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去他妈的44小时 二
黄涵牺牲之后,岳钟麟的情绪非常低落,一直留在广州养伤,身体的伤可以复原,可是心里的伤呢?又拿什么弥补?再加上这段时间党内形势纷乱,一个个消息传来,都让岳钟麟越发的心灰意冷。
4月初,蒋校长调遣嫡系部队进驻上海,然后发起“清赤”政变,抓捕屠杀赤党党员及有赤化倾向的党内人士,这一举动导致两党结盟的北伐事业停滞不前,同时,蒋校长又在南京成立了新国民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对峙,使得党内分成宁、汉两派,各自为战。
经过3个月的修养,岳钟麟的伤势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可是他却不愿再回到战场,曾经的热血被现实的冷水毫不留情的兜头浇下,摇摇欲坠。他不知道自己拼了命的去搏杀去撕咬是为了谁?也不知道他所参与的战争跟军阀之间狗咬狗的混战又有什么区别。
迷蒙间,他想起了故土长安,想起了父母亲人,最想念的却还是那个让他心疼至极的人,儿时的记忆无比清晰的浮现脑海,令和软软的唤他“钟麟哥哥”,与他一起在故乡的树林间奔跑嬉戏,雪白的裙裾随风飞舞,牵动着他一生一世的温柔眷恋。
令和,你现在还好吗?会不会也想起我?
岳钟麟决定回家探亲,他向上级打了申请,回家休养一段时间,郭宇批准了。回家之前,岳钟麟想到应该把张令杰安排好,现在王文仲随军驻扎在外,令杰自己在这里,一旦出了什么事也不好,所以他准备先安排令杰回北京。
当晚,岳钟麟来到了广州的宅子,那是一栋二层洋楼,白色的外墙,并带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错落的植着花花草草,虽然不大,布置的却很精致。看门的下人见是岳少爷回来了,立刻一脸喜色的去报告管家和李婶儿,令杰正在房间里摆弄着留声机,听见岳钟麟来了,便急急的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雀跃着跑下了楼。
“钟麟!你回来了!”令杰在楼梯上就看见刚刚进门的岳钟麟,开心的朝他奔过来。
岳钟麟面无表情的“唔”了一声就走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李婶儿上了茶,令杰也跟过来坐在岳钟麟身边。
“钟麟,你总算回来了,我一直很担心你。”令杰把茶水端起来递给钟麟,眼神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
岳钟麟的眼光却不似以往那般明亮锐利,只空洞的扫了一眼递过来的茶水,缓缓接过,默默的喝了一口。
“这次仗打的顺利吗?没受伤吧?”令杰说着身体不易察觉的往岳钟麟身边靠近了几分。
岳钟麟虽然情绪低落到有些迟钝,却也感觉到了令杰的动作,他皱着眉往外挪了挪身体,说:“令杰小姐,我要离开广州了,以后也是随军派遣,居无定所,你还是回北京吧。”
令杰闻言有些发怔,笑容僵在唇边:“你要去哪?……不管你去哪,我都要跟你一起去!”
钟麟没力气跟她纠缠,闷闷的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这次来就是告诉你一声,玩够了就赶紧回去吧,我以后也不在广州了。”说罢,钟麟起身准备离开。
令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委屈的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岳钟麟,你还想让我怎么样?!你说别去学校找你,我听你的!你让我等着你来,我就等着你来!我已经很努力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对我?!你是不是看我死了你才高兴?!!”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性子,她是愿意为了岳钟麟做出改变的,只要他别再往外推自己。
岳钟麟被她哭闹得内心烦乱不堪,他不像冯天虎,一见女人哭就心软,他是一见女人哭就心烦,尤其是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对是他的爆炸点,他本想甩开令杰立刻逃走,可是又想到了王文仲的托付,他强压着内心的烦躁和怒火劝道:“令杰小姐,让你回去是为你好,人在军中身不由己,我怎么顾得了你的周全?”
