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阳很好,舜其实没有必要再去堕龙湾了,他大可以带着羿直接回独山,但他知道,这是黎对自己的考验,就算纯粹是挑逗的折麽他也认了,或许有一天他能靠着黎、重的战队彻底离开独山,离开他的故乡踏上永世的征伐之路。
旷野上的风虽然不大,却呼呼的响彻在四方,他把羿的双手捆住,用一根草绳牵着,根据羿指引的方向紧迫的跑步前行,除了风吹草动的声音,就是富有节奏的身上的竹片哗喇喇的响声。
“你们在羊男的庇护之下,玄木林外的世界却知之甚少,过着奇特而固执的生活,当然不知道这个。”舜一路问一路说,羿偶尔做被动的回答。当羿突然问到他奴隶之子的身份时,舜就停下来开始喝水,喝完把水囊放到羿的嘴上。
“独山的奴隶都会被刺瞎双目,你遇到我是你的幸运,我需要你有眼睛。”舜接着强调地说:“可我的爸爸不是奴隶,他只是个瞎子而已!”
“我没有爸爸,只有老师和鹄婆婆,灌就是我的老师。”羿贪婪地喝完水,瞪着眼睛补充道:“就是被你杀死的那名玄林卫士。并且,我也不知道谁是我的妈妈。”
“让我猜猜,你一定也是白骨滩上的弃婴,被巫师们诅咒的人。”舜畅快地笑了道:“既然你成了我的奴隶,我不妨告诉你,巫人的末日到了。”说完,他牵着羿继续向前走。
“羊男交出神杖后你们的族人会被驱逐。”舜又不停地絮叨:“当我找到白泽石就会正式加入黎、重的战队,独山俊王会赐给我一片领地。”他欣喜地望向远处,仿佛看到了一片海市蜃楼。但他只看见一堆叠放整齐的碎石屹立在黄草之间。
舜提高警惕拔出腰里的短刀慢慢靠近这堆碎石,发现碎石刚刚搭建不久,碎石缝里的泥土还未干透,一群苍蝇在石缝间钻进钻出。当他绕到石堆另一侧时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只见石堆被扒开一个开口,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旷野里有什么野兽吗?”舜问道:“你看这肉没啃掉几口,这野兽或许没有走远。”舜朝四周看了看。
“或许是走单的猎狗吧”羿不太确定,他从来没有见过烈野中的尸体被扒出来过,看到这一幕也使他惊奇。羿走近来认出了埋在石堆下的那个人紧张地说道:“玄林卫士的尸体不可能埋在烈野中,它的肉体必须养育玄木林。”
“或许是个逃兵吧?一个懦夫!可是又是谁把他埋起来的?”舜查看地上的痕迹,发现有一条血痕从扒开的洞口延伸进茂密的草丛里。
“小心,它躲在草里……”舜话尤未了,就见一条黑影从近旁的草地中蹿起来,像一条猎狗般迅猛直逼着他过去。
舜蹲身躲避被扑了一空,定睛看时,是一个巫师打扮的人,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反身握刀,龇牙喘息露出两排小而稀疏的牙齿,只见那牙齿和嘴上血淋淋一片。舜正要挥刀扑过去跟他搏斗,就听耳后羿叫道:“鼓风,快救我!”
那人并不分神,第一时间直往舜的怀里猛刺,舜磨动身躯躲过一刺顺势用刀把在那人脑后一击,就见他踉踉跄跄栽在地上,正倒在羿的脚下。那人勉强起身,一把把羿抓住,用刀抵住羿的耳根瞪大双眼盯住舜。
“鼓风是我,我是大羿!”羿急呼道,那鼓风却并不理会。
“既然你们是同族,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舜向前一步,看那刀子颤抖着竟是一把白泽石器就止步了,忙说。
鼓风像一头发狂的猎狗,在羿的肩上擦干嘴上的血液说:“堕龙湾已成一片泽地,逆天在世也挽救不了战神族群,我只求一条生路!”
