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人老了,谁会没点故事和心机
虾子沟在村东,是不大不小的一条浅溪,从青石河分支出来,同时带来不少的虾子,故而得名。
虾子沟越往上游水越深,更像河了,除了供村里妇人洗衣服外,夏天的时候总能看见光屁股的大人小子凫水,农忙的时候,许多庄稼人傍晚回家道上,也会扎进去洗洗身上的臭汗,回家之后倒头就睡。
张家村对虾子沟有种特殊的感情,以前有个路过的读书人,说张家村的人血管里有一半流的是虾子沟的水。村民门听了觉得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能说出那么明白那么好听的话来,这句话就这么传了下来。
村长和老妇边走边聊,拉杂的都是些不着的事情。人一老就喜欢说小时候,大概是因为自知往后没什么年头了,所以分外怀旧。
两人聊得很融洽,丝毫看不出白天时候针锋相对的样子。没多少工夫就到了虾子沟边上,两人就变方向,顺着岸往上游去了。
青梅竹马的年月里,他们日日如此,到老了,还是有天长日久的默契。
月光不是很明朗,在云朵里时隐时沒,朦朦胧胧漏些光下来,逗弄人一般。两个眼神昏花的老人借着这点光慢慢挪。
许多时候都是村长靠拄杖探路,然后提醒老太避开些石头坑洼,想小时候他牵着她走山路一样。
两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经有些远了,村长拄着杖子停了,老太也止了步子。
虾子沟的上游有些柳树,不知年月,也不知谁人栽种的,时节一来,树根下面总是藏着螃蟹和虾,引来很多人掏出解馋。此时月亮终于肯爽快地钻出来,水面上多了摇摇晃晃的一片光。
岸上柳枝疏朗,两个老人坐在一块大石上,粗粗地喘气。
村长把手杖放在一边,双手锤敲着腿,感叹自己老了。老太白了他一眼,怪道:“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走这么远,折腾!”
村长嘿嘿一笑,“有的地方,不管多老都得去。”
老太明白他的意思,干瘪的嘴轻轻笑,不搭话。
村长没有让话落地的意思,自顾自说着:“咱们小时候多好,住隔壁,喊一嗓子你就跟我跑出来山山水水里野,不到天黑都不回家。明明就在隔壁,好些时候你都不回家,你爸妈来找你,你就抱着我家门柱不撒手,把他们搞得一点办法没有。”
老头出神地张张嘴,又道:“那时候两家都觉得我们长大是肯定一块儿的。”
老太不语,出门前她心里就有过预想,所以这种境况来得并不算措手不及。
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搭话,也觉得没必要搭话。一个人回想他觉得一生最美好或最遗憾的事情的时候,最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老太也很久以前也时常怀念,可怀念这种东西,像是参禅,如人饮水,个中三昧不可说,说了就是错,也就最是无用。所以慢慢的,也就少了。
“如果没有那小子,该多好。”老头突然幽幽的叹。
“对你来说,可能是的。”老太的话暧昧不清,反正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一些问题就没必要争辩个清明了。
“也不知道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就是会认字儿读书吗?值得你那么喜欢?”村长没有罢休的意思,或许同样一次最后见面,他想的,是把遗憾和困惑都弄清楚。
老太闭眼,脑海里又出现那个青衫泛白,言语温和的男子,“小生肖奇志,字鹏举,劳烦姑娘施口水喝。”
“对于鹏举哥,我是敬佩,不是喜欢。”
“我不信!”村长摇头,一字一顿。
“我知道,所以你把他杀了。”
老太目光平远,无所依着,村长却惊得汗毛直立,厉声道:“不要乱讲!他是自己不告而别,没有再回来找你而已!”
老太闻言低头一笑,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水面上,她轻轻说道:“几十年了,你还真的是光长岁数啊。”
“他一个进京考科举的穷秀才,就算不告而别,怎么会连笔墨纸砚都不带走?”
“你怎么知道他没带走?”枯朽的老人故作镇定,他当年烧掉那老旧的书箱时,开心得都没有想过打开看一眼。
“因为我一直收着。”
村长一身的冷汗终于下来。
“鹏举哥很用功,到哪里都会背着书箱,闲歇时就温书,但四宝这种东西,多是放着的。我也是他不见之后收拾他住的屋子才发现的,再想到你那几天的样子,八九不离十了。”
“你一直以为我没有嫁给你是因为一直想着鹏举哥,其实不是。”老太终于是看着面前这个有缘无份的人,“我是发现你这个人其实很可怕。”
“你不相信我还是喜欢你,也不相信我会嫁给你,你只相信你自己,所以你认定我移情别恋了,认定鹏举哥不在了,我就会毫无选择地嫁给你,所以你选择杀人。”
“你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杀人。”
村长张张嘴,还是没能辩解什么,苦笑着问道:“为什么没有报官?”
“不知道。我是真的恨你,但又狠不下心,所以只能冤屈鹏举哥。虽然我知道他会原谅我,但我过不了我这一关,如果我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你,放过自己,就不算个人了。”
“我这样的人是肯定会下地狱的,你也是。”老太盯着村长僵硬的脸,“我们都是。”
多年的积郁一吐而快,老太如释重负,整个人都轻盈很多,面上泛起奇异的光泽。
老村长看着这样的老太,突然感觉到很陌生,心在恐惧中急速下坠。
“你们想好往哪去了吗?”
“去京城,那位小哥是个好心人,总算是能有个容身之所。”
“京城啊……”村长没来由叹了一句,心里的不安加剧,感觉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下决心的那个夜晚。
老太瞥了他一眼,往河里扔了块石头,道:“不用想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报官,不会去趟京城就改变主意的。再说那么多年过去了,就算石头也被这水给磨没了吧?”
村长定定看着老太,道:“万一呢?”
“那你就赌一下吧。”老太与他对视,“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故技重施,不过你已经不年轻了,会很吃力吧。”
“然后,我不见了,他们肯定会找我,到时候你肯定逃不了,你要是说我是失足落水溺死了,你猜他们信不信?到时候衙门来人,一个京城公子哥,和一个小村子的村长,你觉得谁更不好惹?”
“但是你如果当什么都没发生,我去京城会不会把陈年旧事报官,对你来说是一半对一半。必死和可能死,你赌哪一边,想好没有?”
村长一开始心意已定,确实如老太所说,他打算跟江柳他们说是她夜中失足,落水死的。但老太的一番话又让他开始动摇,开始仔细思考可行性。
以江柳的性子,是不可能就这么认了的,那个看着就来头很大的公子哥,必然会帮她。至时,如老太所说,一个京城富贵公子哥,和一个小村子的老村长,势力偏倒哪一方一目了然。
一辈子待在村子里,小半辈子享受着全村的特权,思考行事越来越大胆粗放,确实没有想到外来的影响。一旦有人提醒,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醒悟不过来?
他还在低着头纠结挣扎,老太已经站起身走出几步远,停了停,冷笑一声:“你敢吗?”
村长看着她慢慢走远的背影,直到她身影消失不见,才发觉自己虚脱到已经站不起来。
门一直开着,老太看到那一片灯光,脚下加快了几分,还没走近就看到三个人影站在门前光亮里等她。
江柳迎上来,上下仔细打量她,一脸担忧,老太乐呵呵地让她安心,又跟方圆师徒两人寒暄几句,四人便进屋锁了门。
没多久,从门外再也看不到光丝漏出来。
夜真的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