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悬崖勒马
手下的触感,温热,柔软,滑嫩,他没有阅尽千花的丰富经验,但有男人与生俱来的宝贵直觉。手上暖意递来的同时,沉默如万年积潭的心浩然翻动起来,汹涌的暗流之中,霸州马家村河中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再一次浮上水面。
溯游而上,本以为刻意遗忘的细节却在起伏的心潮中死灰复燃,那么一瞬的功夫而已,如今想起,却发现依然纤毫毕现,从未遗忘。王述垂眸,眸色渐深,他靠近了点,褪去了冰冷外相的眼睛满满当当填充着她的影像。
何喜心头一跳,脸侧热意挥之不去,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冰坨子看人的时候都这样么?怎么觉得,含情脉脉的。
王述的手指无师自通地从唇角往下,抬起对方尖俏的下巴。佳人的脸被抬高两分,两侧酡云微抹,晶亮的黑眸里几丝生涩和慌乱划过。但是她没有动,不曾侧脸,不曾摇头,没有一举逃离他指间。她规规矩矩地待在原地,像是花萼上托定了的花,无处可去,心甘情愿地开在了他的枝头。
以她的脾气,若是不喜,早就大摇其头,亦或是破口大骂。电光火石间,王述兀然察觉,这个想法前所未有地带给他一股罕有的愉悦,甚至甜蜜。
垂眸凝望,一泓月光落在他指间,逶迤而上,在她脸上尤为眷顾般的洒落。
月色很美。
她有姣好的皮囊,炽烈的心性,还有过于冲动的脾气,但此刻,忽然不想多做深究,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所有符号全数消退,唯一剩下的只有:
柔软的唇。
想亲一下……
或者两下……
哐当!
动作猛然截住,二人齐齐转头,朝门外看去。门外的胡敏千瞠目结舌,盯着王述仍然放在何喜下巴上的手,她不过饿得肚子发慌,出来找点东西填补,怎么就能遇上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王述何许人也,谪仙一样的人物,如若不是还要日常三餐供奉,飞升就指日可待了。往常从没见过他这样,他活得曲高和寡,男女的界限在他那边似乎毫不分明,这般模糊的无视,自来也不知踏碎了多少芳心。
视线复杂地一偏,落在何喜脸上,胡敏千心中酸涩,他喜欢这样的?
老树开花,因缘际会,啥都不挑了。
艳得过分……
“看什么?”王述眼神冰冷。
胡敏千不说话,俯身捡了方才大吃一惊下滚落在地的烛台,烛台上的蜡烛早被冷风扑灭了,握在手里,黑黝黝的几丝余温,她转身便走。
花好月圆的气氛没了,王述收回手,不知未何,心内风雨飘摇的一点怅然难消,他垂眸,目光脉脉,激荡之中潜藏着意乱情迷的余韵。
“你还想亲嘛?”
你他娘的说啥子呢!什么还?谁,谁在想了!
何喜闹了个面红耳赤,第一次悚然发现,没追过女人的男人这么可怕,王大人的过往,听说雪白一片。白纸上没人落笔,他如今天马行空全凭直觉行事,不能成笔,却有无数心绪般繁乱的墨点子,就这样庞杂无章地显露了出来。不经矫饰,她从未想到,在那个官场游鱼,近乎翻手云雨的王大人底下,还藏着这么个王述,稚纯直白,几乎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红得像要炸了,努力压住嗓子,平日里再怎么飞扬跳脱,遇上此种情景,也要矜持三分,退缩三尺,“你误会了,我没有……”
话被打断,王述毫不客气,笃定戳破,“我自恃持重,此刻却颠倒错乱,身不由主,以你的心性,只会比我更乱……”
何喜看过去,眼里乍然涌上来难以置信。他看得透,似乎已经深陷其中,却还有余力揣测她的心境。远在霸州之时,她便知悉他善度人心,此时此刻,这份善度用在她身上,语中愈笃定,就让她愈加齿凉。
笃定她意乱情迷……说得真对,博弈似的揣度,离得近又如何,姿态还是高的。仿佛他偶尔向人间探手,她便是他囊中之物。
周身的血往头上冲,脸侧披着的绯红刹那间换了个内容,成了有形有质的恼怒。是的,在霸州得他相救,生死相依,历经数劫,再如何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有所触动。所以,在看到他与郎昭相看时,她那样心烦意乱,浑浑噩噩,仿似祸从天来丢了一魄。
动心了……她觉得自己要糟,好像蒙着眼被人拉着走到悬崖边上,闭眼之时,四下鸟语花香人间极乐,心弛意荡,以为是个好所在。但眼睛睁开,下面横亘着身份地位的巨大鸿沟,她两条腿纵使都劈叉了,跨得过去么?
霸州之时,王述说负责,但又指她的出身,不堪为宗妇,当时这样想,现在难道就有改变么?她终此一生,就甘心成为他府上内院中,一个默默无名,等他廖廖数次相顾的何氏?现在姐姐郎昭也参与其中,万一二人事成,她又如何自处……
何喜扬起脸,意乱情迷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人一举踏进痛苦而自知的清醒中,眼里慢慢凝上坚冰,冲他讽刺一笑,“大人听过象箸之忧的故史么?”