“鼓风,鹄婆婆在哪里,大祭司怎么样了?”羿被鼓风抓住头发刀锋在项,感觉莫名的恐惧,喉咙已经不听使唤,发出撕裂的声音问道。
舜斩钉截铁地说:“鼓风,你放了他我让你走,你如果伤了他我一定饶不了你。”
鼓风拖着羿一步步往后退去,口中发出近乎狂热的惨笑:“是我亲手杀了族里的女巫和大祭司,没想到你们却像一群夜狼一样是没有诚信的畜生,今日天降灾殃……”鼓风一边说一边退到了通往玄木林的大路上。
“战神族已经没有能力在这里生存,等我得到白泽图谱你们都该玩完!”说完鼓风像一条鬼影一样消失在羿的身后。
“他背叛了你的族人,一定是疯了!”舜把刀插进腰里:“我应该问他要那把刀子!”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羿不经意地说,眼神若有所思。
“我只是个追随者,黎、重是犬族人,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游猎是他们的生存方式,杀戮是他们的天性。”舜扯住捆羿的绳子,一边把身上的竹木片卸下来丢在石堆上活动着身骨说:“我猜他们有一场交易,黎和俊王的神秘约定!”
“魃神降临独山,俊王需要的是女巫和你们的祭杖。”舜接着说:“至于黎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都说了,我只是个追随者。”
羿听完愣了一下便使劲挣开舜的牵扯,飞奔着朝枫树林而去。
战神逆天就好像是挣扎着要从地上跳起来一样倒在枯枫树下,他左手握弓,右手做拉弦状,下身半蹲,头颅已经断裂滚落入壕沟的水中,活像一个仰面朝天的长臂青蛙。
在逆天神像基座的四周靠坐着五个浑身是泥血的被砍下头颅的男祭司,他们的头颅用一根投枪串起来立在基座的一边。血还在咕咕地从他们的颈腔子里冒出来,在基座四周围成了一道血渠。
羊男被人从祭台上拖下来架放在一堆干柴上,他依然躺在那面鼓上,头和四肢耷拉下来如一条湿布皮,茅枪像钉子一样稳稳地竖在那里。山羊胡子手擎一把火走到跟前将火把丢了上去,火势开始蔓延。
“我们必须去独山夺回我们的祭杖,把鹄婆带回来!”紫色皮肤义愤填膺地说。
“据说独山是恶灵的圣地,我们去不是白白送死?依我看还是另找别的土地安身。”另一个人说。
“玄木林外神兽丛生,能活下来都算幸运,何况还有这些女人和孩子。”
“那黎和重都已经把话说明白,要么做俘虏要么被驱逐,我倒觉得做奴隶未尝不可,至少是呆在自己的家园。”一个呆头呆脑的大个子说。
“住口!”紫色皮肤忍无可忍,冲上前一拳打在那大个子脸上:“你怕不是也收了独山的好处,所有的奴隶都要刺目或砍手足,战神族的人岂能落此下场?”
大个子被打翻在地,却并不服气,一边爬起来一边说:“谁说战败者的下场就一定是刺目砍手足?让独山的人替我们赶走巨鳄、修整家园,这堕龙湾早晚还是得落在我们手里!”
“还不住口!”棕色皮肤没等大个子站稳又一拳将他打翻,待要上前揪住时被山羊胡子喝住了。
山羊胡子见火势渐旺,回过头来吩咐几个人将那几个无头的男祭司抬起来陆续丢进火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肉体烤焦的味道。当那几个背叛者都被抛进火里时,那火焰陡然熊熊燃起在空中蔓延,点燃了枫树冠上的红叶。火焰在枫树冠上燃烧传播,马上连成了一片,趁着风势在头顶行走。一片片燃烧的残叶树枝飘落,有一种悲壮的美感。
“我们有今天的境地,是天帝神的安排,我们虽然是战神之后,却丢掉了战神的能力,千百年来,弱者被驱逐,强者终究归来,这也是我们族人的传统。”
山羊胡子走到倒掉的逆天神像跟前,沉思良久:“没有人驱逐我们,是我们驱逐了我们自己。”他忽然转过头,用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严肃审视每一位幸存的族人:“尤其在此刻,我们更要敬畏这片土地,敬畏我们这个族群,勿忘我们的家园,勿忘我们的向往。”
良久,山羊胡子说道:“愿意的就跟我去独山!”
