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吻心塞 五
暗夜里,又一片苍茫的水沫荡跃开。
拖着一身的河水刚游上岸,七爷双手撑地,懒散的支膝,尚挂着水珠的眼眸尽是漠然的冷怒。
“江小姐,不是不会水么?”
闲凉的语调裹着讥嘲,他一想到宇文灏方才抱着她的场景,那心头的愤怒,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
他今晚不该来的,更不该调暗卫去她那,否则,他现在怎会被戏弄的如此狼狈?
他此行有秘旨在身,根本就没带暗卫,仅有的四个还是昨日护送那女子到扬州的,四人身手都极好,那本就是他遴选出来专门保护那女子的,总共就四人,他昨日居然调了两人去她那。
本王真是想太多,谁有事,你也不会有事啊!
忿忿的拂去一身的水珠,七爷怒极反笑的起身,抬脚未行两步,心没来由的一沉,目中嵌蕴的慵懒在回首的一刻荡尽,河面,怎么几近平静了?
眉翎是咬碎了牙闭着眼跳下来的,她此刻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纵身一跃时的勇敢,压迫的窒息,刺骨的冰寒都毫无意外。
大概与之前相较唯一的意外就是,上次她迫不及待的要回城墙上,这次,是她迫不及待的要下来。
宇文灏说‘马上有人来接我们’,那意味着姜国人很快就会到,七爷不能留在城墙上,否则,洞涧里的一幕会重演。
她方才匆匆抽身朝他跑去,几乎是将他撞下来的,可他指尖骤然擦离她的,那一瞬,顷刻消逝的温暖,远比这深冷暗流的水更叫她恐怔。
她想要唤那两个字,可张口只有无声的水泡漫出,这冷的不似人间的河水似又只囚禁了她一人,斑驳的星空蓦地更高更远了,威屹的城墙似也更高更峭了……
没死过,这是濒死,有幻觉了么?
眉翎似藻荇般随波浮沉,突然,眼前的镜花水月毫无预兆的破成万千碎片,浑浑的黑寂中猛然劈开一线银白,一个骁矫的身影直朝她冲来。
她看不清,但她知道是那个人,一刹,疯狂掀起的所有晶莹剔透的水花,耀白了她整个世界。
破水而出的一瞬,眉翎除了大口喘气,就是趴在一个宽阔的肩膀上吐水。
不知道呛了多少水,上来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嘴里竟还衔着两根水草。
忽而有些怀念江逸了,他没走之前,她好歹有各种忌惮,这几日可好了,逛街逛到鸡飞犬跳,狂风暴雨,昨日吐泥水,今日吐河水。
脊背上拍打着的一只手,轻则轻矣,只是绷得不能再紧。
眉翎稍稍缓过劲来,仍趴在他肩上,因为她也不知为何,两人仍浮在水中,而且,她当木头一样攀着的人,好像一时半刻也没有要上岸的打算?
她一直没来及转过脸去看他,但这会明显感觉得到那胸膛起伏的越加剧烈,声息静窒的愈发异乎寻常了。
眉翎刚斜斜的探了眼那冰冻的神色,就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问,“怎么,宇文灏把你也推下来了?”
语气满是嘲弄。
只是,慌怒,大概是两种相悖的绪色,却偏同时出现在他紧捻的眸子里。
他没想到,她居然真的不会水。是以,他偏不上岸,就是要问个明白,他不信她在水里还敢把他推开。
但看那苍白的小脸愣愣的摇头,七爷眉头褶皱顿时更深了,他当然知宇文灏不可能把她推下来,宇文灏对她……
他一念及到她方才在宇文灏怀里,心里就莫名的狂躁。
“没人推你为何跳下来?寻死啊?”语调依旧冷诮。
为什么?该怎么说呢?
眉翎有气无力的循着青黑的石壁向上望去,自己方才居然从四十八尺高的城墙上跳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还有比这更快找到他的路么?
如果有,那打死她,她都不会跳下来!
她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水,就把人推了下来,但他若会水,肯定会救她,若不幸,他也不会水的话……
眉翎苦笑了笑,她没说姜国的人就快到了,那是宇文灏与她耳语,他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只打着冷颤道:“七爷不是在下面么,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水,万一你也不会的话,你就当……我放他生,陪你死了。”
语调竟是轻描淡写的笃定,听者恍然一怔,方才在水下,远远的看见她就像一抹琉璃月光在墨色中静静的沉落,他像疯了一样游去,生怕握不到手中。
那一刻他仍是恼怒的,再疯狂的心绪,也不过是因为她是恩师的女儿吧?
他不能见死不救!生死一刻,他没有权衡过,直到紧紧的抱到手中。
可这话又叫他完全愣住,心像已经被掏空了又填满,他没问她为何把自己推下来,那在他看来,不过是为了宇文灏。
所以,他也不过是愤愤的一问,却不意,她开口说的竟似因为他?但是,她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吗?
“什么叫……就当?”
河水冷的叫人直打寒颤,眉翎刚缩了缩身子,扶在身上的手臂已收紧了力度,没等她回答,七爷转身已带着人开始往回游。
“我出来本只是想谢谢宇文灏!”
“谢他?”
也不知刺激到哪根神经了,游到一半忽的又停下来的人,回首语气极其不忿,“他有什么好谢的?”
“我前几日夜里好像看见他了,还是梦见了?我也不知道,我昏睡了很久,醒来脑中就只有他一个黑影。”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他跟你说……他来看你了?”
