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7 愧疚
第二天上午,宋子悠刚到医务室就收到一个消息。
消息是李可风带来的,李可风神色沉重,一进门就说:“刚才警察来队上找我问话去了。”
宋子悠愣了:“问话?”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昨天那个孩子的事?”
不下三种可能性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难道是孩子没救过来,孩子的母亲去投诉了?
或者孩子救过来了,但是需要截肢,医药费孩子的母亲付不起,便将延误病情的责任推卸给刘创吓唬她?
或是……
这时,李可风说道:“孩子的母亲失踪了。”
什么?
宋子悠万万没想到是这样:“失踪了,什么意思?”
李可风说:“详细的我也不清楚,现在那几个警察去找陆队了解情况了,当时帮忙找孩子母亲的时候,好几个队员都参与了。”
……
接下来几分钟,李可风很快把他知道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孩子被送到医院之后,诊断结果必须截肢,而且即便截肢也存在其它风险,存活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尤其是孩子身体太弱,伤口又受到感染,截肢会消耗更多的体力,会有并发症的可能。
可反过来,如果不截肢,就是等死。
医生将诊断结果告知孩子的母亲,让孩子的母亲去缴费,然后准备做手术,但是孩子的母亲却没去缴费,一去不复返。
医生等不到孩子的母亲回来,又不敢贸然推孩子进手术室,首先这里面牵扯一笔手术费,当然可以用医院的基金和平日大家捐的钱补贴,但要是孩子没挺过来呢,万一孩子死在手术台上,或者死于术后的并发症呢?
这个责任谁能担,谁担得起?这是一条人命啊,而且还是一起医疗事故。
可是如果放任孩子躺在加护病房里置之不理,任他自生自灭,任何一个医生都做不出来,最后还是大主任下了命令,说出了事他担待,立刻安排手术。
孩子被推进手术室,进行了截肢手术,到现在还处于危险期,情况也不稳定,而且不乐观。
医院方面一大早就联系了消防队,问消防队要孩子母亲的住址,但医院的人跟着住址找过去时,却发现孩子的母亲已经趁夜收拾了东西消失了。
那套房子是租的,很破旧,只有一室一厅,东西也没几件,不像是打算常住的样子,医院的人意识到不对,立刻通知警方。
警方经过户口调查,还接触了将房子租给母子二人的房东,根本找不到两人的记录。
也就是说,孩子的母亲有可能用的是假身份证明,孩子没有身份证明。
房东一听调查结果,吓呆了,立刻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而后根据警方片段,孩子的母亲很有可能是人贩子,这孩子年纪不大,对外说是七岁,事实上可能并没有,而且在智力方面发育不全,只是表现得不明显,毕竟不到七岁的孩子稍微“笨拙”一点也不会被人立刻看出来。
孩子应该是失踪人口,但可能不是近期失踪的,否则不会跑出来之后只是在工厂附近玩而没有逃走,孩子还对那个女人叫“妈妈”,可见两人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有了感情。
孩子的母亲原本只是受了外伤,那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以为把孩子带回家就好了,不愿意把事情闹大,要是把孩子送到医院,母子俩的关系就会暴露。
但是到了前一天傍晚,孩子发起烧,伤口感染,那个女人也意识到事情严重,搞不好是一条人命的事,就冒险出来给孩子买药,因此被陆纬找到。
……
宋子悠听完李可风讲述之后,心情沉重,一个小孩子躺在医院里,因为智力和年纪太小的问题,即便等孩子醒过来问他亲生父母的性命和地址,恐怕也难有所获。
最要紧的是,万一孩子死在医院,就只能公告全社会,寻找其亲生父母。
作为孩子的亲生父母,到底是希望把孩子找回来还是不希望呢?找回来了,是一具尸体,没找回来,还能残存一点盼头。
宋子悠离开医务室,直接去了陆纬所在的办公室方向。
她来到门口时,那几位来了解情况的警察刚走。
宋子悠见到陆纬时,他的神情额外凝重,眉头仿佛打了个死结。
宋子悠坐下来问:“我听说,那个女人可能是人贩子,这件事已经确实了么?”
陆纬:“身份证是假的,警方正在用女人假身份证上的照片和数据库比对,但是孩子的照片只能发布到网上,孩子年纪太小,还没有身份证。但目前初步估计,应该是这样的情况,否则如何解释那个女人要用假身份证?”
宋子悠:“我不懂,那孩子的智力有些不足,一般人贩子拐卖人口不会选择智力发育不全的小孩,他们很难出手。”
陆纬:“警方判断,孩子被拐卖的时候年纪还小,智力发育是否健全还不明显,这里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女人在拐带孩子之后发现的,没有人接,便留在身边先养着,边走边看是不是有接手的人,另外一种是孩子原本智力发育正常,可能在被拐带的过程里疏忽照顾,发过高烧,烧坏了脑子。目前就医院方面的判断,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医生说孩子的体质非常弱,还有点营养不良。至于房东那里,他说这个女人租房时间不久,还不到一个月,押金也没给,房东就是看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太可怜,就勉为其难先租给她们一段时间。根据这个情况,警方认为他们应该是从外地过来的,大概是这里找到了愿意接手孩子的人,或者是之前待的城市他们已经被盯上了,这才跑到这里。”
宋子悠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陆纬,他们都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孩子挺不过来,父母也没有看到网上的消息,至亲骨肉就这样错过,生死永隔。
……
这天中午,消防队的食堂里,大家都很沉默。
前一天出过任务的队员,都已经得知了那对假母子的后续消息,心里都很堵,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谴责人贩子?现在逞口舌之能又有什么用,只要孩子能挺过来,比什么都强。
可是,这个孩子原本就智力发育不全,要是挺过来了,却没有了双腿,终其一生都要做一个轻度弱智的残疾人,他的命运可想而知也不会顺。
孩子的父母将孩子找到后,恐怕心都要碎了。
这天,刘创没有到食堂吃饭,一直闷在医务室里发呆,苗晓娟多打了一份饭菜,要给刘创送过去。
几名队员都见到苗晓娟拿了两个饭盒,有一个是刘创的。
等苗晓娟打完饭离开,陈放终于忍无可忍,对坐在对面的方义夫说:“我真不明白,苗晓娟怎么看上那小子,手不能提肩部能抗,出任务还给别人添麻烦,捅出这么大篓子!”