千百年来,战神族群第一次扶老携幼离开堕龙湾。他们带着战后的伤痛怀着对异域产生的神秘感与恐慌最后一次望着堕龙湾的枫树林。枫树林此时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燃烧的红叶如一场美妙的送行之礼。
枫叶触地,被泥水湮灭,来年会滋润枫树的根茎,枫冠上会长出新的枝丫和漂亮的新叶。每一个族人眼睛里绚烂的花火都深深地牵动他们内心,莫名的伤感和眼泪如浓烟般滚动淤积。
路两旁的荒草越来越高,有的已经没过了头顶,杂草里低洼的地方集满了水,散发出浓郁的混合着一丝草根甜味的恶臭气。羿和舜一前一后地走,中间牵着一条绳子。
羿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到:“你听说过白泽图谱的吗?”
“那是王者之书!”舜说,他也像意识到了什么,在这杂草漫道阴气逼人的地方感到一丝的不自在。
“王者之书?”羿说:“鼓风难道知道它在哪里?”
“白泽图谱记录万古万物万象,得此书可破解天地之谜,通晓人神世界,掌握人兽的命运。”舜接着说:“据说它出于昆仑神山,藏于巫山云峰之间,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在哪,鼓风不过是在讲一些疯话罢了!”
“既然是王者之书就应该在人王那里,怎么会藏在深山?”
“白泽图谱有驾驭天地的能量,如果我是人王,我也会把它藏起来的!”舜发现自己又找到了新的观点和想法,就越说越兴奋:“就算是有生命危险,人一旦有了变强的机会,谁又会甘愿让给别人呢?哈哈哈……”
“如果图谱最终落入像鼓风这样的疯子手里怎么办?哎,你本不应该放过他的!”
“天命不由我啊我的羿!我能驾驭的只是我自己的命运,白泽图谱本来就不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况且人王的世界与我无关……”
说到这里舜停了下来,听见远处渐渐人声嘈杂,他把羿拖进夹道的杂草间,蹲在相对干燥一点的空隙中屏息静待,人声渐渐走近,是一个凌乱的队伍。羿听出来是族人的说话,奈何被舜按住肩头不敢声张,只好墨听那人声的说话。
“……来不及了,他们终究是要去独山,我们何不直接先到那里?”
“日月背有流放者的据点,我们一部分可以在那安顿下来,其他的再去独山岂不更好?”
“按我的意思直接分成两路……”
那一队人一边说话来到近前,看看就要走过去,羿忽然挣扎着就要呼叫,被舜一把捂住口鼻压在地上,这时一声巨响打破宁静,羿像一条泥鳅一样从舜手中滑走,伴随一声救命消失在身后的杂草里。舜莫名其妙,转身看去,只见一道被踩压的路迹蜿蜒着伸向远方,追出数十步不见踪影。
山羊胡子一行人警醒地追上来,手持棍棒人多势众,远远地便问道:“是什么人在那?”
舜正无可错手,见一众人追过来心想已无力对抗,忙答道说:“我是羿的朋友,方才一声嘈杂声,大羿被一条影子掳了去,不知是什么物事。”
山羊胡子见是一个异族打扮的精壮青年,腰两旁斜挂着刀和短斧,遂四顾一番问说:“羿还活着?”说罢,收了器械专心去检视那地上的痕迹,那痕迹杂乱无章,倒伏的草茎东倒西歪,除了几处刮痕,并没有明显的足迹信息。
“算他幸运。”舜回答说,然后急忙解释着:“我是独山的行猎者,在玄木林里救了他的命……”
山羊胡子并没有耐心听他胡扯,他看着那条路迹逐渐拐进了茫茫草野,说:“那是去娲女池的方向,这兽物非蟒即鳄,行动却异常迅捷,被叼了去恐怕凶多吉少!”然后转过头紧紧盯住舜说:“你是独山人?……我们走吧!”
