒还悲春伤秋,后一秒就这般接地气了,真是个有趣的主子。
“有消息了?”
“禀坊主,在淮扬镇!”
“走吧!”
“您亲自去?”
——
“阿露呢?”
“出去了,这会儿该在尚京街市!”
千钰同魅影一前一后走在洺湖上。此刻还未到正午,日头却相当的毒辣,好在有身后巍峨的雪山坐镇,少许寒风袭来,径直环绕在一身水蓝色净装的女子身畔。身后男子一袭黑衣,左手持剑作老实状。其实,此行她大可以不去,伊藤南琪看起来虽然像是个人物吧,但看他那样儿也不是很猴急啊!
“老待在此处,无趣得紧!”
二人缓步踱至琴阁,里边儿除了一张木琴,一个精致的香炉,没有一丝人气,千钰绕到木琴后坐下,眉头略微一皱,这乔玄颇有些神出鬼没啊,自上次后皇台一别,已经好几个月不见其影了,竟比自己还忙。
“噢,乔玄去外出访友了!”
魅影站在一旁,观其颜色,算是做出了解释。果然,千钰点头示意。大抵这些个琴师乐师们,想必是艺术细胞太过发达,半生都喜欢没事找事,表面看似充实,实则他们得到的类比于失去的往往不成正比。自然,在他们眼里,得与失是可以划等号的。
“我明日动身,这里交给你和阿露。”
“是!”
魅影抱剑颔首,抬眼撇了下洺湖水与蓝天相接的地方,忽而鼻子一酸,一个喷嚏毫无预兆地打了出来,并且……
“啊欠—啊欠—啊欠—”该死,没完没了了还。
“遭风寒了?”千钰晃一抬头,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自己这个属下。魅影这家伙一向风流惯了,莫不是晚上与美人云雨之时——想着,千钰眼底的戏谑更深了!“属下无碍!”魅影偏头,忍着下一个喷嚏。“小子,你还年轻,千万当心身体啊!”
说完,魅影的脚下一个趔趄,主子是不是想多了?
“回头我让阿露把补汤给你!”
千钰捂嘴轻笑出声,随即起身前往雕花楼。生活无趣,偶尔调戏属下,倒也轻松惬意。只是,苦了这些被调戏的人儿,魅影忽然有些后悔,当初怎么会选择跟了她呢?如此一步一摇头,只见“哐当”一声,“哈哈哈……”千钰老远看到,笑的可欢快了!
“莫失心,莫失心!”
魅影扶着额头,今天怎么回事?世事大多如此,意外总是来的没有征兆。好比北国王宫深处一院落,乔玄负手而立,背对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以及后面一群举着牌子的宫人妾妃,上面写道:爱子东东,去吧!
晚上,含仪殿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东东,不再考虑一下?”
“闭嘴!”
“东东——”
“滚!”
身后已经有人在瑟瑟发抖。一个是他们北国的王,一个是他们北国未来的王,这父子二人是在考虑他们的承受能力吗?相反,一旁的阿渃和清风明月俩人似早已习惯了一般,三人均把头颅偏向一边,作出无意理会两个幼稚孩童的玩闹。
“东东啊,父王我年老体衰!”一袭浅紫色龙袍的管东倾打出了感情牌。
“噢?儿臣怎么记得,前几天父王您一夜之间宠幸了五位美人呢?”乔玄挑眉,年老体衰?要是别人他还真就信了!索性,他直接撸了撸银白色雪段广袖,随意席地而坐,颇有你爱咋咋地的架势。
“唉!你可以不在乎父王,但那嫡君子之位的价钱已经高出万玉了……”管东倾依旧不依不饶,嘴角带笑。小子,看你还去不去。
“那正好,儿臣也想撂挑子不干了!”
哼,老东西,你以为这招还管用?乔玄抬手招来清风,清风领会端上果盘。人的弱点有二,一是隐藏的,二是显露的。隐藏的弱点虽不易被察觉,然而一旦发现,对被发现之人便是致命的打击;但如果是显露的,它总有一天会被它的主人给征服。乔玄想了想,只要放下“东东”的弱点,他便是无懈可击的!
可事实是——
“哎呀,可惜,千钰坊,多好的一个去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管东倾走到乔玄跟前,一阵儿风似的吐出几个字,果然,乔玄听罢,倏忽抬头。好一个管东倾。诚然,前些日子,他去千钰坊的确勤了一些,也笑言“千钰坊不过玩物”,然而,玩物在自己手里和别人突然夺走,那滋味可就是千差万别了!在自己还未对它失去兴致之前,他应该……
“儿臣,去!”
“好儿子!”
随着管东倾一行人的扬长而去,乔玄起身,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袖,左手摸了摸快要皲裂的侧脸,“君…君子,没事吧!”明月试探着问道,那因常年与荤腥作伴而发胖的小脸儿似抽搐地抖动了几下。果然万年老姜还是比嫩竹笋辣些!
