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历险记
苏卿雪枕边的索尼手机亮了一下,接着发出了让她每一根神经都为之一振的声响。
为了防备家里的人察觉,她特地准备了一件深黑带毛领帽的羽绒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再回转身轻轻带上木门。
借着七间屋屋檐下的路灯光亮向巷口走去。她空着手,没有带任何东西,为了安全起见,她没有走欢堂大街,而是向七间屋尽头的石头巷古老街道走过去,这之前和悟慧早已商量好,他们在古街木板房子下接头。
约莫走了一里多路,拐了两个路口,越往前走,她越无法按捺住心中难以名状的激动,整颗心似乎都无法很好地承受这种既喜悦又害怕的慌乱。就要去面对没有铁栅栏阻隔完全自由的悟慧了,而他又会怎样放飞自己的感情呢?
曾记得在十三岁那一年,和他寮房外的偶遇,他对她是心存好感的。她不知道这份经不起时间丝毫考验的好感,在她日复一日的病痛中,是否被自己如此难堪的坏形象早已经打破。
她什么都没有了,失去愿望、丢弃理想、青春萎靡、成为李川博和妈妈的累赘,一度一心求死。现在原本是对亲情最依依不舍的时候,可她,对真实陪伴她度过这么多不堪日子的这一份亲情不假思索地丢弃了。
她没得选择,这场出走,多像一对热恋情人的私奔?在保守的欢堂镇如果他们暴露了今晚的行踪,作为一个出家人,悟慧会被村里德高望重的族人抓去“浸猪笼”。
叶露珠不可能出来替女儿说情,苏卿雪也是死路一条,那好!她愿意接受命运赐她一条白绫,反正都是死。离开也许奇迹会出现,留下,是等死。
而他,大师呢?如果让他替自己去死,他真是太不值了,越想心里越害怕,她加快了脚步,一颗心在胸口却狂跳不止。
在几米外看到悟慧的时候,她的心仿佛快要跳出胸口,双脚直打哆嗦,她心存感激,但更想逃离。他变得陌生、危险,在近一年多的时间里幻想如何走向他身旁的渴望现在被一种惧怕完全代替,这种惧怕来自前方无可预知的道路,但这种惧怕又以一种无穷的力量在召唤吸引着她,使她明白他为什么为她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她是有丰富感情的人,他一切的行为激发起她的幸福感,那是被爱的幸福感。
一个男人,如果不爱她,怎么可能为她做出这么多牺牲?所以她理解了,她是这样的愿意接受以探险的方式走向他,哪怕最后迎来的是死亡。她的脑海里就一直这么翻江倒海地胡思乱想着,还好!这黑夜为她的无所适从做了很好的庇护。
悟慧从屋檐下的暗影里向她走近了一步,看见她浑身哆嗦:
“卿雪!你是冷吗?”
她使劲摇了摇头。
”我们可是又见面了,看到你身体一天天康复的样子,我真替你高兴!”