一行人沿着怪兽的行迹奔驰数百步,马上可以见到大大小小的暗坑罗列在四周,路径在暗坑间绕行,很自然地避开了。行迹逐渐变得繁杂琐碎,不成一条连贯的线条。
山羊胡子止住步子,在横七竖八的痕迹线间寻找线索,接着他在一个暗坑处停住,趴身下来,伸头向里面观望。这个暗坑并不深,可以清楚地看到底部,只见底部有两条怪兽正奋力尝试攀缘坑壁向上努力,发出低沉微弱的哀嚎,正中间平躺着昏迷过去的正是羿。
“在下面,这些畜生跌落下去了,自取灭亡!”山羊胡子说:“这兽物体形并不庞大,看来至多猎狗大小,现在又跌伤腿足,个人便可以降服,你,先下去!”山羊胡子指着舜道。
个人顺着绳索转眼到了坑底,那两条怪兽竟是两条大蜥蜴,躲在一角虽然龇牙咧嘴却瑟瑟发抖,像落水狗一般,仔细看时,见这两条蜥蜴前腿奇短,想必是无法爬行,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的。
众人见它们样貌奇特又不主动攻击人,就不愿随意戕害,便一并将它们捆了两条腿吊上地面去。大羿喝了几口清水苏醒过来,认出了面前的山羊胡子几个人,正要开口说话,就听怪叫一声,一头更大的蜥蜴出现在山羊胡子身后,张开口伸出颀长的舌头勾住山羊胡子脖颈用力甩开去。
众人吃了一惊四散逃开,这只蜥蜴身材巨大,虽然和捆着的那两只一样形状,却足足有两人多高。它直向两条小蜥蜴扑过去,冲开了众人,然后转身又去扑四近的猎手,尾巴在空中地上扫一扫,虎虎生风。
羿躺着未及动身,眼看尾巴抡将过来打在身上,这时舜一把扑上来抱住蜥蜴的尾巴就势按在地上,那蜥蜴吃了一抱活动受了限制,大叫一声拼命摇动身躯企图摆脱,舜死死抱住不敢松开,口中喊道:“羿,还不快跑!”
羿遂爬起来朝反方向尽力跑开,那兽物见羿跑开,也不挣扎,直向他追过来。舜缓过力气,不敢松手,接着一个跃起跳上蜥蜴背部,双手合围抱住蜥蜴脖颈,那兽物挣脱不掉,自顾自朝羿奔来。
那蜥蜴蹬开后腿速度本来强过羿数十倍,现在羿双手被缚更甩不开步伐,眼看就要被赶上。舜一只手拼力抱紧那怪物,另一只手往怀里去掏出一件物事,正是在玄木林中刺杀坐骑的一段白泽石镞,舜一手死死揪住尽力将石镞刺入巨蜥颈腔,那兽物吃痛长叫一声如同雷震,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冲倒。
羿回头看时,意欲闪躲,脚下突然踏空,身体一阵飘摇失去了重心,翻滚着向下跌落。脚下正是深不见底的狭长如新月形状的娲女池,坑沿杂草丛生覆盖其上,那兽物紧随其后,大叫一声连同舜一起也毫无防备地跌落了下去。
日月背在玄木林外的断山上,是地震留下的山脉断口,也是堕龙湾通往外部世界的最方便通道,此处山势险恶,有一块半月型巨石横亘在断裂的豁口处,形成一个巨大的门洞,夕阳西下,远远望去,橙红色的巨大太阳仿佛是被一轮半月托在怀里,而当夕阳落入半月巨石的下部门洞里时,却刚好将空隙填满。又因为这里刚好在山脉的脊背上,因此得名日月背。
黎和重把身上的衣物卸下来,脱得精光跳进一潭水池里,水是从不远处的石缝里涌出,在石窠里汇聚满溢后沿着一道夹缝哗哗地流下日月背,消失在漆黑的玄木林山坡里。水里的鹅卵石被一天的太阳晒得刚刚好,躺在上面非常舒服,此时日已西斜,太阳的温度正好。
“世界变了,小娃娃们慢慢都不再关心使命,我们都太老了!”黎对重说,他拘起一捧清水捂在脸上,洗掉了脸上彩色的图文,两个人面对面躺坐在水里,如同在照一面镜子,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头发都整齐地盘成辫子,面部胡须被剃得干干净净,看起来都十分精神,只有如同深沟的面部褶皱表现出时间在两个人身上的痕迹。
重看着黎空洞悠远的眼神说:“哥,昆吾这小子不太喜欢狼族,我们恐怕在独山不能久留的。”
“我们的族人日渐庞大,却越来越依赖于像独山这样的地方,这会削弱我们的种族,真怀念年轻时候的游猎生活!”黎没有答复重的担心,只是一味感叹着年轻时候的自由时光。
“哥,你觉得堕龙湾怎么样?”重又问到,黎不太明白重的意思:“嗯?什么怎么样?”