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加于土鉶,必将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则必旌象豹胎;旌象豹胎则不衣短褐而食于茅屋之下,则锦衣九重,广室高台。
王述怔然。
“吾畏其卒,故怖其始。”何喜一字一句道,“我是个贪心的人,有了象牙箸就要犀玉杯,有了一点就更加希求全部。但是现在看来,明明一开始,就不该接近象牙箸的。”
无上的因,后面却承接着杳然的果,她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失怙女子,赌得起么?
“是我逾矩了,大人忘了此夜,忘了此前种种罢。青年男女,偶有失态,当不得真。”裙角从他身旁划过,那人神情冷漠地走了出去。
王述注视着她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大铜楼重重回廊之后,须臾之间,夜色侵来,红尘失色。
他此生,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如此亲昵,却当头棒喝似的遭了这么盘冷水。恼火,后悔,诸多种种交织汇杂,最后一股脑化成了茫然:
他的父辈祖辈,亲朋好友,都是这样过来的。贤妻美妾,或有风流者,还要广置外室。虽然他一向对世间的女子无甚喜欢,唯有跟前难得一个入了眼挂了心,迷恋、好奇甚至主宰的冲动在腔子里盘旋飞转,但此前,从未想过要将她聘为宗妇……
她骄傲不折,他能轻言许诺么?
手上用力,指尖的瓷盏捏碎了,锐痛传来,他不为所动,静静看着破裂的瓷片。
当不得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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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梢阁里待不下去了,何喜连夜命人套车回府,反正她还在休沐,不必自讨苦吃捱在阁中。回了自个的院子,默然倒在榻上。曾经柳絮般缭乱飞扬的心绪慢慢积淀下去,越是平静,越是怅痛。她虽无经历,但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她还是懂的。王述看旁人,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看她不一样,不至于缠绵悱恻,但终于带了点人气。坚冰被她焐热了,冰化作水,然而那是凤凰台上的水,她瞻前顾后,看得太累了,不如抽刀断水,随它大江东流去……
何喜在榻上闭眼,她平时性子活泼,真正难受的时候便成了只积年的老蚌,只想埋头躲在自己的洞府里,无声无息润砂成珠。然而记忆不饶人,打从一开始,她就未曾放任自己对象牙箸的喜欢,霸州的河,京中的月,一幕幕从眼前划过。如果没有郎昭与他相看,她可能还沉醉其中,不知截止。
外边小丫头道:“大姑娘来了。”
何喜无可奈何,从榻上起来。
郎昭一进来,牵三搭四说了许多,风马牛各不相及,何喜心情不好,忍不住直截了当问她,“姐姐到底想说什么?”
郎昭目光一闪,面染薄红,终于说了真话,“二妹妹,你也看见今日与我相看的那个王述了吧,没想到居然是你的上峰。”
她揉搓衣角,几分小儿女情状,“你在三梢阁中,常与他接触么?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又厌恶什么。我新近作了幅画,若拿与他品评一下,你觉得如何?”
何喜心内酸楚难忍,刀伤未愈,便要打起精神为郎昭筹谋划策,她勉强笑了一声,“王大人文才武略,样样来得,想必是可以的。我与他交涉不多,不太了解,好像,好像他不吃葱花。姐姐画笔神妙,应当与他有得探讨。”
郎昭得了这一番话,喜不自胜走了。
她才出屋子,何喜猛地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身旁香冬吓了一跳,结巴道:“姑,姑娘?”
“有蚊子。”何喜道。
香冬没说话,冬初时分,窗外寒风凛冽,这时节哪里来的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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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府西北角的成满院中。
小厮跑腿买来东街上新炒的瓜子,香喷喷。屋内只有母女两个,熊氏放开了手脚,端着瓜子碟,嗑得兴起,看着柔娘在灯下纹花样,忍不住碎嘴,“我看你,少费些功夫做这无用事体。那喜姐儿,我听说了,且能耐着的。女人家当官,我看她以后要上天!也不知你怎么想的,来了这府里又不亲厚她,要是我,这里一百个芥蒂都不会露出来,表面上该怎么好就怎么好。你这辈子步步错了,唯有这招出对了,只是既然选了路子,头破血流也得往下走。更何况,要你头破血流么,压根不要,对那姑娘笑两下揉搓两把,能要你的命么我就不懂了!你若讨好了她,往后好日子多着呢。咱们俩这逍遥日子哪里来的,还不亏她那短命的爹和早死的娘……”
她说到这里,柔娘丢了花线,蹙眉道:“别这样说话,你在外头仗着郎府名声放利子,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我这样的人,都知道你什么动作。那府上郎家娘子,扮猪吃老虎的人物,能不知道?不过不想计较罢了。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咱们缩着手脚过吧。至于喜姐,我遇上她,就想起她那遭拐的娘,想起这一切,都是我恬不知耻偷来的,我问心有愧,亲不起来。”
顿了顿,叹道:“近来老也梦见何家相公,血淋淋站我跟前,又不说话……”
熊氏毫不在意,瓜子皮吐得啧啧作响,“他死得不明不白,怨气自然大些,天天戳你梦里也不是办法。找个好日子,往寺去,请几个和尚念经超度,不就完了,还值得当回事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