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谙江南,西山抱绿绮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斛律振元骑在骆驼上,喝了一口塞北马奶酒,打着拍子唱起去年在江南听来的小曲。
“族长你唱的啥劳什子?老子可是一句都不明白”,虬髯大汉铁格一脸鄙夷的嚷着,“咱敕勒的汉子可不爱听这南人绵乎乎,哼哼唧唧的调儿。敕勒的汉子好威武唉,持刀枪;铁勒山下的牛马羊唉,多肥壮;族里的小媳妇唉,好鲜亮;阿妈酿好的马奶酒唉,烈又香”,随行的百十族人跟着铁格粗狂的嚎起来。
斛律振元笑骂到:“你这糙货,哪懂这中原人诗词的意境,这会子快进关了,大家打起精神了”,边骂边也跟着唱了起来。
敕勒族世居塞北,人丁稀少,本生活在柔然草原,受柔然可汗管辖,部落身份低微,常年受贵族役使,每逢战事必是肉盾先锋,族内壮丁十不存一,妇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到了斛律振元祖辈,趁柔然、鞑靼、突厥部落与中原大魏帝国混战之际,举族迁徙,隐居到铁勒山山腹居住。
由于塞北苦寒,尤其到冬天,碰上灾年更是难熬,年年都会饿死不少族人,到了振元接任部落首领后,便带着族人乘着冰雪消融,将族中去年囤积的沙金、皮草和马匹贩卖到中原地区,再采购回布匹、盐巴、细面和铁锅等生活必需品,有时年成稍好,还能捎带些丝绸和书籍,十数年的行商经营,加之振元善于交际钻营,与边关守将和周边部落均相安无事,部落族人已逾三千,壮丁八百。
振元深知弱族无外交,在漠北甚至没有生存的机会,因此除放马牧羊,淘金打猎,便是领着族人操弓练刀,纵马驰骋,因此敕勒人无论男女,十岁前皆弓马娴熟。
大魏至正十年,中原王朝在皇帝李明月的统治下,四海升平,李明月堪称一代雄主,南征北战,换得天下太平十年。同时,开放互市,允许关外部族入关交易,既能得到塞北优良战马马种,又期望通过互市交易和文化交流,逐步改变关外部落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使之不至于年年为生计扰边,平白消耗王朝的国力,既无法在短期内取之,莫若予以,以中原之底蕴国力,假以时日,尽取其长,一统天下或可在有生之年实现。敕勒族正是由于这项政策,得以入关行商,供养族人,壮大部落,因此振元和族人在谈到大魏皇帝时,均流露崇拜之情。
这日风和日丽,与相熟的掌柜交接完货物,采买完毕,去年年成较好,这次多采买了十数坛陈酒和绸缎,还置换了些碎银铜钱,一行人兴高采烈的返程。行到翠微山,天色已晚,就在翠微山西麓松林扎营造饭。敕勒族人简朴,不舍得住店打尖,一趟行商需四月余,百十来人均是风餐露宿,日进一餐,只期望多攒些财货,回族孝敬阿爹阿妈,赡养婆娘幼子。
几个精壮族人入林中猎的些野鸡灰兔,在火中烤的金黄,振元让族人聚拢过来,“铁格,去车上搬一坛酒下来。”
“得咧”,一听说可以喝酒,虬髯铁格份外勤快。
“兄弟们,咱今年收获格外好,马匹和皮草都卖出了好价格,这次采买的吃食用品够全族用两年啦,这次我还买了些适应铁勒山周边种植的粮种,如果栽植成功,以后咱再来江南,就可以多买些水粉胭脂,绸缎成衣,让咱族里的小媳妇也打扮得像皇妃贵妇般,来吧,咱今儿个破例开坛中原出产的好酒,咱也尝尝这醇酒的滋味。”
”真是香煞人咧”,随行族人从怀里掏出各自的土陶碗,小心翼翼的接过半碗,边尝边嚎起欢快的歌来。
“头领,等回去后,你那第三个娃也该出生了”,铁格呵呵的笑道,“到时候我可要讨碗酒喝。”
“可不是,希望是个胖小子,名字我都想好啦,就叫青玄吧”,振元微笑着抿了口碗里的酒。
突然,松林那端传来“咻、咻、咻”的破空之声,“快卧倒”,振元大喊一声,族人手忙脚乱的纷纷伏在地上,振元的尚未来得及趴下,一枚金钱镖就穿过他手中的酒碗,酒碗不碎,只留下一个切口整齐的小孔,醇酒顺小孔流下,可见来镖劲力之足。
