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元夕月、弹铗而歌 下
第二场,长孙景平,败。
第三场,长孙景江,败。
尽管长孙世家的实力冠绝江湖,但是长河帮所传承的武学也绝非下乘。相比起天赋秉异并时常游历在外的长孙景云来说,其他长孙家的后生们平时锦衣玉食难得磨砺,所以十分难以抗衡雷箫龙手下这些在江湖里闯荡修行多年的纯粹武人。
随着局势逐渐变得不妙,就连沈嫮也露出了一脸忧虑。
而子桑心月侧头看了沈彤炜一眼,却发现她的表情依然沉静。
“彤炜姊不会觉得担心么?”
“这起闹剧本来就是因我而起,长孙家的各位能留我一分薄面就已经非常难得了,至于这胜负,并不重要。”
“我大概明白了,彤炜姊其实一直就是在以最坏的结果来做出打算的吧,不过我很不喜欢这样,“子桑心月吐露出了玩笑般的话语,”不如就让我自己上去来帮姊姊扳回一局吧?”
“不要去!”沈彤炜的表情突然一凛,立即就握住了子桑心月的手臂,但她立马就发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激动,转露出了一个柔和得体的笑容,“心月姑娘是我的恩人,而且还是柔弱女子,若是受了伤,我的心里更会过意不去的。”
一直待在几个少女身旁的成蹊突然开口道:“那便让我们来吧。正好许久都未活动过身体了,稍稍能够与人切磋一下也是好的。”
独孤云飞也笑道:“就这样吧。”
成蹊随后便走出了人群,对长孙景云也微微抱拳,说:“连战三场之后,虽然结果略为可惜,公子与长孙家的诸位应该也有些累了吧。剩下两场便由我们代劳,这样如何?”
长孙景云仅仅思忖稍许,便欣然点头说:“诸君旗开得胜。”
独孤云飞走近成蹊,低声道:“这场比试虽小,但是身涉其中的这些人物可不算小,所以事后也多半会被江湖里的众人知悉。若长孙家再输一场,估计长孙景云的面子也不太能挂得住了。”
成蹊无奈道:“这个江湖的规矩,还真是麻烦。”
“就算麻烦又如何?江湖就是这样,万象俱全、静水流深,可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只要随性而为便可。一两剑的事情,也不需要想的太麻烦。”
“你这样的说法,我不讨厌。”
成蹊随身的那对刀剑皆已碎裂破损,所以他从独孤云飞手中借过了一柄随身的软剑,便走到了空地中央。
他的对手,是一名手握弯月双刃的刀客。
这样形制的弯刀是塞外西域的武人们常用的兵器,这是专为杀人而生的兵刃,隐蔽、灵活而锋利,就像是带毒的蛇,一个轻柔如吻的抚摸就能瞬间夺走人的性命。
成蹊问道:“在比试中使用这样的兵器,不会太过危险了么?”