他看出来她是在害怕:
“那就赶紧随我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不忘迅速回转身,朝着村外的路走去。不一会儿把苏卿雪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们的距离始终保持着她看得到他为止,这样就是不巧碰上熟人,他们都能很好地脱身。悟慧的这个办法给快要吓傻的苏卿雪带来很大的安全感,她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离村子越来越远了,四周光线也变得越来越黯淡,悟慧在前面带路,他偶尔回头瞥了她一眼,看她是否会落下太远,如果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太长,他的脚步就会放慢一点。
她尽力让自己走得快一些。看着他高挑的身影在前方若隐若现,虽然他的内心世界变得深不可测,但对他的惧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悟慧的身份虽然是一位僧人,但他一直以来都拥有普通人的性情,这种品格不再超凡脱俗,这种普通人的性格里免不了随时带出人性的弱点来,那就是假如在爱情的路上有更多的挑战和艰难的跋涉,这将会更大地激发起他要得到所爱的人的斗志和决心。
现在的眼前人,一种距离所带来可贵的美已经消失,她虽然苍白、依然俏丽。他对她最初的那一段情份并没有消失,只不过从随时爆发的危险里很好地转换成了一种心平气和。这种理性促使他对她尊重有加,暂时也绝不去想她和李川博之间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她看着他的背影,以为在暗处就能长久地端详他,而不被他发觉。他突然有所觉察似地回转过身来,匆匆看了她一眼,他露出了难得的温柔笑脸,在模糊的夜色里使人看得不是很清楚,她知道他有一张宛若雕琢出来的英俊脸庞,她现在不是用眼,而是用心端详过了。
夜色在加浓,月亮已经消失,他们快要走到绿屛寺的山脚时,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悟慧想得周到,为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在通往绿屛寺山脚的毛竹墩里系了一匹骡子,以便苏卿雪不胜脚力的时候可以当坐骑。
前往大宇云寺的道路全是崎岖狭窄又陡峭的山路,以骡子的脚力几乎要驼上十几个小时。有了骡子,对她来说还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苏卿雪此时还不知道道路是如此难以想象的险阻。
悟慧走到了苏卿雪的身后,为她和和骡子打开手电筒,再帮她瘦弱的身体扶上骡背。
不一会儿,他们经过在这里初相识的绿屛寺,她禁不住深有感触,他寮房外的“心系一处、守口如瓶”在多年的风雨侵蚀中是否安然无恙?他当年把感情存封在这里,直到今天她才看见那一份可贵。
骑在骡背上的苏卿雪心底升起了一股温柔的疼痛,这份疼痛既像营养也像毒素,折磨她、也让她喜欢。
悟慧晃动着手电筒的光束,绿屛寺的衰败破旧、年久失修在光束的照耀下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庙檐上的杂草一直延伸到庙顶的横檐,檐下悬着哑了的铃铛,像一只鸟兽的干尸。所有的景象都在表明,它们都能作为他离开这里时间跨度的单位。
老方丈的方格木窗里透出微弱的光亮,他会以菩萨的心肠接纳洗心革面的佛门弟子,只是悟慧的生活中走进苏卿雪以后,他不再回到绿屛寺。
轻悄悄地经过绿屛寺,悟慧把骡子引向一条变得陡峭险峻的山道上前行。
苏卿雪的身子在骡背上左右摇摆,温顺的骡子借着手电筒的光不断地踹着粗气,四蹄费力地踩在山道的碎石上、踩在悬崖边上。
她的体质看上去依然十分虚弱,但她对这种别开生面的冒险感到兴奋,精神不由得也抖擞了起来,真切地感觉到浑身散发着热量,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生命会随时香消玉殒,她不敢对活报以太大希望。悟慧的“气功”疗法使自己的病情大有好转,但那不是万无一失,在这种悲观的思想下,思绪在暗夜里发出陡然一亮的灵光,使她大胆地认为要利用自己这珍贵的好精神,她在骡背上回转身向悟慧做了一个俏皮的表情,模样动人不可方物:
“大师!一个“谢”字如今也无法表达我内心对你感激的万分之一,但是我还是要说出这个廉价的谢谢你啊!”
