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牢狱之灾
却说于有德躺在几墩草垛上,被人关在一间几乎密不透风的柴房里,就像头养膘的猪被关在猪圈里一样,待人宰割。
这时,他悠悠醒转,眨了眨眼,清了清视线。
他感觉整个人都是疲软的,就像是一团棉花,缓了良久才翻身而起,活动四肢。
他惊讶地发现,柴房的门已被人从外面锁死,窗户也被钉得极为牢固,只有一个老鼠洞,向屋里射入微弱的天光。
眼前这种境况,于有德纵有三头六臂,只怕也休想逃出去。
院子里,堆置着几辆空镖车,统一用草席盖住,兵器架上斜插着几柄彩缎镶金边的镖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于有德定睛一瞧,但见每面镖旗上,都绣着斗大的“傅”字。
一个举着张崭新布幡,搭了个简易摊子的中年汉子,看样子好像是算命营生的江湖术士,嗓子却像是卖狗皮膏药的,正直着喉咙嚷道:“占卜测吉凶,看相验祸福,不准不要钱!”
但见他天庭饱满,削腮尖嘴,颔下长须拂动,一袭古怪的土灰色绸衣松散地垂着。
驼背拱起如丘,再加上左腿一瘸一拐,使得他整个人看来,活像只跛脚的海龟。
那术士将他拦下,仔细端详,凝眉道:“这位兄台,我见你印堂发黑,鼻孔外漏,神色虚浮,今日恐有牢狱之灾!”
于有德瞪着他,就好像是只大公鸡瞪着蜈蚣一般。
那术士轻捋长须,哈哈笑道:“”
说完,探手从袖筒里掏出了一锭十两重的纹银,按在摊板上。
于有德眼前一亮,亮得像是天际的星光,露出贪婪之色。
他心下暗忖:“赚那锭银子,岂不是比吃豆子还容易?”
于有德在崎岖的山道上,踽踽独行,两旁黑黝黝的林木,仿佛幢幢鬼影。
于有德心弦一紧,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伸手抹了把冷汗。
苍冥山色的掩映中,露出一角屋檐,于有德走了过去,但见眼前这座寺庙,横匾上刻着三个大字“枯荣寺”。
滑稽的是,“荣”字的草字头已缺了一半,像是被人故意抠过。
枯荣寺地处荒僻,人烟稀少,香火甚是萧条。
石阶下,荒草丛生,落叶盈尺,厚得连风也吹不起。
两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漆已剥落,铜环也生了丝锈。
门楣上,悬集着密密的蛛网,却没有一只昆虫落网。
于有德甫一进去,嗅了嗅鼻子,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不禁瞠惑四顾。
但见寺内左壁坍塌,乱石嵯峨,暗灰色的墙上,粉垩已脱落,使得整面墙好像生了块疙瘩一样。
在大殿的正中央,砌着个香池子,里面业已积满灰尘,到处散发着霉烂的味道。
香案上,燃着两支红烛,摇曳着惨黄色的烛光,烛泪已经凝固。
另外,在烛台中间,还搁着一盏孤灯,油尚未枯,灯光随风飘摇,将灭未灭,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神龛下,一只又灰又黄的蒲团,脏得连本来的颜色也分辨不出了。
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却擦得十分干净,正漠然地俯视脚下的芸芸苍生。
于有德干咳一声,壮了壮胆子,上前点了三根香,作个揖,有模有样地拜了拜,再插在生满铜绿的香炉里。
十几条殷红的血线,沿着苔痕惨绿的砖石,慢慢流动,流到他的脚下。
于有德悚然一惊,但觉一股寒气自丹田处直冲而上,背脊从头凉到尾。
借着微弱的灯光,于有德凑近身子,瞧见地上仰面躺着个瘦小乞丐,仔细辨别,才发现此人竟赫然正是毛毛。
他的头颅已变得像是个烂柿子,脑浆汩汩流出,煞白的脸上,有道蜿蜒细长的刀痕绽裂,蛇一般从他的眼角划过了嘴角,将鼻子削成两瓣。
就仿佛是一张白纸,被人用红色秃笔狠狠地画下了一条墨迹。
这般恶形恶状,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令人见了,连胃里的隔夜饭菜都要“哇”地呕吐出来。
他的眼珠子死鱼般暴凸,一把寒光如雪的利刃从前胸贯入,后心穿出,直至没到刀柄。
而他一双血迹斑斑的手,正死死地握着把柄,死相凄惨,不忍直睹。
这凶手的心,未免太过于狠毒!