陈放骂了一声,方义夫没吭声。
反倒是坐在旁边的张淳说:“行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先等孩子醒过来再说。”
而另一边,刘创正沮丧的坐在桌前,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医院和警方那边的消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除了震惊之外,更多地是愧疚。
刘创资历浅,在医院的经验也没有宋子悠深,而且他的性格太张扬,有时候甚至有点没头没脑的乐观阳光,仿佛这世间的爱恨冷暖并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活的非常理直气壮。
可以想象这次的事对他造成了多大冲击,他怎么都想不通他就是多说了一句,孩子必须送医院,伤口感染可能会截肢甚至丧命,怎么就会引起后续这么大风波。
更有甚者,医院方面甚至说,要是孩子能早点送来,或许不用截肢。
这下,消防队里立刻流传开对刘创的质疑,就连刘创自己都无法释怀。
要是他不多说那句话,孩子被顺利送到医院,或许就只是上个药,打个抗生素的小事。
但现在,最好的结果是残疾……
一想到这里,刘创心里就堵得闯不过气,他吸了下鼻子,这才觉得脸上湿漉漉的,眼前也发花。
他抹了把脸,把眼泪蹭在裤子上,不敢吭出声。
幸好这个时间,大家都去吃饭了,没人看到他这么狼狈。
刘创又吸了下鼻子,直到宋子悠的声音响起:“哭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刘创一惊,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宋子悠就站在门口。
刘创立刻擦脸,把身体转向一边。
宋子悠进屋关门,来到刘创的桌前,将一瓶运动饮料放在桌上,说:“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你觉得这次是你惹的祸,你犯了大错,害了那个孩子。”
刘创哽咽着:“如果我不多那句嘴,孩子可能没事。”
宋子悠:“如果你不多那句嘴,孩子可能不用截肢,可能打完针,吃了药,就被那个人贩子带出医院,这件事永远无法浮出水面,孩子将来会不会被卖掉,还是被遗弃,或是因为疏忽照顾死于其他病症,都有可能。”
刘创渐渐平静下来,可他还是忍不住抽噎。
宋子悠继续道:“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让你好受,我只是站在你的前辈立场上给你讲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这件事里的确有你的责任,这世界上没有人是不犯错的,我们犯错为的是改正错误,下一次要做得更好。你试想一下,如果这对母子是真的,你当时就把孩子可能遭遇的情况告诉那位母亲,把她吓着了,等孩子送到医院之后,若结果只是打针和上药,那孩子的母亲一定会反过来追究你的责任,你一样要承担因为自己口误引发的后果。刘创,这里是消防队,是纪律部队,大家身上的担子都很重,以后要面临的灾祸和悲剧还有很多,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犯错,但是绝不能像你现在这样脆弱。你我都是学医的,你应该很清楚,哪怕是这世界上最优秀的医生,治愈率最高的医生,他行医这一辈子手里上也难免会折损几条人命,这些事注定是你我要背负的,你可以愧疚,但决不能软弱,消防队需要的是身体、心理素质和临场判断力都必须一流的消防员和队医,而不是懦夫。”
……
宋子悠撂下这番话,就离开了医务室,将空间留给刘创一个人去好好想清楚。
作为同事和队友,她能说的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余下的事情需要刘创自己想明白,想清楚,他必须对自己的未来,对消防队负责。
这样的事如果是换作以前在医院,宋子悠绝对不多话,一切都可以靠事实证明。
医院就是一个生与死较量的修罗场,医生要和疾病做搏斗,还要去做病人和家属的工作,每个人的精力都是超负荷运转,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的,都会立刻掉队,被这个体制和现实环境所淘汰。
像是刘创这样的小可怜,不用别人轰,他自己就会离开了。
但是这里不是医院,这是消防队,队医的要求没有在医院那么高,当然医疗条件也没有医院那么好,大部分作业都是在户外,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可能遇到,还需要经历不可预估的考验。
宋子悠日后难免要和刘创一起出任务,他是新人,她有责任带他,等将来李可风离队,她会更加辛苦,所以不管是为了刘创,还是为了自己能省心,今天这番话她都必须说。
如果刘创能挺过来,她愿意继续带他,如果他不能,那好,她这番话将会是对他的二度打击,他撑不住就会请辞离队,这样对大家都好,以免将来再带来更大的麻烦。
也是到了这一刻,宋子悠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刘创这个看上去阳光向上,整日笑脸迎人,颜值也高,对人也热情的男人,她会没什么好感,甚至有些厌烦。
大概就是因为那些阳光太无缘无故了,那就是一张没有经历的白纸,白纸上没有被人划下痕迹,也没有折过,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
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单纯,天真,简单,或许很多人会喜欢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但绝不是宋子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