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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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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堪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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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勤在家中住了两日,把两月来的事体与田氏说了,到底记挂着铺子上生意,第三日依旧回镇上了。这一去,竟是每两月才家来一次,待不上两日又走。

  这么过了半年,田氏看他人都略略瘦脱了形,不免心疼:“你在外头,也没个知冷知热的,自己要小心身体。不是说铺子里晚上刮堂风怪冷的么,要不就别拼桌子睡了。现儿银钱也颇丰,干脆再租间屋子落了晚睡去。先头是夏天,睡铺子里没什么。再来天儿渐渐冷了,晚上在桌子上捱着可不把人冻下层皮来,终究不是个长法。别仗着年青硬撑,老了骨头疼起来可是要人命的……”

  何勤看炕上喜姐儿正睡着,不好逗她,收回目光来看了看田氏,道:“上回便租了屋子,却匆匆家来又匆匆走了,忘记与你说了。”

  田氏略略诧异,看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只到厨下把熬的汤端上来让他喝了,自己拾掇着针线笸箩给他纳着厚厚的鞋底,防着天要冷,又细细絮了一层棉上去。

  沙锦村地方小,等闲有点什么事都传得家家知道。近来村里萍聚着聊天侃山的,无一不在说何家的何勤长行市了,不过半年出头的功夫,在镇上开起了铺子来。就是种银子也没这么快的,穿戴得愈发的好,气概也愈发像城里的商老爷了,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挽着破裤腿镇日扛鱼叉捞渔网卖命的海佬。

  有眼红发酸的:“这等富贵,无根无果天上来,有什么好羡慕的?一朝不慎踩个空脚,便比咱们苦力的还不如呢……”

  有神神叨叨的:“敢情是那早死的何老爹助他呢,上会子清明修坟,那何老爹坟后上浮出翠翠的篙来,老人们都说指象好呢!”

  何勤也果真行大运,他在出海捕鱼一事上运道平常,这做生意却有几分能耐。任婆的铺子外挂了个他请人做的何记幌子,又想着卖茶时顺手卖些糕点当佐,于是进茶时便请了个岭南的糕点师傅,每日数十样点心做好了供着柜台,任人挑选。因岭南糕点与此地不同,款式新颖,一向也有几个客人。

  他为人亦有趣,闲暇了就坐铺子前面一套桌椅旁,惊堂木一敲,讲些海外仙山、蓬莱仙女之类的掌故,这些掌故要么是他从渔家老一辈处听来的,要么是平时自己瞎编的。绘声绘色地说出来,算是博茶客一乐。久而久之,有了点名气,大小被称作是个掌柜了。

  这一晚,伙计关了铺子,何勤就着油灯点算了一天的收入,而后大步就往小瓦街对侧角楼里来。他原说租个屋子,想找个就近又便宜的,满街里看过,居然只有角楼下头一层没租与人。因众人嫌说角楼上住个皮肉生意的,名声儿不好,大都不肯来租。

  何勤苦出身,珍惜银钱,心想身子端得正就不怕影子斜,贪便宜就租了角楼底下两间屋子,一间放些杂物茶叶,一间放了铺盖被褥,待他晚间关了铺子,就来此处歇觉。

  这角楼二层住了一对母女,听说是彭乡里人,母女从别处逃荒来的,妇人家没个生计,后来母亲熊氏干脆一狠心,叫女儿速成些吹拉弹唱,到镇上贩皮肉为生,说赚够了一栋房子的钱,就领她回乡。

  何勤初来租时,并不敢多看多言,每日里关了铺子回来,累得浑身瘫软倒在炕上就睡,哪里管得了楼上耍乐的小曲儿人语。在角楼里待了这一阵,相安无事,也不曾多事抬头看什么,只恍惚记得当日任婆骂街时推开窗倒水的两只手,圆润可喜的,白得生腻的。

  青年男子,孤身在外,没个消解排遣的。夜中偶尔睡不着,心炽情热,听着楼上淫/声浪/语,不免情动,叹口气自己速速解决了,头阵子脑中想得还是媳妇田氏圆圆的脸儿,深深的酒窝。后来渐渐模糊,眼前就只见得一双手,两手上各戴一只玉镯,圆润可喜的,白得生腻的。

  然而楼上那娼/妓深居简出,极少下楼,他至始至终,也只是见过那双手而已。

  这夜何勤匆匆赴角楼来,一只脚才刚踏过门槛,便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尖利至极也凄惶至极的哭喊:“天爷!救命啊!”

  他脚步一顿,随即摇摇头,打算接着往东屋走,没成想楼上那声音更厉了几分,简直要一举把人耳朵眼喊出个洞来:“谁,谁来!救命啊!”