“嘭”的一声,一人从空中坠下,落在振元身边,身上插着不下十只飞刀、金钱镖,透骨钉之类的暗器。
“无量天尊,好醇的老酒,好香的野味啊!”坠地的原是个邋遢老道,浑身油腻汗臭,身上插满暗器,竟未毙命,还有闲情插科打诨,只见他慢腾腾起身,一振破旧道袍,暗器纷纷落地,振元等族人瞧的目瞪口呆。
松林那边数个黑影几下纵跃,便落到老道和振元身旁,显是轻功极佳。
“你这疯癫老道,一个方外之人,不好好修行,却干些窃玉偷香的勾当,坏我妻女名节,今日不留下一双招子,我唐门誓不罢休。”
“唉,唐傲是吧,老道我干什么了?不过在途径青城山时,见到尊夫人背影像极一位故人,拦下马车请尊夫人折节相见,告知名姓”老道不以为然的应道。
“女子闺名岂可轻易告知外男,你这个疯道,拿命来吧,”名唤唐傲的男子一抬手,袖中便飞出一片碧色雾气,笼罩了老道全身,振元暗叹要遭池鱼之殃了。
铁格立马抽出贴身匕首,跃到头领身前。
“咦,”老道惊叹一声,收起戏谑之意,骈指在空中一划,指尖白气氤氲,嗤嗤作响,隐现白芒,让人看着油然生出烟波浩渺的博大之感,老道对着碧色雾气极速出指,空中传来金玉相击之音。
“一剑飞跃洞庭湖,你是藏剑山庄的人?”唐傲停手问道。
“藏剑山庄是什么劳什子,老道不识,唐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暗器了?”
“这是晚辈自创的碧纱笼,尚未纯熟,让前辈见笑了,”唐傲心如明镜,碧纱笼威力无俦,剧毒无比,自出江湖,罕有对手。虽说自己只用了七成功力,但老道未持利器,骈指一剑便悉数破去,分明是藏剑山庄最厉害的归藏九剑剑意,只是藏剑柳家没听说有道士啊,这又是让人费解之处。
“别前辈来晚辈去的,老道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唐老弟天纵奇才,必是唐门中兴之主。”
“前辈如此人物,为何竟干些江湖人不齿之事,晚辈不解,”对手武功虽高,但唐傲为妻女名节而来,倒也并非欺软怕硬之辈,“今日若不道明说清,我唐门就算悉数丧命,亦绝不退缩半步,”唐傲等人全身紧绷,显是准备蓄力一战。
“唐老弟,正好,这些外族商旅在此,不妨做个见证,来,大家坐下说吧,别这么严肃嘛。”
老道扭过头来,望向振元,“未敢请教?”
“在下敕勒族斛律振元,从关外来大魏行商的,这些都是我族人,我等都是朴实的牧人,无意打扰诸位,这便离去,”振元眼见双方武技高绝,自己这些族人,空有一身气力,真正打起来,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无妨,你且做个见证吧,斛律老弟是吧,敢请您赊碗酒喝?”
“铁格,给各位大侠倒碗酒去”。
铁格收起匕首,不情不愿给这些大爷倒酒。
“唐老弟,斛律老弟,贫道单号一个‘疯’字,就住翠微山上听松阁,行止粗鄙,各位见笑了。”
“不敢,”众人拱手道。
“唐老弟,贫道并非有意惊扰尊夫人芳驾,那日见尊夫人背影,确是像极一位故人,贫道四处寻她已有数载,是以见尊夫人衣着体量形似故人,一时忘乎所以,还请见谅,”老道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册子,翻开一看,册内画着一位绿衣女子,峨眉星目,披纱环翠,尽显玲珑身段,旁书“绿绮”二字,各页神情姿态各异。
“敢情这老道还是个风流种子”,众人心想。
“唐老弟,请过目,”疯道人递过画册,要唐傲亲自掌眼,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唐傲翻看数页,画中人绿纱着肩,额间翠墨淡,眉黛如远山,体量身形确与夫人有些相似,心中便信了七八分。
“前辈,如此说来,竟是误会了,请恕晚辈无礼了,”唐傲起身行礼,一揖到地,端的是位真性情的汉子。
“不妨事,来,借这敕勒族的酒,我敬各位,”老道就着兔腿,大口喝酒。
