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环中环家国梦复 醉里醉衾帏轻扬 二
陆扬见旃檀此一剑来势甚猛,忙端剑做守式,稳重敦厚似那南屏山,一招南屏暮钟,剑柄下挫,剑尖斜上挑,护住自己胸口的华盖、玉堂二处,意欲将来剑挑离。旃檀见陆扬不拘泥于固有剑法,第一招竟是收剑行礼所用的南屏暮钟,心里喜道:“这陆兄果然不同于别的庸俗剑客!”扭转剑势,又向陆扬腹部的太乙、天枢两处大穴攻去。陆扬将那青钢剑平平一削,一招朴实无华的“平湖秋月”,挡住来剑。这青钢剑本就是一等一的宝剑,而朱旃檀所配玄剑更是来头不小,竟是以那金石烈火融天外陨铁,废了十余名工匠七七四十九天的功夫才勉强铸成的。成剑那天,一名西域巧匠见寻常冷水无法凝剑,竟然将火红的雏剑抱在自己身上,直直坠入了水银池子中去。这剑又沾染了血气,变得锋利异常,凡是佩戴过此剑的侠客,要么成就了无上的丰功伟业,要么杀人如麻、嗜血狂暴,最终堕入魔道。百余年后,此剑因机缘巧合,又落入了壶口剑侠朱旃檀的手中。旃檀本是方圆千里闻名遐迩的少年英雄,又配如此宝剑,英姿勃发、风临玉树,时人惊之为天人。
且说那两剑相交,发出激昂有力的铿锵之声,剑风所偏倚之处,连百十斤重的檀香木椅都被掀了个跟头。陆扬退了三步、旃檀退了两步,皆道:“好内劲!好剑法!”
陆扬自出道以来,从未遇见过如此敌手,心道:“旃檀兄剑法倒不错,内力更是深厚,完全不像二十刚出头的少年人物,竟是可同师娘的醇厚内力相比拟的。一味的守势难免落败,不如出其不意,攻他一攻!”便将青钢剑一抖,一招“虹贯苏堤”,那剑便如银蛟一般直直取向旃檀紫宫一穴。旃檀赞道:“来得好!”把着剑左劈右削、右劈左斫,似是在演练一套繁复的剑法,陆扬细细一看,却又看不出路数来,避了锋芒,一招梅坞茶采,几点剑芒便如飞飒流星一般赶到。
旃檀笑道:“陆兄,看我这一招浪遏飞舟!”那玄剑便如壶口巨浪一般,滔天袭来。陆扬所使出的几点剑芒似是湮灭在了这汹涌的巨浪中去了。众人见陆扬形式处下风,皆为陆扬捏了把汗,朱晋廷在座上向陆银桂笑道:“不瞒师姐,这浪遏飞舟一招可是极其克制贵派梅坞茶采此类精妙剑法的,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处处掣肘,陆扬贤侄此时境况不妙啊!”陆银桂淡淡道:“晋廷师兄莫要担心,江南多弄潮儿,且看我那徒弟如何去应对。”话音未落,陆扬却攻势愈发猛烈起来,剑尖各处点得极为精准,差了一丝一毫便全局皆乱。杨金熠赞道:“陆贤侄打的可是一个气势啊!年轻人傲气,终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可不像我等上了岁数的人咯,总要细细打打算盘才能出手的。”朱晋廷道:“瞎说!我俩可算是不年轻咯,银桂师姐可还风华正茂呢!”二人哈哈一笑,陆银桂心里也觉得有趣,嘴上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旃檀见陆扬一直出剑,自己虽然使那浪遏飞舟,总归较为保险,却怕陆扬剑招中的虚招奇诡,万一不留神,教他点了破绽,自己难免要落败的,便回转剑势,笑道:“陆兄,此一剑!”剑眉紧锁,星目流光,玄衣飘然,便挺剑直直刺了去。陆扬收了把式,笑道:“正合我意!”,吟道:“曲院风荷举,倩谁浣鲛纱!”一招“风荷举”,便也直取旃檀。
旃檀飞身前去,一招“大河之剑”,剑风飒飒、势如破竹;陆扬纵身跳来,一招“风荷举”,婉约优雅却又带着肃杀之意。缘那“大河之剑”乃是朱晋廷远涉西夏,于那黄河之源所悟得的无上剑招,后又经过朱旃檀于壶口临瀑观悟,加以改良,便成了壶口剑诀的一大杀招。大河之意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二人兵刃相交,内力激荡,剑却没发出半丝声响来,想来双剑竟是被二人的内力所粘合住了!正因于此,二人的也动弹不得,只是全神贯注地维持着那僵局,谁都不敢进一步、退一步。
剑拔弩张之时,堂口却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孩儿声响来:“那么好看的比试,爹爹和朱叔叔就是偏心,总不让我看!”杨金熠一听这不怕天不怕地的清亮嗓子,鼠须也拈不住了,苦笑道:“小妮子,怎么跑这儿来了?女红做完没有?”缘是杨金熠的女儿杨轻眉,一个人呆在闺房中闲得无聊,几位侍女又不敢招惹那刁蛮大小姐,只让她一个人摔摔织物、划划琴儿罢了,轻眉见大堂中热闹,便使了轻身法子,腾挪到此处来了。轻眉一撇嘴,敷衍道:“做了,做了啦!”便看向陆扬与旃檀,笑道:“那书生同旃檀哥怎么像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的,真好玩!咦,那位公子我好像见过的……”
朱晋廷笑道:“小妮子又胡说八道!你身居闺阁,又怎会见着陆扬师侄?”
