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思鹭亭 上
落霞山与明月山各据璋州东西两隅,自古便是天下胜景。璋州地势较为平缓,鲜有山峰,而落霞与明月山是少见的丘陵攒聚之所,被誉为“璋州二胜”,固有“月照西林明似霰,霞归东峰烈如锦”之喻。当年落霞山庄庄主沈青枫疼爱弟子容秋水,也不得不说有几分她名字的原因。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但是她与这片山庄缘分的伊始,也永远地牵绊住了她,让她最终选择了这里作为安眠之地。
沈墨翎心里装着事,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干脆让仆从驾着马车带着行李慢悠悠回去,自己和叶从恩同沈泰星夜疾驰,日夜兼程,生生把五天的日程缩短到了两天。当他们终于回到落霞山时,时间已是第三天的傍晚。暮色四合,山中青红相映,霞光满天,可谓美不胜收,但沈墨翎却完全没有心思欣赏。她匆匆奔进庄里,老远就看见沈泰的大哥沈康一路小跑着地迎了上来。她都来不及喘口气,劈头盖脸地问道:
“阿康,我爹呢?”
“老爷和我爹一块儿在思鹭亭呢……”沈康还没说完,沈墨翎已经扔下缰绳,飞一般地跑走了。叶从恩和沈泰跟在后头进来,看见沈康,沈泰立刻喊道:
“大哥,大小姐呢?”
“还能去哪儿?找老爷去了呗!”沈康毫不意外地冲屋后努了努嘴,显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当看见沈泰身后跟着的叶从恩时,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冲叶从恩深深做了个礼道:
“叶小姐,好久不见了。大小姐跑去找老爷说事,我爹也在那边,就让小的先带您去歇息一下,吃杯茶吧。”
“有劳你了,阿康。”沈墨翎从小同沈墨翎要好,到落霞山庄也来过好几次,下人们对她都很熟悉。她一翻身下马,身边立刻有小厮上来牵了她的马。她和沈墨翎这一路都在骑马,心中又各自沉甸甸地压着事,几乎没什么交流,但她的精神却一直高度紧绷着。等沈康兄弟带着她到了偏厅,婢女们奉上香茶糕点,她这才觉得疲累不堪。沈康见她一边喝茶一边揉着太阳穴,有些抱歉地说道:
“叶小姐,时候不早了,您也该饿了吧?其实晚饭已经备好了,但要等老爷他们来了才能吃,您先吃些茶点垫垫吧……”
“我没事,还不饿。”叶从恩微微笑了笑,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墨儿,你回——从恩?”
“沈大哥?”叶从恩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高个子的赭衣青年大步走进来;定睛一看,正是沈墨翎的兄长沈黎亭。她连忙起身施礼,正好截住了他的话头。沈黎亭早知她要来,自是笑逐颜开地止住了她;但看到沈墨翎不在,他又马上问道:
“从恩,墨儿呢?”
“师姐一回来就去后面思鹭亭找世伯了。”叶从恩话音刚落,就看见沈黎亭眉头皱了一下。她连忙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倒是没什么不妥,只是墨儿毕竟还没有出嫁,先见是否不妥?……”沈黎亭自言自语地说着,却不妨叶从恩脸色一变。她略略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问道:
“沈大哥,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当然可以。”沈黎亭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叶从恩吸了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脸道:
“前几天千影教何萧来府上盗书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落霞山庄引山泉入府,故而整个庄中的大大小小沟渠流的都是活水,水质清冽,日夜叮咚有声。原本庄主住的红枫园内有个人工开凿的湖泊,其上有游廊直通一处精巧湖心亭。这亭子原本叫什么名字已没人再提,只知因着沈墨翎之母名为冯鹭,其父沈明山在其故去后把这处亭子改称了“思鹭亭”,后来就常常在亭中看书或是静坐。此刻沈墨翎一路飞奔到了红枫园,远远就看见亭子里有个人背对着她站着,看上去似乎是沈明山。她心中一喜,一边高喊着“爹!——”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着一边跑了上去。她跑进亭子,气喘吁吁地捂着胸口道“爹,你叫我好找——”;话音未落,面前那人却蓦然转过身来,让她剩下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姚青。
她眼前的人,哪里是沈明山,分明就是姚青无疑!
“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姚青一双细长的眼微微眯起,薄唇弯出了三分笑意。他今天穿着一身墨黑长袍,素无纹饰,宽衣博带,领口露出极为清瘦的脖颈,与上次见面时整装肃容的样子大相径庭。沈墨翎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爹呢?”
“令尊大人说你差不多该到了,让我在这里等着你。果然,我还没来多久,你就到了。“姚青个子比她高得多,此刻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有种无言的压迫感,让沈墨翎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手握成了拳头。姚青不动神色地看着她,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盯着他道:
“既然你在这里,那求亲的事是真的了?”
“是。”姚青平静地吐出了一个字,紧接着便清楚地看到那张雪白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沈墨翎最厌恶的就是他这样表面一派春风适意、内里城府却深不可测的人,此刻见他那样大方地承认,仿佛只是在说自己今日吃了饭睡了觉一般平淡,火气顿时窜到了极点。她愤怒地吼道: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怎么敢这样轻贱我?!!!”
“我没有轻贱你。我只是需要一个妻子,而那个人,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姚青忽然放低了声音,眸色深深地看着她。沈墨翎心中一震,立刻说道:
“怎么会没有别人?这天底下这么多女子,比我好的成千上万,我何德何能能入姚教主的眼……”
“这世上比你好的女子,不是没有,”姚青忽然打断了她,又顿了一顿,叹息了一声道:
“……可是能懂于蓝的,唯有你一人。”
“……什么……什么叫只有我能懂你?”沈墨翎的嘴唇轻颤着。姚青叹道:
“我发妻和子素是同日同地故去的。她走以后,偌大的一座重月峰,明明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却只觉得冷。”他的目光越过沈墨翎落在她身后虚空的某个点,神色竟然少见的卸去了那种客套的和煦,透出了压抑已久的隐痛。他收回目光望着沈墨翎惊讶的眼眸,缓缓说道:
“自我上次在青州见你,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来过。”
“那又怎么样?你自以为很了解我吗?我又没有走出来,你觉得你就能拿这种事情来要挟我?”沈墨翎猛地拔高了声音,脑海中却是轰鸣一片。她知道她的理智已经快走到一个临界点,但这个边界外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姚青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甚至含着三分怜悯——
“……我没有想着要威胁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你心里无人,为何不可以是我?”
“……”沈墨翎又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姚青用了“告诉”而不是“问”——他并不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而是在告诉她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可以容许你在心里留一个角落给子素,你可以为他留一辈子,我也不会在意。而且……”他难得用坦诚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于蓝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但我会做一个很好的丈夫。若你嫁我,我自会好好照顾你,爱你护你,一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