微绷的音调起伏出一抹诡异的焦灼,连环在她腰间的手也跟着蜷紧了,眉翎怔怔的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尚未来及问就…”
尾音未抹,又有水花急跃,她忽的被长臂带进他怀里,唇上转瞬有温热覆来,同一时刻,她已跟着他沉入水里。
眼角余光中岸上有焰火明媚,是火把?
眉翎陡然一个激冷,这定是又惊动刺史府了,他是无妨,倒是她,万一声张出去,被劫走一次,还可以说是偶然,若再一次,传到江忠那老狐狸那,估计她还没到京都,就要被列入黑名单了。
可是,疼!
唇上的压迫是一线强势的侵略,眉翎伤口吃痛,刚有一丝回避,他释开的速度,竟比她躲闪的更快。
她掩唇刚往后退了退,就见对面的人莫名的冷笑了下,更莫名的是,他还抬起袖子朝自己唇上使劲一抹,鼻端冒出了一个‘哼’的水泡。
整个人都浸在水中,她不知他有什么好擦的?
然而她退闪之后,顿时后悔了。她完全不会闭气,水泡咕噜咕噜的从口鼻中逸出,一串接着一串,捂都捂不住,这不是此地无银么?
岸上人早晚得发现,而对面那人,是一副恨不得比她哼出更多水泡的神色,然而也只是恨不得,除了墨发若水藻般散浮,他整个人就一神邸佛像似的岿然不动,只偶尔冷哼出一个小水泡。
直到眉翎痛苦的闭上眼,方觉后颈一股掌力捞来,她掩面的手被大掌挽开,唇上又扣了两片温软,在这如斯冰冷的水中像是唯一的温暖。
她不由自主的循着那温热含去,背上的臂弯顿时将她向前揽的更近。只觉僵冷的无力,反正她也不会游水,索性环上他脊背,整个人都依到他身前取暖。
水波迢迢轻瑟,似都感受得到七爷脊背上微的一颤,他目光一收,借着浮力将怀里人稍稍托起,抵上唇,试探的将这个不知算不算吻的吻,加深。
忽然间,她眉黛紧蹙起,他亦猛然睁开了双目。
七爷从眉翎唇上退离时,已慌忙的携着她浮出了水面。
绽落的水花在月光下荡耀,她一头青丝破水而出,若剪了一抹夜色在身后蔓延。
方才那不算是吻吧?他是收了心神的,却不意触到她的时候,所有抵御都崩塌,竟贪得无厌的想要更多,此刻,那出水的清颜早已洗净铅华,而唇瓣的春晓之色,却涂染了整片下颌。
即便在水下,依旧可以辨出,弥漫在他唇舌间的,分明是腥甜。
血?她的!
有那么一刻慌张的错乱,见眉翎又抬袖子去擦,这动作说不出的眼熟,七爷赶忙钳住她手,定定的看着,那唇上细密斑驳的血口,刺的他心疼。
“这?”欲触往她唇的长指顿了顿,折向自己的唇,“怎么回事?”
“唔,昨晚…磕,磕到泥地上去了。”
轻飘飘的一句,叫好看的眉峰倏的一跳,某人不知想起了昨夜什么心塞的事,昂首望月静思了须臾,两指点唇狐疑道:“你昨晚,是啃了一嘴泥吧?”
“嘶!”眉翎咬牙暼了一眼,刚抬起袖子欲再擦,手已被抓住,长指蘸着微凉的水,只小心拭去她颌下的血污,“还拿袖子擦?伤口都破血了,你莫要再碰了,免得溃烂了!”
说得好像伤口溃烂了,也不是因为他弄破了似的。
某人迷之微笑的转身向岸边游去,在将人刚抱到岸边草丛上,不知低头看见了什么,眉头一皱,什么话也没说,眉翎尚未及有任何反应,只听见噗通一声,水花溅到她面上时,墨袍的身影又重新殁入水中。
“七爷……七爷……”
漆黑的河面,漾开的水花一朵朵荡平之后,仍不见人浮出水面。
这人不是金条什么的又掉进水里去了吧?
眉翎寻思着不安的唤起,就差没从岸上抓一把石子砸下去的时候,总算看见一个黑影冒了个头,却只丢了一句话又重新沉入水中。
“等我,帮你把鞋靴寻来!”
什么?这是这个男子第一次与她说‘等我’。
眉翎发懵中犹不自知的撩起裙摆,莹足纤踝,不光缠了几根水草,还不知何时割破了几道,此刻正裸着血水。
她茫然的望向又渐渐平静的河水,她连脚上都缠着水草,鞋靴早不知沉到哪去了,而且她只是坐在岸边都已冷的发抖,更遑论在这破冰般的水底了,可是,他去…捡鞋?他堂堂一个亲王……去给她捡鞋?
“七爷,你莫要再寻了,我并未穿鞋出来!”话音一落,似打在水面都荡起几层波浪。
不可能,那震颤的水纹绝对不是她激起的。
一个墨色的身影从墨色的湍流中缓缓浮出,一头乌发垂在他身后,他正背对着她,月光的霜辉轻轻抹过他肩头,都说女子出水若清水芙蓉,那这样的男子,应当算是出水的芝兰玉树了吧?
然而眉翎只是这么想想,在他徐徐转过首之后,她再也不这么认为了。
刀雕般的棱角还滑着水珠,容颜极俊,就是那目光黑亮的焠火,再加上那轩起的剑眉,活生生一个来复仇的水鬼。
“宇文灏,一路把你抱来的啊?”
啥?音调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到了抱字陡然如雷炸开,饶是眉翎心思敏捷,一时间也没攀上这句陡转的话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