陆扬一听这嗓儿,便认出了来者,心中一惊,手也抖瑟了一下——晋廷师叔啊晋廷师叔,您口中那位“小妮子”,可不就是昨日里诓我饮酒的上官青云嘛!谁知她竟是杨家的千金!这乌龙可闹大了!哪知陆扬二人正处于水火相济的要紧处,一丝一毫的分神,便霎时会扭转势均力敌的局势。而旃檀正全神贯注之时,以人入剑,以剑入势,一下收不住,大叫一声:“小心!”陆扬眼睁睁见旃檀玄剑刺来,形势紧迫,急要辗转,却又抽不出身来。婉儿也见势头不对,惊呼一声,便欲前去相助,陆银桂知就凭婉儿的剑劲,去也是帮倒忙的,拉住了婉儿,自己也欲起身解围。至此千钧一发之际,几粒算珠便如惊雀一般飞来,极为准确地将旃檀的来剑点住。缘是杨金熠见二人比斗内力,便如那二牛斗墙下一般,终有一人会“盛气不泄毕”的,便暗藏几粒算珠于袖内,见势头不对了,还能出手干预。
且说杨金熠使了一招“乱瀑飞珠”,将旃檀的玄剑给格挡开来了,旃檀用力不稳,往后直退了七八步方才站稳,忙道:“陆兄,小弟学艺不精,收不住力,适才冒犯了!”陆扬更是难堪,正想扭身躲避来着,力忽地消了,身子无处可借力,飞了出去,正好飞到杨轻眉的脚边。陆扬一见杨轻眉,也不起身,便单膝跪地,抱拳道:“前日里冒犯姑娘,多有得罪,望姑娘海涵。”见轻眉今日里换上了女装,着了一身百褶如意月裙,修眉青黛,目流秋波,肤如凝荔,明媚鲜妍不可方物,心里道:“轻眉姑娘又有英气、又有灵气,真是好看,自然同婉儿是两种风流。”两位少年郎方才还在举剑相斗,此时却各自抱拳道着歉,众人皆是摸不着头脑来。
此时轻眉也认出面前俊朗的书生竟是昨日那位不端的“登徒子”,柳眉一蹙,正欲发作,杨金熠却道:“轻眉!还不把你陆扬师兄扶起来!”轻眉跺跺脚,气道:“爹,他……”却说不出话来。
陆扬自己站了起来,向旃檀道:“武力不及旃檀兄,心服口服!”朱晋廷叹道:“你二人本是功夫相差无几的,这一战,我等浸淫江湖数十年之人,看来也觉得精彩。可不知为何陆扬贤侄忽地乱了功法,不然谁胜谁负,仍未可知呢。可惜,可惜!”
杨金熠也可惜道:“可惜了我那两颗珠子,定是散成齑粉了!赔本买卖!”又捻了捻自己的鼠须儿。
婉儿却急忙跑来,扶着陆扬关切道:“没伤着吧?”话音未落,便意识到有那么多长辈看着呢,忙红着脸放开了手,只是道:“快坐下休息会儿。”陆扬笑道:“我又不是弱风娇柳的,不碍事。”随即从衣衫中掏出一只锦囊来,道:“上官……不,轻眉姑娘,你的精铁牡丹在这儿,物归原主了。”
轻眉一惊,看向旃檀,旃檀正抱着玄剑,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轻眉脸红得像是能沁出血来一般,一把将锦囊抢了过来,狠狠白了陆扬一眼,便飞也似地跑走了。杨金熠摇头道:“小女向来不识礼数,让各位见笑了。”旃檀也走来,携着陆扬的手道:“好剑法!好侠客!今晚小弟做东,我二人好好喝一杯!”陆扬看向陆银桂,陆银桂面上似是有些冷,微微颔首,似是不置可否。陆扬笑道:“那就麻烦旃檀兄了。”见朱旃檀武功也高,人也谦卑,不禁对其生了些好感来。只是婉儿在旁边幽幽道:“你……怎么说来着?”
陆扬忽地想起自己的话来,顿时有些难堪,挠挠头道:“我……我……”
婉儿叹了口气,徐徐道:“别喝太多了。随你吧。”便移步回到了陆银桂身旁。
得了师娘首肯,又能同旃檀此般俊杰之士痛快饮酒,婉儿似乎也不生气了,连那精铁牡丹也物归原主,陆扬经历了如此恶战,浑身却暖洋洋的,有着说不出来的痛快。堂内三位前辈似是要谈些什么事儿,陆扬也随旃檀进里屋论些江湖、漫谈剑之一道了。只是陆扬心里仍还存着些莫名的情愫来,看见过路配剑丫鬟的身影,却总能想起那个毛手毛脚的女孩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