“老东西,明年就把你拉下王位。”
他算是看明白了,人的弱点可以不断被克服,同时也在不断新增。虽然,他本身自以为已经挣脱了“东东”的桎梏,但“千钰坊”如今已然成为了他新的弱点。故此,他认为,只有成为了能够控制别人弱点的人,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有本事现在就把孤拉下王位,孤也不干了。”
远处,管东倾使了传音入密之法字句纳入乔玄耳里,害得身后二人一阵无话。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似道“儿子老子一样幼稚”,此时,乔玄恰好转过头,二人的眼神也恰如其分地充入他的瞳孔,然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并以同样的方式回敬管东倾。
“好的,父王,如你所愿!”
老东西,明天你的北国君位便会在东洲各国赌场当铺起步叫价,敢算计你儿子,上次那件事还没过去呢!“清风,你去秘府,一个月之内,跑不完东洲,你就别回来了。”这下,清风不淡定了,他们兄弟俩自出生起就从没分开过,就连进宫斩断子孙根时睡的也是对床,这不是摆明了要他难受嘛!
“君子,可以不去吗?”清风咬牙问道。
“可以,去驻守边关吧。”乔玄轻描淡写道。
“明白了,属下这就去秘府!”开玩笑,北国历年戍边的将领,就没有一个是回来的,他这话无疑是告诉自己这件事没得商量,所以……清风不舍地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含泪离去。明月眼含泪花,早知道他们就不该腹诽他们父子,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明月,准备一下,今晚动身!”
“君子,何以这般早?”
“此事,宜早不宜晚。”
“是,属下尊令!”
出罢含仪殿,乔玄复整理了一下衣衫,慢步行至庭院,眼光竟无意撇到院内那根月光泼洒之下的小板凳。脚步停顿,两眼闭了少顷,好似,有几个月不曾去千钰坊了,不知,里面的人现在在干什么呢?
“走吧!”
明月纳闷,刚刚君子对着一破凳子笑什么呢?模样好像怀春啊!兀自甩了甩脑袋,也快步跟了上去。
“钰如昨,荷寻常留念,书信相传!”昨日的辛玉殿,仿佛还在忙忙碌碌地置办婚礼。宫里宫外,处处都是喜讯。殿内的庭院,满满的尽是移植的荷花。红纱幔帐,微风过处,就好像那晚的她一般,妖冶而妩媚,高傲而清丽!没一会儿,新人便已经由内府的牵引下,乘着紫金凤撵自殿外停下。
“落撵,开扇,行揖礼,入辛玉殿!”
管东倾在殿内,看着她一步一步缓缓地向自己靠近,好像通往世界尽头的天河,短短不过几步的时间,却被她踏出了万千漫长。终于,她走近自己那一瞬,自己却有些恍惚了!
“王命载天,厚德远扬。赐尔妃姑苏氏·千钰,授以策宝,主后庭……”祝辞颇有些绵长,长得她脚步虚浮,即将坚持不住。“请却扇,恭迎帝妃入殿!”扇子被宫人接过,管东倾伸出右手,二人一同举步踏入大殿,殿门合上那一刻,只余他二人时,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王上恕罪,姑苏城离尚京,路途遥远,且颠簸异常,千钰一路没怎么吃东西。实在对不住。”
她的声音,令自己心头一颤。
“无碍,钰儿远嫁至此,孤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会舍得怪罪?”
将她扶至婚床,管东倾依旧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按王宫习俗,新婚之夜,王上需得用玉如意摘去妃子的盖头的,想到方才那熟悉的声音,自己的手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然,挑开盖头的一刹那,她,睡着了!
“呵呵。”管东倾无可奈何地轻笑出声,大抵也只有她,能心大到在自己的新婚之夜,睡在自己夫君的怀里,且她的夫君还是天下之主。伸手轻抚其脸颊,眉目如画,肤滑胜雪,粉粉的胭脂更衬得她气色红润,均匀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打在管东倾的脸上,指尖摩挲过她嫣红的嘴唇,稍有停顿,“像她,却不是她!”
夜色悄然而至,管东倾就这么站在殿内,眼睛凝望着那一盆盆荷花,不知他在想什么。
“王上,更深露重,当心着凉啊!”阿渃默叹一口气,要说这王上不在意姑苏妾妃吧,已经五年了,这辛玉殿却从未入过新主;要说在意吧,人逃走了自己又不着急找回来,就连北国至高无上的王后尊位也可以说给别人就给别人,景芜如此,千钰如此,不过都是先王后的替代品吗?可王上如今这般,却是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作何思量呢?
“阿渃啊,你说,她当真就如此不喜这里吗?”
阿渃抬眼,怅然不知如何回答。
“禀王上,娘娘许是贪玩儿而已,终会回来的。”
“五年了,还没玩够?”
“这……”
这可难倒阿渃了,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王上那句“去也,归也,随她吧”的囫囵之语,他们也不会找得那么漫不经心。现在倒好,你想要人家回来了,可都这么多年了,让他们上哪儿找去?当然了,这话只能自己在心里腹诽了,毕竟君心难测呀!
“阿渃,你去一趟姑苏城,替孤拜访一下姑苏城主。”
“是,老奴尊令!”
阿渃心想:看来,这辛玉殿得重新布置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