“你在害怕这个么?”这个眼神阴鹜的年轻刀客把玩着手中的刀柄,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放心吧,我可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要是让您这样的贵人死在了这里,这样的责任我可担不起。”
成蹊淡漠应道:“哦。”
成蹊与刀客同时往前走了一步。
而便是这一步之遥,就已然定下了胜负。
刀客在前进了那一步之后就乍然加速冲向了成蹊,他飞身地跃起,就如同那发现了猎物的嗜血狂豹,整个眼眸都化成了一片血红。
成蹊深深地凝视着刀客,却不再有任何的动作。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这样凶悍的对手给骇住了,所以连丝毫的挪动都变得无比困难。
但是成蹊仍然只是那样平静地凝视着刀客手中那划过了冰冷的飞雪而袭来的寒光。
他低身说:“杨柳春风,于此,即是终点。”
就在弯刀环上成蹊手臂的那一刻,软铁的长剑却从他的右手中递了出去,他的动作看起来是那样轻缓,就好像那诗谣里折柳的离人,想要伸出手来挽留住什么。
七巧剑,春风不渡。
这是江湖里流传很广的剑招,其中也并非有着多么高深的奥妙,只是成蹊正巧几日前在燕城所居的小筑中的杂书里读到了这样的技巧。
但由成蹊使来,这一剑却好似拥有了一种决绝而无法抗拒的力量,刀客眼睁睁地看着软剑划过了自己的胸腹、小臂、手背,直到最后缠上了刀刃。仿佛能够切断金石的弯刀却在软剑柔韧的力量下被轻巧地消解了所有力道,成蹊一翻手,便将其弹飞了出去。
这发生的一切是如此清晰、缓慢,就好像刻入了眼底的一幅静景的画卷,但直到当自己吐出自己胸中气息的时候,观战的人才惊讶地发现——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开始并结束于一息之间。
失去平衡的刀客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溅起白雪纷飞。而成蹊未多讲什么,只是拱手抱拳,然后便转身离去。
就像独孤云飞说的那样。
一剑,确实就已经足够了。
……
“我们这样三番五次地与他们冲突,长河帮的人肯定已经盯上我们了,”独孤云飞从成蹊手上接过软剑,笑言道,“我想接下来,他们也必然得对我们有所行动了。而我们所需要做的,无非就只有等待他们自己走到明面。”
“不过看起来你还有更多的打算。”
“再添一把火总是好的。”
独孤云飞解开了自己所佩坚实长剑的绳结,将剑鞘握住了手心,便往场中走去。
而他的对手,是站在雷箫龙身边的一位模样精悍沉稳的高大青年。
“宇文兄,这最后一场比试,便有劳你了。”
青年只是沉声应了一声:“嗯。”
两人同时站到了雪地的中央,青年的手上紧攥着一柄熟铁的长枪,乌黑的锋刃里显露出深邃的杀机。
独孤云飞道:“请赐教。”
两人同时俯低了身子,独孤云飞左手掌铗,右手持柄;而青年躬腰如猫,右手稳住枪尾,左手一直滑到了长枪中段。
他们展露的是极为相似的蓄力技巧,他们缓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那蓄势待发的模样就如同狭路相逢的两头猛虎,仅仅是在厮杀之前那震慑魂灵的威仪就能将人压抑到喘不过气。
那被抑制住的力量一触即发。
“喝啊”!
率先暴起的便是那持枪的青年,枪刃冲破大气的爆空之声就如同猛虎高昂的嘶吼!
这是一记直刺,在这绝对洗练的一枪之中没有任何的一丝冗余,那样快、那样决绝,就像是荒原的鬼狼高跃起来穿透猎物喉咙的那寒芒一现——
这是草原武者传承了千百载的,必杀的武艺。
而独孤云飞只是猛一蹬地,长剑在鹰鸣一般洪亮的啸声里乍然出鞘。
他只是往前!
“叮”!
长剑与长枪在一瞬之间相交在了一起,锋利的枪刃刺进了剑身中空的血槽,这场战斗在刹那间就变成了短兵相接的角力,这是最为危险的决斗,只要是一丝一毫的破绽都必定会带来残酷的结局。
枪尖在血槽之中划出了连串的火星,从枪身上传来的强大力道近乎要将厚重的剑身完全给洞穿。但是独孤云飞的姿势依然岿然不动,就像是化成了一座伫立大地的坚岩,甚至能够将袭来的风暴都能碾碎。
持枪青年一甩枪身,灵巧地弹开了直剑,但独孤云飞如影随形地紧跟上来,决不让对手拉开距离。