“唐大侠,请您的兄弟一起用些简陋酒食吧,”振元递上烤好的兔肉。
“多谢斛律兄弟”,唐傲见振元虽是外族,但谈吐不凡,甚是明理,遇事待人不卑不亢,甚是投缘。
“斛律兄弟,我唐门世居川中,堡垒建在青城山上,他日闲暇,请拨冗一游,我必扫榻相迎。”
“好,多谢唐大侠,只是我等明日即将返程出关,来年若有缘分,必登门拜访。”
“不知你们从哪条路出关啊?”疯道人问道。
“过了此山,一路北上,经济南、洛阳、安定、武威、张掖、玉门、北凉出关”,振元并不隐瞒。
“那敢情好,贫道正好要去北凉,一路同行吧。”说罢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好酒好酒啊”,竟自去林边草丛中睡去了。
酒足饭饱,唐门诸人起身,与敕勒族人告辞,唐傲从袖中摸出一支六角金镖,交于振元:“此是我门中信物,他日兄弟入川,向任意车马行出示此物,自有人带你来见我。”
振元与唐门诸人告别,仔细端详金镖,中间篆刻一个“傲”字,工艺精美,便揣入怀中,贴身保管。
“头领,刚才可是吓煞我咧,”铁格颠颠的跟在身后,悄声说道。
振元轻锤老铁格两下,笑道:“你这糙货,以后别冲动护着我,你的心意我知道,你也看见了,就咱那几下子?”振元拍拍铁格的背,安排好族人夜晚轮值,也去休息了。
倏忽月余,疯道人一路混吃混喝,日日醉酒,醉后便倒在货物上大哭,哭完又大笑,铁格等族人天天在背后咒骂老道疯癫之举,只是碍于老道武功高绝,不敢放肆。
振元自相识那晚起,知道疯道人是思念故人,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寻一人数载,矢志不渝,可见疯道人癫狂的外表下,却是一颗至情至性的心,不免同情和钦佩,是以一路照顾周到,有求必应。
这日终于抵达北凉,振元将些丝缎、沙金赠予北凉关守将,一行人终于出了关,疯道人自出关,便坐在骆驼上一言不发,只是遥望着关外远山发呆。
众人行了三四个时辰,天色已黑,便停下脚步,埋锅造饭,疯道人跳下骆驼,命铁格把随身的葫芦灌满酒,把振元叫到一边,“老弟,一路同行,承蒙照顾,贫道虽疯癫,但知老弟情意,在此谢过了,如今我到了目的地,就此与你别过啦。”
“关外荒凉,仙长欲去何方,不如与我等同行吧。”
“我要去燕然山一趟,与你不同路,贫道遍寻大江南北,仍寻不到故人,今次出关,欲去她家乡看看,如仍无所获,便回返,安心做个疯癫道人吧。”
老道神情落寞,望向远方,“振元老弟,我观你族人都是彪悍力士,却习练不得其法,须知人力有竭时,贫道有几句口诀,你用心记下,闲暇时细细揣摩,虽无甚大用,勉强能强健体格,增长气力。”
“心神丹元字守灵,肺神皓华字虚成。肝神龙烟字含明,翳郁导烟主浊清。肾神玄冥字育婴,脾神常在字魂停,胆神龙曜字威明。六腑五脏神体精,皆在心内运天经,五味皆至善气还,披发行之可长存。”
“老弟,口诀记牢了,北地之兵多使战刀,关外北胡尤甚,我教你一招刀法,让你救人自保,瞧仔细了,”老道随手抽出振元腰间弯刀,慢腾腾的挥刀,“虽只一招,却含三式,撩、回、挑”,弯刀在疯道人掌中竟如陀螺般,转圜如意,招式虽简单,但出刀的角度和方向竟让振元匪夷所思,振元来不及细想,只能强记下来,以求日后慢慢习练。
铁格这时提着酒葫芦过来,疯道人伸手接过,向振元说道:“如此,贫道就此别过了。”
“多谢仙长指点,这是一点碎银铜钱,道长但做酒钱,”振元从贴身褡裢里掏出置换的全部银钱,并包好烧饼馒头等干粮,双手递与疯道人。
疯道人虽桀骜冷漠,知道这可是振元家私,不经意流露出些许温情,却也并不客气,一股脑儿塞入怀中,叹了口气,从云袖内拿出那本泛黄的画册给振元。
“老弟,贫道此去路途遥远,死生未卜,这本画册暂交你代为保管,请老弟在关外及行商时帮贫道留意,如见到画中之人,将画册转交给她,务必转告她去翠微山听松阁等贫道,山水有相逢,老弟,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