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骑

  悠悠一声长叹息……

  夕阳听到了，慌忙坠入山中，带走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光亮。

  山谷听到了，也想避退，但他没有脚像夕阳那样匆匆的脚步，因此无可奈何。

  苍凉、惆怅、感慨、惋惜，互相交融，夹杂一体，在空荡寂寥的谷中回响。

  荆轲竟然没有首先惊疑于这句话的源处，“七里难寻昔烽烟，谁堪再世有故国……”他细细念叨，仿佛看到了这么一幅画面：

  一个年轻人，生逢乱世，年少时满怀一腔报国激情，于是不顾家人反对，不顾邻家爱慕自己的女子拭泪青衫，早早地应征当兵。

  刚开始的激情过后，他开始在军营奋斗，拼命修术，敌军来袭，他总是身先士卒，甚至多次救下将军性命，斩敌无数，军功累累，在军中威望极高。

  中年的他，封将拜相，礼贤下士，棱角早已被打磨得圆滑，懂得了世间的苍凉，人命的卑贱。但是，他对祖国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痴情，祖国的兴衰就是他的喜悲。

  偶一次，他与敌方最强大的将军相逢在峡谷之中。

  这是一场殊死搏斗，双方各有浩浩大军，交战激烈。但他不知道，这是一场阴谋，专门针对他的阴谋。

  他败了，败得彻底，这是他人生的最低谷。浩浩大军被坑杀地无一生还，长长的峡谷好像是魔鬼的嘴巴，张开血盆大口，整个峡谷都浸染在鲜血中。

  昔日的故人，战友，都抛尸这里，只有他拖着垂死的身躯艰难、屈辱地躲进山洞中。

  这一切都是因他的失误，都是因他的骄傲，可世上终究没有后悔药。

  他无颜。无颜面对君王，无颜面对武将，无颜面对父老，无颜面对为他守身如玉的邻家女儿。

  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头发变得灰白，面容憔悴，但他住进了山洞。茹毛饮血，捡食野果，艰难度日。

  就这样度过了几十年，他不敢出去，他怕当他出去时，面对的是老死的父母，人比枯花的邻家女儿和不堪蛮夷入侵，已是残垣断壁的国都……

  “哎……”荆轲长长一声叹息，一如那声音。凄惨之人的凄惨一生，荆轲被感染，心中默然。

  嗯？！荆轲这才反应过来：这荒凉的山谷里出了自己还有不知行踪的的率，难道还有其他人吗？

  可如果没有，这声音又是从哪里而来？一瞬间，荆轲全身毛孔张开，遍体生寒。

  “年轻人，夜里天凉，进来坐坐吧。”就在荆轲猜测的时候，那声音又起。

  这次确定了！荆轲扭头看到不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山峰中央有一个山洞，依稀有火光传出。

  荆轲思量着，已近夜间，不论是天时还是地利都对的率有用，若是再寻下去，定是无果。嗯！荆轲轻轻点头，衡量了一下后纵身去往山洞……

  “呼！呼！……”明亮的篝火将整个山洞映得通亮一片，祛除了荆轲的一身微寒，也映起对面这位老人的容貌。

  年岁已近鲐背，无情的岁月在他的脸上随意雕刻，随处可见深深的纹壑。白发苍苍，如雪胜月，披散在身后。

  破烂的布衣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一定是见惯了人情世故，他的眼中深不见底，但却是一片浑浊。

  “小友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七术？不错，后生可畏啊！”他的声音很生疏，非常生疏，好像不久前才跟外人说过话。但他一字一句，声调稳健。

  荆轲心中一冷，他刚来时，就察觉到此人竟是九术者！

  对于他的第二句话，荆轲保持沉默，他不能回答，纵然是死，也不能回答。这是父母及大长老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是最重要的一条。论其重要性，甚至盖过了追拿的率！

  他是隐士吧。荆轲默想。

  这个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或看透红尘，或因事拖身，由“情”入“景”，隔世而居。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术法高强之辈。

