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尘埃落定
锵——归有灯手中长剑被谭如鸣挑去,他怔在原地,颓然不知所措。
论剑法,谭如鸣是远远不如归有灯的,更何况归有灯游历江湖多年,经验远比谭如鸣丰富。
但归有灯这么输了,是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他心绪大乱。
归有灯缓缓把手放下,自嘲般摇摇头,“我这算不算是晚节不保?”
“算是吧。”谭如鸣已经从出离的愤怒中缓了过来,她捡起归有灯的剑,递还给他。
归有灯疑惑的接过剑。
“我懒得拿。”谭如鸣解释道,“再说你要夺剑也就是两招的事,不如直接给你。”
“你说话方式和青连先生很像。”
“被他带的。”谭如鸣一句话就撇了过去,“你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你要自首?那一定是斩立决。”
“我自找的。”
……
……
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你是好人。”
“我也以为我是好人。”
“跟我去应天。”
“好。”
极远处,青光通天,紧接着便是撼天动地的响。
谭如鸣痴痴地望着那边,身边归有灯长叹一声,“舟山先生后继有人啊。”
围攻湖州府的倭寇自然不会见到林寻舟那惊天一剑,但这不妨碍他们陷入困境。
湖州府的城墙已经被倭寇的火炮轰成了废墟,但他们始终没能踏入城内一步——每次都在近战中被守城的明军打回来。
岛田三郎所率领的的确是倭寇,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样武林高手一般的倭寇,那些人已经被他扔在了应天,现在他手中的,只是装备了火器的渔民、农民。
起初他们还能凭借火炮的巨大优势压制明军,可一旦需要近战,农民是绝对打不过正规军的。
久攻不下,火药也几近告罄,岛田三郎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看向申不时,“申君,时机差不多了,我们撤退吧。”
“恐怕不行了。”申不时摇摇头,“探子回报,来支援的明军已经断了我们的后路。”
“什么!”岛田三郎大怒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
“没错,的确是万无一失。”
“什么?!”
“意思是,我故意把你们拖在死地。”
噗嗤——一把短剑捅进了岛田三郎的腹中,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申不时,缓缓地瘫了下去,口中大口大口地喘气,“你……”
申不时蹲下身子,轻声说道:“你可能不信,我跟很多人合作过,无论是想要造反的蕃王、内臣,还是心怀不轨的北人、倭寇,我都把他们引向了应天,告诉他们,拿下应天,则大业可成。”
“可是他们不知道。”申不时笑道,“我的计划自始至终就是到应天为止。”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造反,我还是认可朝廷的,只不过朝廷仗着自己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而日渐刁横,欺压百姓,这是我看不惯的,所以需要让他们清醒一下。”
岛田三郎瞪大了眼睛,气息渐弱。
“听完了,就去死吧。”申不时转动匕首,岛田三郎身体一阵抽搐,气断身亡。
申不时把刀扔到一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身后却突然响起脚步,“好、好!说的真好!”北六息从幕后走出来,由衷地赞叹道。
申不时呆望着北六息,自嘲道:“看来申某今日难逃一死了。”
北六息一脚把岛田三郎的尸体踢到一旁,“申兄真是好心计啊,这么多人没一个看出来。”
“北兄应该死在应天。”
“是你把林寻舟引到应天的?”
“是,可你为什么没死?”
北六息嘿嘿笑着,“见识过林寻舟的厉害,只有松浦隆信那样的傻子才会去再试一次,我看准机会就溜了。”
“很聪明,动手吧。”申不时坦然道。
“申兄多虑了,我可不会杀你。”
“为什么?”申不时疑惑不解。
“岛田三郎已经死了,你再死了,我怎么逃掉呢?”
天色破晓,应天城的所有官员都赶到了南门,或者说,应天城南的废墟。
南城门已经不复存在了。
小吏和士兵在一旁清点伤亡,收拾瓦砾,隔着远远的望着坐在路边的那个男子。
胡宗宪假装没有看见这个人,自顾自地与旁人商讨如何善后。
李让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废墟,昔日如此宏伟的南门、连火炮都难伤分毫的南门——就这样塌了?
“这都是你干的?”李让指着前面,茫然问道。
“不然呢?”林寻舟的视线越过李让,盯着他身后的顾少言,露出不悦的神情。
顾少言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来,还未开口,就被林寻舟打断道:“谁让你拿剑的?放下。”
顾少言把剑放下。
“我来应天,最初只是为了调查杨大人的死因,还大人一个公道。”
林寻舟面无表情地望向李让,“你教他的?”
“是,我是想……”
“多管闲事!”
李让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想了很诚恳的说辞打算让林寻舟放下成见,但没想到林寻舟连说的机会都不给他。
顾少言倒是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或许是早有预料。
一个小吏快步跑来,“李主簿,发现了钱芳的尸体,胡大人请你去看一看。”
李让霍地抓住他的手,“在哪里?快带我去!”