悟慧手里的光亮晃了一下,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眼神始终看着地面,在认真地走他的路,在陡峭的山坡上,密林间,他衣不沾露,鞋不附尘,如履平地,看上去甚是轻松。面对她的热切神采,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不必客气。”表示回应。然后就连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陷入死寂一样的沉默。
苏卿雪在骡背上慢慢收回投射在悟慧身上的喜悦和激情。就在她适才回转身的时候,看清了他今晚的装束:和自己十三岁时见到的一样穿戴,僧人服饰,脚踏轻便布鞋,她立刻为自己之前的“疯癫”行为感到了难堪,但她心中的快乐依然胜过这微不足道的失落。不是吗?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一个亲人为她所做的所有责任和义务,所以她以为他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她那一颗心的暗示遭遇到他的如此冷落,她可以忽略不计,她的内心依然高兴,他在行动上为她竭尽全力。
此时大约已过凌晨,接下来的山路比原来更加难以前行。骡踩到的几乎是坑坑洼洼不成道的地面,道上又全都是大小石子。苏卿雪在骡背上下颠簸、头昏眼花,几次差一点就呕吐出来,但总有一种来自体内的力量促使她强行忍耐住而不让自己”吭“出一声。
悟慧在身后觉察到了她的不适,连忙问:
“卿雪姑娘,如果实在不能坚持,咱们可以歇一歇。”
因为遭到之前的“冷落”,她没有再回头,没有看到他在黑夜里爱怜的目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有问题,大师!我能坚持。”
大师让她歇一歇,那是万不得已的话,她知道在这里歇下来只会给接下去要走来的路带来更大的困难。
走了大半夜的骡子已经精疲力竭,在这不成路的狭窄荒道上,它连一个落稳蹄子的地方都没有,她在骡背上暂时也下不来,所以歇一歇是万万不可的,她苍白着脸,咬紧了牙关。
她的意志力战胜了一切,奇迹让她暂时没有呕出来。
行至凌晨两点多钟的样子,脚下的路终于变得平稳,手电的光已变得越来越微弱,对这些山道十分熟悉的悟慧告诉她:
“这段路程不能点火把,会有成群结队的飞蛾看到亮光就会扑过来,飞蛾的数量足以把人的身体淹没。现在距天亮还很久,只能借助偶尔又出现的月光和手电筒微弱的光前行,而且要格外小心。只要飞蛾一出现,届时我会关闭手电筒,你要把手伸给我。”
“还好,脚下的路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坑洼。”
谁知苏卿雪刚刚说完这句话,眼前的山道突然中断,失去了道路,只有靠山壁凸出来一些石块,另一侧是万丈深渊。悟慧却笑了一下,意思要往那些突出来的石块上踩过去。
骡和人都提高了警惕,只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连人带骡葬送于脚下的万丈深渊。
苏卿雪的额上和手心瞬间冒出大滴汗水,大师适才说“把手伸给他”,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没有等悟慧关闭手电筒,事先把手伸给了悟慧,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矜持和对大师的畏惧,就这样抓紧了悟慧的手。
悟慧走在峭壁的外侧,无法想象他每一次的脚步究竟落在哪里,那狭窄的石块供一只骡子前行已经困难重重。
走了大约近一小时,终于跨越这命悬一线悬崖峭壁的狭窄路程,骡子一踩到对面的平地上时,可怜的牲畜双脚只差一点就跪倒地面上去。苏卿雪的身体一阵摇晃失去平衡,从骡背上摔了下来,悟慧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不偏不倚把她的身体接到了自己的怀抱中。
苏卿雪这时候感到浑身乏力、气息奄奄,可是大师抱着她,大师竟然抱着她?这是她一个人在欢堂镇无数个夜晚在梦里才出现的场景,就算在现实中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她精神为之一振,她好生迷恋他温热的怀抱,这是苍天对垂死之命的最后一道奖赏吗?她多想好好去爱他啊!抚平他深锁的浓眉、揭开他捉摸不透的眼眸、共享他身上散发出与世隔绝的檀香气息可是,和这只骡子一样可怜的苏卿雪!病秧子的苏卿雪!你拿什么做资本去爱他呢?哪怕是爱世上任何一个人也不可以了,更何况是大师。
大师不过是出于救人一命,“慈悲”是像他这样有崇高信念出家人的胸怀。你为什么要自作多情?想入非非?今晚一见面的时候,竟然把大师想象成爱她的男人。
苏卿雪为这一切念想感到无地自容,竭尽全力把自己迷失在悟慧怀抱中的身体挣脱了出来。站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带”。
“对不起,大师!”
她原本想说给他带来麻烦,但可以想象自己往后给他曾添的麻烦也许会永无止尽,也就不再说别的。
“噢!卿雪姑娘,你脸色非常不好,你什么也不要计较了,在我肩膀上靠一会儿!”
悟慧话还未说完,只见离开他怀抱的苏卿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她连忙扑倒在一块石头上,大吐起来。
悟慧没有来得及去搀扶,看到她这样难受、虚弱,自己也变得手忙脚乱,连忙从海清衣兜里拿出一小瓶止吐药水,亲自帮她抹在后脑勺和太阳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