“我不需要你顾我周全,只要能跟着你,死了我也愿意!岳钟麟,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又有什么错?!!”令杰哭的不能自抑,起身紧紧抱住了岳钟麟。
岳钟麟有很强的感情洁癖,对于令杰的言语他可以忍,可是身体的接触他实在忍无可忍,他暴躁的扯开令杰缠在他身上的手,眼神中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张令杰,我又有什么错,你非要这么纠缠下去?!你能不能让我清清静静的活着?!”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令杰看着岳钟麟决绝离去的背影,心伤至极,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第二天,岳钟麟就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踏上归家的旅程,一别三年,不知道当初的树林是否苍翠如旧,绿荫中是否还能再见到那个梦中的女孩儿。
傍晚,一辆火车迎着夕阳徐徐驶入西安车站,一身便装的岳钟麟提起手边的箱子,随着人流下了车,他抬眼扫视了一圈,立刻察觉了这周围空气里的紧张味道,西安站内旅客不算多,但站岗巡逻的士兵却不少,差不多五米一岗,出站口还设有检查过往行人的哨卡。想来这中原形势紧张,独据西北的冯司令也过得不安心吧。
岳钟麟经过出站口的哨卡,守卫的士兵两眼精光的盯着他看,这个男人面色寒凛,身形高大挺拔,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百姓。
“干什么的?”那士兵的语气颇强硬。
“回家探亲。”岳钟麟为了少惹麻烦,还是没有说自己的军人身份。
“家哪的?箱子里装的什么?”那士兵用枪把捅了捅岳钟麟手里拎着的黑色皮箱。
岳钟麟依然面沉似水:“长安。”
“箱子打开!”那士兵冷冷说到。
岳钟麟心里一沉,这箱子里除了装着他的随身衣物,还有一把他的配枪。他定定的立着不动,不急不缓的说:“这箱子里都是我的随身衣物。”
那士兵见他不动,大声喝道:“打开!!”抬起枪口对准了岳钟麟。周围另外几名士兵见状也抬枪对准了他。
岳钟麟无奈,没想到这回家探亲竟遇到这些挡路狗,他正盘算如何应对,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个男人声音:“钟麟少爷?!”
他抬眼看去,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军官,领口配少校军衔,正满面惊喜的朝自己走来:“真的是你,钟麟少爷!”旁边举枪的士兵见了他纷纷放下枪立正敬礼:“冯营长!”
“你是……?”岳钟麟一脸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军官。
冯天虎见岳钟麟认不出自己,便摘下军帽,“是我啊,我是道生,钟麟少爷,不认识了?”
岳钟麟看着摘下军帽的冯天虎,双眼一亮:“是你!道生!”
冯天虎笑着点头,亲热的拍了一下岳钟麟的肩头:“钟麟少爷,你终于想起来了!真没想到在这遇见你!”然后转头对愣在一边的士兵说:“没事了,你们继续站岗吧。”那士兵见营长没有怪罪,松了一口气答道:“是!”便回到哨卡继续执勤。
冯天虎伸手引钟麟向前,边走边说:“钟麟少爷,你这是回长安吗?”
“是,回来看看。”岳钟麟见到冯天虎也很开心,自从黄涵死后,他好像很久都没笑过了:“别叫少爷了,就叫我钟麟。”
“好好,钟麟,走,咱们去前面的馆子坐坐,喝两杯。”冯天虎拉着岳钟麟边说边向前走去。
岳钟麟也没有拒绝,与道生的意外重逢让他灰暗的心情亮了几分,尤其看到道生也从了军,同命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让他无端有了倾诉的。
车站不远的一个馆子里,冯天虎和岳钟麟找了个包间入座,又点了一些酒菜,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过往的经历。岳钟麟说起了他在河南如何从军,又如何报考了黄埔军校,之后如何参加了北伐战争。冯天虎也谈了他在陕西靖、冯玉祥的西北军、北京的国民军最后又变回到西北军的大致过程,这些年他俩走过的路截然不同,却又如此的相似,所谓家国天下,本是一体,国运如此,在同一个时代洪流中摸爬滚打的年轻人往往都是同命相连。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岳钟麟竟有几分醉了,他平时一向自律,对自己的要求苛刻到极致,虽然军队里醉酒是常事,可是他从军以来喝酒的次数五个指头数的过来,更别说醉酒了。不过今天,他真的很想大醉一场,黄涵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亲身经历了从小到大最痛苦的一次不公,他生平最痛恨的一次不公。孙先生说,天下为公。可是,公,在哪?难道只能在人心吗?