  何勤一皱眉头,上面的意思都涉嫌生死了,自己这么站干岸仿佛也不大好。他大步一提,把木楼梯踩得咯吱作响,三两下就窜上了楼。

  他从没上过角楼的二层,对上头格局房间也不清楚,只是匆促之间打眼一看,其他屋子都闭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临街的屋子半阖着门。他拧了拧眉头,大步朝那屋子走去。

  一推开那半阖的门,却是结结实实地被唬了个正着。屋子里房梁正中悬了个细长身子,头发披散下来看不清楚眉目,只看见一双小脚裹了白袜,悬在半空飘飘荡荡。这小脚旁边滚着一张海棠木的春凳,并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老婆子,在那里放声大嚎。

  这老婆子抱着那寻死人的双腿,一味绷着劲儿想把人从绫子上卸下来,无奈她身量短小,力气又实在不足。当下她见着何勤犹如见着了救星下凡,哭道:“老爷救命,救命啊!”

  何勤心头一凛,急步走过去,双臂上扬圈紧,抱住了那人的腰。他咬咬牙,鼓得两臂上肌肉坟起,帮着把人从绫子上卸了下来。

  那人晕了半个,被抱下来时便脖子往后仰倒,露出如意领口上一圈形容可怖的勒痕,再往上,是一张两腮带泪,声停气弱间难掩姿色的姣好面容。

  见人救下来了,旁边那老婆子蓬着头发,膝头子一软,整个人都跪倒在地。还没哭完,便咬牙伸出蒲扇般的手掌,狠狠往这张漂亮的脸上刮了一道,恨声骂道:“老娘养你十六年,到头来让你这样孝敬的!官人家脾气大了点是常事,骂你两句打你两下就能要你命了?你一个下流娼/妇,没的心里一股孤高气性,作生作死的,盘算挣个烈妇牌坊回去光宗耀祖么!”

  那柔娘原本是晕死了半个,叫老娘搧了这么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已然醒转了。她转脸咳出口血来,眼里潸潸流下泪来:“又救我做什么?”

  她娘顺不过气,扬起巴掌又要打。按理说这是别人家事体,自己横掺一手实在不好看,但都闹成这样子了确实不好过眼,何勤紧拧着眉,把老婆子手按下了,劝道:“别打了。”

  看他帮着救人的份上,老婆子卖他两分面子,不打,那就甩开腮帮子骂吧:“当年失了火烛,把你醉鬼老爹烧死在屋子里,这还不算完的,现在又来,不气死老娘你就不舒心。老娘我当年是怎么坏了肝肺肚肠,才生下你这么个讨债刑克的魔星!”

  那柔娘听得泪流个不住,也不顾何勤在场,挣扎着扯衣服,直把大半件衣服都扯了下来,露出一侧雪白的肩膀,再扯一下,连葱绿的肚兜也小荷似的,绽出个尖尖的角来。

  何勤没防备,撞了一线入眼,脸腾腾烧个不住。他想起以前听戏本,里头一句“两两巫峰最断肠”,如今猝然有感,仿佛是淫词了。

  老婆子骂道:“你要死!”

  “我是要死!你又为什么偏偏拦着!”那柔娘嗓音沙哑,字字像是沁着血说出来的,她抬着手腕,指着胸脯叫老娘看,“我不幸失脚,做了个风尘淫/妇。你日日说伺候官人老爷,有朝一日跟着享福,天可怜见,我又不是他们家主子太太,凭什么舔着脸呼奴引婢跟人享福。我一个婊/子,下九流玩意儿,没人把我当作个人。你成日里赞叹许老爷宽厚,对你是够宽厚的,指头缝里漏点都够你打一月牌九。对我呢,我身上这东西娘不认识吧。”

  她哑着嗓子:“许老爷家里做香料生意,喜欢盘香,但更喜欢在女人身上烧盘香。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他拿盘香一点点烫出来的,还有……还有那么多折磨人的细碎功夫。娘,你若念着我终究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放我一马,让我好生寻个死路去吧。”

  她散着头发哭:“也好过,这样生不如死的。”

  她老娘也跟着哭:“你若死了!让我靠着哪个去!可怜我无用,没生个顶天立地撑门户的儿子来,如今寡母孤女,你要死,就该给老娘也备一条绫子来,一气儿勒死了事!”

  母女俩一行哭,八辈子的委屈不忿都晾了个底朝天。何勤无言,见那柔娘坦着半个身子,一时涌起零星几点惜弱来,他解下外头的衫子替她披上了,也不多言,单劝一句:“往后辰光不知怎么着呢,人死如灯灭,艰难时想不开死了,焉知是不是错过享福的光景了。”

  那柔娘抱着膝头子呜呜直哭,何勤也不好多劝,叹了口气自行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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