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热汗丽
入了冬的鄂多敏,寒风刻骨,热汗丽宫高墙之内,宫人贴着夹道往来。呐木措中毒,整个热汗丽宫内仿佛也笼罩上一片阴霾,连这些宫人脸上,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何喜直达正殿,一路来竟也无人阻挡。庭前阶下静到极致,洒扫伺候的奴仆一律都不在。正殿殿门微开,似乎在等着谁到来一样。
她腿如灌铅,却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进到殿中,才发现殿内窗户关得森严,光影晦暗却不燃一灯。殿中亦是一个奴仆都没有,只在呐木措病榻之前,站了个人。
她认出那个背影——朔望。
像是早就有此预料之一般,他淡然一句,寒暄也似,“你来了。”
殿中四脚足金兽张着大口,上好的西阁香塔升起
赤色焰火,暖热的光芒在兽口内冲撞,终究也无处可逃,遁做几丝袅袅细烟,消失在穿门而入的寒风之中。
她从这片细烟中穿过,袖口兜来,三分暖香,七分寒意,“拜你所赐,我必须得来。”
朔望依然背对她站着,不知是在看榻上的呐木措,还是在看那帐上兽状的金钩。只从喉咙里轻呵了一声,并未立刻说话。
“那伤人的毒蛇遗下一小块蛇蜕,蛇蜕被染成赤链蛇的样子,上面所用的颜料与你用在我额上的颜料一模一样。”何喜步步紧逼过去,几乎咬牙切齿,“你为何要这样做!”
“早知如此,不替你纹额了,让你原地丑死。”朔望没回头,语气还是熟稔毫不生硬,仿佛讲起别人的故事一般自然,“为何?你们中原人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个君子,所以这十年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我小时,力不能支,被人欺辱玩弄之时拼尽全力也只给他留下了一道疤,连只眼睛都弄不瞎他。我筹谋数十年,就是为了一击而中,这回,是你那老情人太过倒霉,陪死一场。”
何喜唇色雪白,几乎绷成一线,“我不管你是要舞弄权柄还是要争权夺位,这都不是王述白白丧命鄂多敏的理由!那毒蛇到底是何品种?”
“你知道真正的剧毒之蛇要怎么养么?我十七岁上结识了一个喇部人,他养蛇卖艺为生,临行前赠我一只小蛇。小蛇滑溜溜的,一开始被我养在瓮里,后来我饿着它,每饿数天,投毒蛇入瓮,两蛇厮杀,赢者为王。这样厮杀过百千遍,终于养成,如今连我,也不知道这蛇成了什么东西。”
顿了半晌,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看中区区一个鄂多敏王位,我的母亲来自朝焰部,传下来的血液里流淌着风和诗,一个草原上的呐木措算什么。我不要王位,我要他的命。”
“可是……”何喜窒住。
“可是什么?你是想问,可是你们不是兄友弟恭草原佳唱?”朔望讽刺道,“去他妈的兄友弟恭,没人会这样对待他的兄弟。我表面上风风光光,实际上不过是他床上的玩物,我都跑到了平阳京,还是被他抓了回来……他说他喜欢我,然后鞭打囚禁,就是为了我像条狗一样听话……”
他忽而矮下身,亵玩一般在昏迷不醒的呐木措脸上用力拍了两下,声音脆响,满带羞辱,“因为他,我多年不能娶妻,因为他,我要雌伏于人,因为他,我现在对女人连硬都硬不起来。他必须得死,我要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衰弱下来,在病榻上痛苦地挣扎,只有目睹他的死亡,我今生的一切痛苦才能终结。”
热汗丽宫迎亲之夜,她寻朔望解救笛天河,当时还以他脖上艳红口脂打趣,如今蓦然想来,那并不是口脂,而是深淤的吻痕……
是夜呐木措迎亲公主,作为王弟他怎可能毫不节制在宫中肆意偷香,除非……
“朔望……”那个猜测在心里陡然成形,何喜唇间一颤,半晌改口,终于叫出了那三个字,“热汗丽。”
话音刚落,在呐木措病榻之前的男人脖子微微一偏,像是一种根深蒂固无法顷刻改变的习惯一般,他对这三个字有反应。他转过了身,男人穿着鄂多敏的服饰,华丽眩目,鬓旁依旧编进了微微发光的碧色甸珠。五年过去,那双烟波沉醉的碧眸似乎一如当年,然而何喜心神微晃,又仿佛觉得那两谭碧波底下,仿佛埋藏着无数漆黑暗流。
“很多年,没人敢这么叫我了。”他提步下阶,目光里一点赞赏飘过,转瞬又满是阴冷。“你很聪明。”
“我不仅聪明,还胆大。”指甲刺入掌心,何喜打直背部与他对视,清凌凌一片目光,“你把呐木措活剐了都不干我的事,但王述不行,我要他平平安安回到中原。说吧,蛇毒怎么解?”
“我要是不说呢?”他目光玩味。
“周道局,一千石,梁湾,六百石,神什兰,四百七十石……”她神色平静,眼角含霜。
朔望一愣,反应过来后看她的眼神越发冰冷。这是鄂多敏现在储备的粮数,她一一举出,了若指掌。
朔望看着和自己对峙的女人,她神色平静,额片的纹绣图腾褪去颜色,显出一点可怖。然而最引人主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仿佛燃着两汪热火,火焰狂野烧来,那是股同归于尽般的不详味道。
她念完那一堆看似平常实则举足轻重的数字,略微失色的唇角沉沉一抿,目光亮得瘆人,“鄂多敏现有储粮就这些,你猜,若是鄂北榷场的粮仓付之一炬,不出三月,鄂多敏是何境地?”