  难怪荆轲会这样想，此人的一言一行，举止停进都像极了隐士。

  “呵呵，”对于荆轲的失礼，此人并没有在意。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荆轲瞬间神魂回体，“小友是在寻人吧。”

  荆轲的眼睛瞬间睁大，满脸的不可思议，还有……希翼。“前辈可知他的去向？”

  “自然。”此人微笑着，轻轻点头。

  荆轲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向此人拱了拱手，忙接着问，“请前辈原谅小子的失礼，不知前辈能否告知一二？”

  “自然。”此人的语言神态与之前一般无二。

  荆轲大喜：“多谢前辈！”

  “不过……”此人的话突然转折，同时也看向荆轲的反应，“老朽有一个条件。”

  心底一凉，荆轲仿佛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一句话将荆轲沸腾的心浇凉。

  “我的要求很简单，”此人无视荆轲的神态，低着头，手指翻动，很快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信函。

  “若是小友能将其送到燕国国都，老朽定当告知小友需要的消息。”

  “啊？”荆轲没想到此人的要求这么简单，也明白这场交易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当即大喜：“多谢前辈！”

  此人不以为然，招了招手。荆轲会意，忙起身凑去。

  很快，荆轲坐回原处，也不知此人对荆轲说了些什么，只见荆轲重重点头，满脸慎重。

  其实荆轲心里也有一点疑惑，这里明明没有外人，可此人还是这般谨慎。

  可能是长年不出世的缘由吧，荆轲很快释然。

  “多谢前辈，虽然想多陪一会儿前辈，不过此事甚是急迫，晚辈就先行告退了。”

  这话，荆轲是发自内心的。对于此人的帮助，他很是感激，甚至想到此间事了再回来拜访此人。

  此人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荆轲再次感激地拱手___这是他的最高礼节。而后转身，离开山洞。

  在荆轲走到山洞口，正欲飞身而去时，身后飘来了此人的最后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友谨记！”

  他不知道，他无心而有情的一句话将间接带来多大的影响……

  荆轲走了，山洞里只剩下他一人。夜里的篝火吞吐着火舌，他的身影有些孤单。

  “他走了。”

  咦？此人在开口！难不成这洞里还有其他人？

  果不其然，“哈哈哈！前辈就是爽快。”爽朗的声音传出，一名年轻男子从洞后走出。难以想象，这洞后竟别有一番天地！

  此人无视他，捡起一截枯枝扔进篝火中。“若不是看在你是……我是不会帮你的。”

  燕太子丹一愣，旋即无所谓地笑笑。

  他也没想到，在追寻荆轲到这里，竟能遇到燕国前朝大将、天下人都以为他已死在那场灿烈的战争中的田光。

  这正好推动了他阴谋的进展。

  于是，他便说明身份，委托田光呼唤荆轲并令其带一封信函到燕国。

  常年不谙世事的田光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也就有了刚刚的那一幕。

  不过田光最后的那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却是发自肺腑的。

  “你可以走了。”

  太子丹的身份好像并没有太大的作用，田光下了逐客令。

  太子丹却迟迟未动，“我还有一物相求。”

  “什么？”

  “你的命。”

  “嗖！”“嗖！”

  两名九术至强者极速从洞外闪身进入洞内，他们都与田光不相上下，两人联手，田光可谓命不久矣。

  急剧的反差令田光没有很快反应过来，但随即，他竟露出一丝苦笑。

  “前朝……王……莺儿……”他没有将死的哀求，只是深深地看着篝火___这夜里的最后一团温度，浑浊的眼神中难得有丝丝光华流动，“我亏欠的，太多了……”

  “刷！”

  没有反抗，喷涌的鲜血洒满了田光居住数十年的洞壁。篝火，也被浇灭。

  这漫漫长夜的最后一点亮光，熄灭。

  山谷，重新陷入寒冷、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