黄涵,还有众多死去的弟兄,他们逝去的年轻生命时刻敲打着岳钟麟的心,拷问着他的灵魂,他不能转过身再不看他们。
冯天虎见岳钟麟不住的灌酒,知道他心中定有症结,会是令和吗?一想起那个清冷温婉的女子,心里总是暖暖的疼痛着。
“钟麟,我驻扎在北京南苑的时候,遇见了令和小姐。”冯天虎犹豫良久,还是提起了令和的名字。
岳钟麟举到嘴边的酒杯一滞,随后又仰头喝下:“令和……她还好吗?”
“自从她奶奶去世之后,她就被父亲接到北京生活,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她还在读中学,如今也有两年多了,想来应该毕业了。”冯天虎说着,也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
岳钟麟闻言笑了,他平时不爱笑,但笑起来时就像能穿透乌云的阳光,再阴霾的天气和心情也会因为那道光而瞬间明朗,“令和以前说过,她要考北大的,她从小就聪慧,如今一定考上了。”
冯天虎看着岳钟麟的笑脸有些发怔,难怪令和会钟情于他,这男人的笑靥简直漂亮到让女人都嫉妒。他有些失神的附和着:“是,令和小姐是很聪慧的……”
岳钟麟醉态尽显,迷蒙的双眼泛出深情的向往:“但是她有的时候又笨得很,你不知道,小时候我总逗她,偷偷把她的书啊,笔什么藏起来,每次她都找不到,急的要哭出来……其实我都是藏在同一个地方,她却总也找不到,……你说她笨不笨?”说着,他笑的更开怀,记忆中捉弄令和百发百中让他充满变态的成就感。
“我记得有一次,她七八岁的时候,我做了一个风筝送给她玩,是一个小鸟的图案,我跟她说,这是我抓的鸟,在太阳下晒干了贴上去的,她听了竟然信了,哭着说那只鸟好可怜,竟把那个风筝埋了起来……你说她是不是很傻??”岳钟麟的脸色红润而温暖,透着莹莹的光泽,墨黑的眸子看向冯天虎,在那流光溢彩的眸子里,闪烁着许多水晶般清透美好的回忆,那些记忆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甚至也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今晚,就彻底的放纵一次吧。
这个男人真的是岳钟麟吗?不管是记忆中八年前的钟麟少爷,还是刚刚车站偶遇的那个人,都是寒凛凛的不苟言笑,天生一副请勿靠近的高傲气质,跟眼前这个顽皮可爱到能暖化人心的家伙实在是对不上号。
冯天虎听着钟麟讲起他与令和的儿时趣事,心中五味杂陈,他多希望与令和一起经历童年和少年的是自己,那般美好澄澈的年纪,他却从来没有过。他的记忆好像从来都是黏黏乱乱浑浑噩噩的如同一堆败絮,而这堆败絮中唯一闪亮的就是关于令和的记忆。岳钟麟正幸福的掏出他记忆中无数个光华灿烂的珍珠与他分享,而他心中唯一的那一颗却必须隐藏,不能见天日。
最终,他看着还在不停给自己灌酒的岳钟麟,无力的说:“钟麟,你醉了,我们回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