于有德只觉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粒粒冒起。
他正拼命颤抖,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湖里打捞上来的狗。
他那不停弹琵琶的两条腿,似已失去重心,一个踉跄,站也站不住了。
他突然触电般尖叫起来,这声音,就好比一只被猎犬咬断喉管的野兽,临死前所发出的哀吼。
于有德膝行几步,哆嗦着去探其脉息,毛毛已自气绝,手足冰凉。
于有德为他抚合双眼,然后扳开他的手,一咬牙,将那把匕首拔了出来。
这时,突听一人撮口低啸,五条人影大鸟般“嗖”地落在门口。
于有德惶然抬头,但见几个面如锅底、眼如铜铃的硕壮大汉霍然出现,正朝自己走来。
着常服,握佩刀,看他们的装扮,正是县衙的捕快。
为首的捕头双眉陡立,厉声喝道:“你这刁民,好大的狗胆,竟敢在青天白日之下,藐视王法,杀人灭口,来人,给我拿下!”
于有德心里慌张,不明就里,脚下揩油,就想逃之夭夭。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身形比电还疾,堵住门口,这两个捕快立马摁住了于有德的肩。
他们的粗臂如同钢钳,于有德只觉肘间一麻,被勒得骨节酸楚,几乎快要脱臼。
于有德张皇失措,颤声道:“官差大人,冤枉啊!”
左右两个捕快,一人提着手铐,一人提着脚镣,再往他脖子上套上木枷,将他的身子锁了起来。
于有德突然醒悟到,自己掉进了别人设计好的圈套里,可是,已经太晚了!
将白布盖在毛毛僵硬的遗体上,用担架抬走了。
枯荣寺外,不远处的某片树荫下,伫立着一名背负双手的男子,正冷眼注视着寺内的动静。
但见他头戴一顶范阳笠,紧压眉际,眼神中俱是狡狯之色,口角上扬,露出诡谲的狞笑,而他的无名指上,还套着枚乌金戒指。
这时,他手里突然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只白斑信鸽,将一张信笺卷起,用蜡丸封裹,塞入鸽子足上绑着的小竹筒里,再放它飞走了。
将他扭送回衙门,看热闹的人们潮水一般拥来,就像是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皇甫泽与端木漾儿一行人也正挤在人群中,皇甫泽沉吟片刻,终于忆起,此人正是自己踏破铁鞋处处寻觅的柳青青的亲舅舅。
分开人丛,拉住捕头,躬身长揖,问道:“这位捕爷,请问此人究竟犯了何事啊?”
捕头道:“你认识他?”
皇甫泽道:“素昧平生。”
捕头道:“他可是杀人犯,你不认识最好,否则,连你一并抓了!”
皇甫泽一怔,凛道:“什么!杀人犯!”
皇甫泽道:“我与他,打过一次照面。”
皇甫泽剑眉一轩,轻使赶蝉步法,纵身几个起落,跟了上去。
是两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一个环肥,一个燕瘦,眉如春山横,眼如秋波聚,都是尘世中罕有的妙人儿。
两人皆乌簪高髻,杏黄色道袍裹身,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既透着种道家的仙气,又有种娇俏之感。
除此之外,两人腰间,还鼓起一环,极为触目,显然是携着条宽长的软剑。
柳青青又惊又喜,欢叫道:“茹师姐,妙师姐,你们怎么来啦?”
代玺平道:“两位道姑,此间嘈杂,不是说话之地,你们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寒舍一叙,如何?”
发黄的宣纸上,用工笔描画了一幅人像。
这幅画像,宛如一只巨槌,重重砸在她的心房。
她“噗”地跌坐在椅子上。
她的心仿佛正慢慢往下沉,喉咙里已发不出声音,接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身为局外人的代玺平,见她蛾眉紧蹙,眶噙泪花,也不禁为之唏嘘难过。
将马打得噼啪作响,赶起车来就像小孩急着去撒尿一样。
街上的人,比苍蝇孵的卵还多,柳青青驾驶的马车横冲直撞,就像把劈水的钢刀,将人潮迫得四散躲开。
她的衣衫正不住波动,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她的身子在抖。
福州城北到县衙,需半日的脚程,驾车最快也要三个时辰。
因为赶得太急,到了衙门口,车轴都四分五裂地断了,马也累得直吐白沫。
柳青青挽了挽袖子,就要上前动粗。
若要与他们讲理,简直就像与阎王讨阳债一样难于登天。
柳青青只觉一瓮凉水,由头浇到了脚底,不胜柔肠百结。
她埋头胸前,双肩急遽耸动,伏在地上,呜咽起来,哭得犹如带雨梨花。
她已哭得红肿,一双美目活像两个桃子,喉头也已哽咽。
性格越是要强的女孩,伤心的时候,心灵越是脆弱,并不像表面那么坚强。
代玺平叹了口气,默默坐在她旁边,温存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