重坐起来,专注地说:“我是说不如在这里定下来,建立自己的国度!”
“你是老了我的兄弟,看看你,眼睛里太多焦虑不安,你难道厌倦了自己的这种生活吗?”黎微微笑了,仍然用悠远的目光和重交流:“重,你在害怕和担心什么?”
重重新躺回去,双眼望向天空良久:“我们从小遵从爷爷的训斥,终其一生都在实现他老人家的遗愿,这是我们的使命。”重接着说:“现在羊男死了,最后的夔杖也交卸了,我忽然觉得平平安安度过余生才应该是我们所有的意义!”
“你是真的老了我的兄弟,呵呵呵!”黎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是时候为我们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但比起吃沙子粒,我们的族人还是习惯吃肉饮血。到现在为止每次看到独山的人捧着谷子粒充饥,都会让我忍不住想到奴隶!”
“呵呵呵呵!”重也笑起来:“是啊,自由驰骋和苟且偷安,这是一个巨大的抉择。难道世界真的变了?”
空气变得凝重,谁也不再说话,黎和重各自都在思考着刚才的对话,只有涓涓细流在四处回响不绝,如同大自然的轻语低诉。这时,从山的背后传来一声虎啸,在石壁处休息的两条夜狼马上跳起来,背对背地警觉向四处观望,斗志昂扬却发出惧怕的低嚎声。
黎和重慌忙起身穿戴衣物,不远处的草屋里也涌出十数条身影站在地上四下观望,两壁山石嶙峋,虎啸声仍然在石壁间回荡。夜狼敏锐地察觉到了声音的来源,十数只一个个冲着狭窄的太空吠叫,叫声连成一片,令人胆寒。
“在上面,半月岩上!”人群里有人提醒大家的注意,顺着那人指引的方向,一只黑斑虎立在悬空的半月型岩石上,仔细看时,那虎背上尚坐着一个手执短杖的人,那短杖一头绑缚一根麻布宽带子,带子套在那花斑虎脖颈项上。
两三条胆大的夜狼发一声吼向两旁石壁奔去,跳将起来循陡峭的石缝处就要向上攀爬,那虎背上的人不慌不忙将套在虎颈上的麻布宽带取下,抡起短杖只是一丢,只听空气中嗖嗖嗖响,从布带子里飞出三颗圆石,噗噗噗,正打在那三头夜狼的鼻梁骨上,夜狼们呜咽一声便陆陆续续翻滚摔倒在尘土里。
黎赶到跟前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手里的短杖,遂止住众人,笑呵呵地说:“那挑土石的驼子,上面风大,可否下来说话?”