“叮叮当当”的刺耳碰撞声一时不绝于耳,无论是独孤云飞还是持枪青年的身形都好像化成了迅猛的电光,每招每式都快得只剩下了一道一闪而过的光影。
两人的速度与力量都几乎已经达到了人类的极致,被战斗的余威压缩震荡的空气好像变成了一个飞速扭曲的气旋,撕扯着周遭的空间,直到完全变成了一场钢铁碰撞的风暴。
飘落的雪花在接触到兵器的一瞬间就被融化成了水,而凭借着两人可怖的速度,挥洒出去的水滴都变得像是钢铁的飞刀一样危险,但是交锋的两人皆是轻易地就躲开了这些近乎无形的危险,而飞散的水滴撞在地上与潭中,发出了“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
看见场中那场金戈交鸣的力量碰撞,长孙景云与雷箫龙的眼中都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正是因为他们清晰地知晓自己的境界实力在这片江湖里拥有着多么特别的地位,所以才对这在比试之中的与自身年龄相仿的两人展露出来的强大感到了骇然。
独孤云飞与持枪的武者,他们强大得仿若绝世。
而在战场正中,独孤云飞用极低的声音念道:“白银血脉。”
而那青年也听见了独孤云飞的话语,他也露出了一个冰冷并凶狠的笑,用有些生涩的话语回应道:“风牙的狼。”
这是属于曾经那草原上强盛的金帐王国最伟大的统治者们的称号——
统御了整个大地的黄金家族,统领着百万军队战无不胜的白银血脉,还有那以古老的信仰赐福于万千子民的青铜神祝。
青年所掌握的是唯有那最高贵的草原武士们才能习得的武技,是那传说中由北辰之中狂傲嗜血的贪狼之神所赐予草原的宿命。
战争的宿命。
而从白银血脉千百年前的征伐开始,以破军之术纵横天下的风牙铁骑便是他们最强大的宿敌。
贪狼破军。
就好似一场由天神所定下的,属于宿命轮回的战争。
所以独孤云飞不再留手。
他左手握着直剑横置于前,一个向前的滑步,整个身形就如同是狂奔的雄鹿一般驰向了持枪的青年,而那把紧握的剑,就是他那能够洞穿敌人的鹿角!
“锵”!
独孤云飞用长剑生生架住了对手的长枪,然后他奋力地将长剑高举,甩开了枪尖。
这把由天权军中最精巧的匠人千锤百炼才锻造成的精钢长剑在这一刻却震颤着发出清脆的嗡鸣,整个剑身都像马上就要崩溃,越来越大的嗡鸣声有如北风呼啸!
他喝到:“裂!”
他提着长剑高高地跃起。
破军之技,龙牙裂阵!
在一个刹那间,独孤云飞手中的长剑就被他自己的强大力道给震碎成了无数碎片,凌冽的剑气融入到了铁片之中像是箭雨一样飞散。而剑光闪动,独孤云飞在坠落的那一刹那用断剑竖劈而下,如同带着天幕一同陨落那般,斩向了自己的敌人。
持枪的青年也以快如疾风的速度收回了长枪护身,光影交错,在一声堪比惊雷的轰鸣声中,青年手中的长枪也被剑气给切断了,飞散的铁片刺进了他的臂膀,溅起了无数鲜血。
“嘭”!
仅仅转瞬之后,飞雪、碎叶与烟尘同时扬起,完全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青年用他冷冽的碧眼凝视着独孤云飞,问道:“你刚刚是有机会杀死我的,为什么不这么做?”
“这不是一场生死之斗,而我是一个遵守规则的人,所以我不会那么做。而且你其实也并没有使用全力,不是么?”
“不愧是风牙的狼,你是一个很强的武士。希望下一次,我们能更加认真地分出一场胜负,关于生死的胜负。”
许久之后,尘埃落定。
独孤云飞拍了拍自己衣服,望向了雷箫龙。
“我胜了。所以按照约定,雷公子应该也不会继续对沈三小姐继续纠缠了吧。”
当然,雷箫龙对这场失败并未有着太多的愤恼,他只是露出了一个飒爽却狠厉的笑容:“阁下的武艺这么强大,也不知在下能否知晓阁下名姓?”
独孤云飞轻弹长铗,将其系上了腰间,他未去看雷箫龙的模样,只是淡然说道:“我的名字是独孤云飞。与你一样,在金刀试武之上,或许我们还有着见面的机会。”
他随后便转身走向了成蹊所在的位置。
默然地望着这个不远处的身影,沈彤炜却可能是场间所受震撼最大的那一个。
她不知为何蓦然想起了自己记忆深处一个名为百里纯钧的少年。
曾几何时,他独自一人满身风尘,站在高台之上弹铗而歌——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曾有少年侠气,剑吼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