钱芳是在城外的官道上被发现的,穿着便装,画了胡子,身边的包裹里还装了近十万两银票。
路过的行人看见看见倒地的钱芳,又发现了巨额的银票,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报官。
李让匆匆赶到府衙,堂中就是用白布盖了的尸体,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体。
掀开白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珠几近爆出,整张脸上写满了惊恐。
“一剑封喉,杀人的是个高手。”
胡宗宪出现在身后,“本想等倭患结束再动手抓他的,没想到他能在重重包围中逃出去,结果仍是难逃一死。”
“是杀人灭口。”李让盖上白布,“是他身边那个高手杀了他。”
胡宗宪挥手让仵作退下,“我知道杨廉大人是被钱芳所害,李主簿你也是为了替杨大人报仇而一直隐忍,如今钱芳已死,杨大人也得以安息,我看此事到此为止吧。”
他压低了声音,“此事绝非简单的贩卖军火,私通倭寇,而是牵扯极大,不是你能插手的了。”
“老大人身死,我不能手刃仇敌,至少也要查明真相,替老大人查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行!”胡宗宪断然拒绝,“你身份特殊,莽撞行事,朝廷恐怕会以为是青连先生授意,那事朝廷会怎么做?青连先生又会有什么反应?”
李让怔怔地望着他。
良久,无声苦笑。
林寻舟在应天无处可去,仍是到了杨府,与顾少言对座而视。
气氛压抑几近凝冰。
“谁让你用剑的?”林寻舟又问了一次,“你配吗?”
“我为什么不配?”顾少言终于忍无可忍,愤然道,“小师叔教我的剑法,我为什么不配用?”
林寻舟怒极反笑,“小师叔?你是在说那个被你抛到九霄云外的人吗?你还记得他啊?”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是因为我做了锦衣卫,所以你一直觉得我背叛了小师叔对吗?”
林寻舟冷呵一声,“你是不是还想说李让也做了朝廷的官,为什么我不恨他独恨你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顾少言的脸骂到,“他有一家老小,没有俸禄全家都要饿死,你呢!你缺这点钱吗!”
顾少言蹭地站起来,咬牙切齿,“我为什么不能去?你又凭什么说小师叔死了?难道你要整个书院为你荒谬的想法陪葬吗!”
“好啊!”林寻舟连连点头,“说到底,你来书院就只是求一份资历,一份不至于让自己的年轻而被看不起的资历,结果——天助你也,你做了剑仙的学生,多了不起啊,难怪小师叔一死你就能位列京官。”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书院吗?那时候我连武功都不会,流浪在山野之中,听到小师叔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才慕名而来。听懂了吗——不是因为他是剑仙,而是因为他的思想。”
他一把揪住顾少言的衣领,低声吼道:“我问你,书院的墙上写着什么?”
顾少言哑然。
“仁义礼智信?对嘛,来书院的人那么多,又有几个是真心求学的呢,当然我也不是了,不过总比你们看得多一些,这些人肯定都想当然地以为书院的墙上肯定都是和那些腐儒书院写的一样都是仁义礼智信。”
“但我告诉你!那上面写得是——心系天下,仗节死义!是小师叔写的!”
“你知道吗!!”
顾少言一把挣脱,怒喝道:“我不知道又怎样!”
锵——林寻舟拔剑出鞘,冰凉的剑身直接贴在顾少言的脖子上,那凶狠的眼神表明这绝非作假,一时让顾少言呆住了。
“林寻舟!”门外一声惊呼。
谭如鸣站在门外,瞪大了眼睛。
林寻舟缓缓把剑移开,眼中杀气却未减分毫。
三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林寻舟才收剑会鞘,“我不杀你,只是看在你杨大人追凶和抗倭的份上,与其他人无关。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你就是躲在皇宫里我也会进来把你杀了。”
顾少言盯着他的眼睛,“你会死在这条路上的。”
“人总会死在自己所选的路上,只是早晚问题。”
顾少言点头,缓缓从林寻舟面前走出,经过谭如鸣身边的时候,微微点头致意,轻声道:“多谢。”
谭如鸣一路目送顾少言离去,叹道,“你们之间……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吗,他要去京城就让他去啊,大不了不来往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容忍一个势利的小人借着小师叔的名号位极人臣,更不能容忍一个背叛正义的人活得逍遥快活。”
谭如鸣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只觉得很难过,“那个……我把归先生送到了府衙,府衙的人说李让住在这里,我才找过来。”
林寻舟点点头,“他说什么了吗?”
“让你去见他,有话跟你说。”
“好。”
李让从门外进来,身上沾满了尘土,望见谭如鸣,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倒是你,怎么一脸倦容?”
李让找个位子坐了下来,林寻舟给他倒了一碗水,“去祭拜杨大人了吧。”
“嗯……说了很多话,也帮你和顾少言上了香。”
“哦。”
“顾少言回京城了。”
“哦。”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大家都累了,先去歇息吧,过几天,我也要搬出这里了。”
“为什么?”
“我当初能住在这里,也是答应了要照料老大人的,老大人遇害,我也是一门心思想着帮他报仇,如今仇人已死,我也没有必要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了。”
林寻舟点头,“好,我也……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