铛——
何喜肩头被用力一搡,整个人磕在后面的足金兽鼎上。腰间剧痛,然而她避也不避,眼角微勾的眼睛,平日里写尽风情,此刻却无所畏惧,与脖上格来的三寸寒光对视。
那是他曾经送给何留留的生辰之礼,后来伤了锡林,何喜怕何留留不知轻重再身怀利器闯出什么祸端来,于是将这把匕首退回给他。
她盯着那把匕首,突如其来地觉出一阵讽刺。
“你想干嘛?”朔望终于问,“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想干嘛,除了一个王述,我别无所求。你可以为了呐木措要拉王述陪葬,我为什么不能为了王述拉你的族民陪葬。他是我孩子的爹,让他陪葬呐木措?你开的什么狗屁玩笑?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能躺在他身边的只有我一个。”何喜似笑非笑,忽然侧头,将纤细的脖颈朝那匕首上凑去。
电光火石之间,朔望腕部一动,那满泛寒光的刃口向后一避。然而虽然他及时避了,但寒刃带势,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削下她一缕乌发。
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后,他浑身如有冰浸,冷冽异常。
两军对垒,胜负已定。
他的声音里终于嵌了恼怒,“你疯了?!”
那年秋贡游艺,火树银花,男人手持幕帽翩然半跪,一对儿碧眸里愧意满满——
我叫朔望,帽子还给佳人,并献上我的图腾。
“我没疯,我在赌你疯没疯。在我眼里,无论如何,你都是五年前秋贡游艺上的那个朔望,能带一个一心寻死的陌生姑娘万里奔赴鄂多敏,还在五年内对她照顾有加,连她生的孩子也视若己出地疼爱……”何喜唇角微颤,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额头,眼里隐隐泪光,“朔望,你说朝焰部流传下来了风与诗,可归根结底,比不上你骨子里的善性温柔。”
这一生多少苛待?有几人能温柔不改?
她见识过他身处炼狱时仍朝外释放出的善意,便决不相信,他挥刀真为相向。
锵地一声,朔望将那匕首丢在地上。
“你高估我了,”他冷笑,“这蛇毒唯一解法是以至亲血液为引,行药游走全身,才能拔出蛇毒,否则七日之内,枯槁而亡。”
今天是第五天,还来得及……仿佛看到一线曙光,何喜心下倏然一动。
朔望忽然伸手,捻起她肩上被削落的那缕断发,扔进足金兽鼎之中,火焰上舔,转瞬将那缕乌发吞没得一干二净。
他拔步就走,丢下一句,“滚吧,别回来了。”
她退出殿去,行到门口,步子一顿,五年的光阴滚滚而来,最终缩成一句,“多谢。”
朔望转身上了阶,并不看她,依旧立在呐木措病榻之前。他浸没在无声的沉默之中,又好像浸没在一腔血洗的孤独之中。
与此同时,病榻上的人喉咙中微嗬一声,呐木措睁开了眼,看向了他。
听到了么?听到我如何处心积虑要你死了么……朔望同他对视,有些得意地想着,一瞬之间整个胸腔几乎被暴虐的快感所填满……
然而呐木措的手从被上抬起,无力的、堪称艰难地轻摆了一下,示意他上前来。
朔望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呐木措侧眸看他,回光返照的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他急速地咳嗽两声,然而朔望停在原地,一丝不动。
剧烈的咳嗽声慢慢消缓,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呐木措手掌一侧,对他招了招手。
朔望终于举步上去。
呐木措又动了动手。
朔望再次上前,终于停留在一个眼眉相望,咫尺可得的距离。那只虚弱的手拉了拉他的袖,力道很小,意图却很明显,示意他弯下身。本可以甩手就走,但忽然的,内心被一阵奇怪的情绪所摄。朔望脸色冷淡,却依然半跪下来,垂头在他病榻之前。
“我永不后悔。”他这半生,床榻颠倒,巫山云雨之时,也从未吐露半字爱语,呐木措艰难侧头,用尽全力,在朔望侧脸上轻轻贴了一下。
他永不后悔,从强迫占有这个人,到汤池宴上为他挡蛇,从不后悔……
那个动作没有往日的强横与热烈,干燥得甚至微微起皮的嘴唇从朔望侧脸擦过,轻得不能更轻。
一个穷途末路的吻。
我爱你,我的热汗丽。
他的目光落在朔望的脸上,良久,原本寒星般的两点目光油尽灯枯,终于缓缓凝住,一点点暗了下去。
再过去,越过朔望的肩头,那道虚影越来越大,重重幻象之中热汗丽宫巍峨耸立,长道上的猎猎翻飞的金翎,檐角上偶然停驻的苍鹰。再上去,碧蓝的天空澄澈如镜,他就借乘在苍鹰的翅膀上,一路高飞,远至天涯,高过重山,万里高空鸟瞰而下,鄂多敏山峦壮阔长草丰丰,但他只看得见一座雄奇的热汗丽宫。
这座热汗丽宫,是他,写给这个男人的举世情书。
我死了,你这辈子,也无处可逃,永远,永远活在我阴影之下。
永别了,我的热汗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