那人把麻布带子重新套在花斑虎的脖子上,用手扯扯那根通体乌黑的短杖,那猛虎顺从地掉过头,沿着陡峭的石崖壁跳将下来,如一只落雁般轻轻在地上站定。众人这才看清那根乌黑的杖子只有半身长短,一头被雕刻打磨成一朵半开的花骨朵,恰好一握大小被他把在手心里。
那人把披在身上的破风衣揭开,从虎背上翻下身来,露出了披散开的秃了一半的白头发和肩胛骨高高隆起的背部,他把麻布带子斜挎在肩上,一只手把黑木杖支在地上,费尽全力地抬起垂在胸口的脸庞,平淡无奇的脸上却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容颜和他苍老的体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花斑虎温顺地俯卧在地上舔着自己的前爪,那人把破风衣盖在虎背上,乐呵呵地转过身来对黎说:“昆吾的行在日落才能到达这里,我先来看看你们的收获!”那人说着,拄杖走到跟前,发现了被栓在一根木棍上的鹄婆和小女孩,又接着冷笑一声道:“绝天地通的黎、重什么时候也受独山的役使,干起了搜集俘虏的勾当了?”
黎干笑一声,把水囊递过来说:“也是逼不得已啊,这是猴儿酒,来路上取的,给你解乏!”那人接在手上使劲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下巴就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我听说你们找到了羊男?”
“是昆吾给的消息,可惜羊男已经死了。”黎在那人对面坐下,木然望着脚下的地,叹了一口气。
“这应该是他的归宿,否则,以后他也会干出许多逼不得已的事情来。”那人说话的时候,盯着黎的脸观察他的表情。
坐在一旁的重马上补充道:“巫觋的世界已逝,万国法杖已经全部收齐,我们狼族的使命也该交卸了!”
“我看未必。”那人立刻反对说,眼睛却坚定地望着黎:“没有使命的族群终究会变得软弱,你们刚从堕龙湾归来,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良久,那人又接着说:“你们必须寻找另一种使命,向往另一种生活,世界已经变了,没有永久的家园和永恒的生活方式,这也应该是羊男和堕龙湾给你的教训!”
说完,那人不再发声,目光变得空洞而不愿再去注视任何人。
“万国的盟主,中央的人王,我的朋友,你的使命是什么呢?你又为何来到此处?”黎呆呆地问,仿佛是自言自语。
“黎、重,我的朋友,我们都是不愿逃避现实的老人,责任和理想已经彻底战胜了私心和享乐,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纯粹要留给这个世界的事情,否则,还有什么使命是值得我们去背负呢?”那人没有正面回答黎的问话,就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一样。
夕阳渐渐下垂,橙红色的霞光铺照在三个围坐一起的老人身上和脸上,黎若有所思,重来回观察另外两个人的神情,那个患佝偻病的白发秃头人双手支在手杖上时而抬头侃侃而谈,时而默然做沉思状,狼族的战士们在四周生起几堆火焰平静耐心地等待着昆吾的车队到来。
舜渐渐从昏睡中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娲女池的狭长的坑壁并不是垂直而立,舜还记得摔下来的时候,中途折转跌撞了好几次。他庆幸四肢虽然酸痛却活动安好,便从腰里摸出火石,打燃了一截自制的浸过油蜡的木条。四周被照亮,他四下探看不禁吃了一惊,除了躺在他近旁尚有一丝喘息的巨蜥,到处都是野牛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立刻明白自己为什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安然无恙了。
他在近旁找到了羿,心跳气息尚存却怎么也叫不醒他,此时火光晃动似乎有风吹过,漆黑的深处传来沉闷的咕咕声,像是饥饿时肚肠翻滚的声音。他把羿扛起来,逆着风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过去,光线照在光滑潮湿的石墙上,在石墙根处有一个仅容一人爬行通过的洞口,凉风从里面一丝丝吹进来,沁人心脾。
他把捆住羿双手的绳子另一头绑在脚上,自己先爬进洞里,通道逐渐向上延伸,那怪声音越来越清楚,洞穴突然豁然开朗,有淡淡的光线照过来,待他把羿奋力拖出来仔细审视四周,看见一只半人高肥胖且丑陋的癞蛤蟆在不远处鼓吹着喉腮,在它上方高高的洞穴顶部,有一口光柱照射下来。
咕……咕……咕……
癞蛤蟆置身一潭污浊的脏水中,水里也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野牛的尸体,在水池的中央赫然竟生者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那癞蛤蟆每鼓三声,便张开大口用齐整整两排密集的尖牙啃食一口牛肉,默然端坐着咀嚼并发出迟钝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舜把羿的绳子解开,并替他敞开了衣服,四下里去找能够饮用的水,那一潭污水应该是从顶上的洞口汇集下来的,并没有其他的水源,舜拘起水闻了闻腥臭不能饮用,然后去拔那莲花下的根茎。水不深且淤泥松软,舜顺着根茎一点点扒开握在手中,轻轻将手腕粗细的藕根整个抽出来,足足有一臂长短。
舜看了一眼自顾自啃食牛肉的蛤蟆将藕根一折两段,一股糊状透明的液体从孔洞里淌出来,舜忙用口接清甜无比,只感到一线冰凉柔滑灌入腹中,顿觉清爽怡人。睁开眼来两手竟然虚空无一物,那朵莲花和藕颈兀自化作一缕青烟盘旋在水潭上空,青烟发出灿烂闪烁的微光如一带星河忽散忽聚,变化出无数的形状。
“奴隶之子!”洞穴里回荡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在寻找什么答案?”
舜忙四下搜寻,蛤蟆仍然专注地咕咕咕三声,然后继续啃食污水池里的牛肉,除此以外,找不到任何可以活动的生命。那股青烟忽然化成一缕,飞舞着绕阴凉潮湿的洞穴游走。
“你想要去到哪里?你又来自哪里?”
“你是谁?”舜的注意力只能跟着那缕青烟,仿佛那就是声音的来源。
“我可以是任何人,我也可以是所有,我是我,我也是你,你可以称我为‘无象’。”忽然又变成了一个男人混厚的嗓音问道。
青烟在空中旋转往复令舜头晕眼花,他在空气中看到了黎和重,他们骑着夜狼奔驰在山林,挥动斧锤和野兽搏斗。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一个目盲且没有须眉头发的人用一根木棍狠命击打一个被捆在梯子上的幼童。舜莫名奇妙地流下了泪水,且一发不可收拾,他面无表情,眼泪像是从冰冷的泉眼里汩汩而出。
“告诉我,舜,你看到了什么?”声音又变成了一个女人。
“一只小鸟……一只羽毛未丰的燕子……”舜发出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一只幼鸟……那么你对它做了什么?”
“一个小孩用绳子拖着它跑,我救了他……我养育了它……”
“然后你把它杀了?”青烟迅速汇成一团扑倒了舜的面前,像是在质问他。
“不,我没有,我给它吃谷粒,我把肉撕碎了喂它,我把它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舜心跳加快,仿佛在隐瞒什么。
“然而它死了?”那声音逼问他,且帮他回答问题:“它是怎么死的?”
“是的……是我杀死的……”舜叹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像是放弃了一切挣扎。
“你吃了它?”
“不!”舜反抗着:“我眼睁睁看着它在我手心里抽搐……流血……淤血从它的肛门里喷涌出来,我猜不出这样的小生命竟然有这么多血……”
“它终究是死于你手!”
“是的,它是噎死的!”
青烟回到半空中,安详稳定地转动:“然后你就离开了家乡,就因为一只雏鸟?”
“是的。”
沉默良久,那声音再次响起:“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确切的说,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预兆,一个将要发生的事实。”
“使命。”舜不加思索地问:“是什么终究会召唤我,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那股青烟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接着,那只蟾蜍也停下来动作,闭上双目一动不动地蹲在水池里。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舜大声询问。
“已经发生的还会再次发生,你所经历的终究还会再来,你的使命需要从你自己那里找到,每个人的意义也各自不同。去昆仑绝顶找到白泽图谱吧,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所有答案!”
洞穴立刻像坟墓一样死寂,那只闭目养神的巨大蟾蜍已经成了冰凉坚硬的石雕,水从顶部的洞口处滴落下来在蟾蜍粗糙丑陋的头顶撞击四溅开来。在蟾蜍身后的石壁上有一道陡峭狭窄的石阶直通明亮的洞口,风从洞口掠过,发出呜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