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夜影
两个月后，萨洛城的猎人行会。
这是一座缺乏打理、颇有年头的木制建筑，但这种“时代感”并不是因为它的历史真的有多么久远，只是因为它和包裹着这座城市的城墙一样，见证了这里兴盛而后又衰落至此的百年光阴。
大厅里的人成群地聚集在各自的角落，讨论战术、去告示板揭下委托、在前台领取自己拼死换来的赏金、或是掀开大厅带着血污的门帘，满载而归亦或无功而返。
各式各样的靴子踩在亟需修缮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地板已经破了几个洞，虽然不至于让人陷下去，但卡住某个倒霉鬼的脚踝已是绰绰有余。
但是这声音被人声盖了过去。佣兵、强盗、冒险者、无主骑士……各类三教九流在这里汇聚，这里并非什么高雅之所，只要是想用杀人的本事换取些赏钱的人都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这里并非酒馆，但这些人带来的廉价烈酒还是让这里的空气弥漫着酒精的气息。
械斗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有时是因为直接在大厅里找到了委托上的目标，有时则是单纯地为了一个报酬丰厚的委托大打出手。
但是在萨洛城，这种看似野蛮原始的行径却填补了治安管理上的空缺。
混乱带来了走私，走私者的财宝引来了强盗，而后是赏金猎人、暗杀者、情报贩子……这些角色一环扣一环，从城外的一个个伏击点开始，让金钱与鲜血在这些食物链一般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上奔腾不息。一个又一个无序混乱的因子组合在一起，竟然在这片法外之地构筑起自己的规律。即便半岛南部已经建立起尽然有序的大大小小的商会与学院，但在这个国家的发源地，这种原始的规则自建立之初就没有改变多少。
“婊子，给爷让开！”
一只粗手砸在桌子上。几个彪形大汉围着澪和丽科尔叫嚷着。这阵骚动并没有引来多少目光，而且目光的主人们很快就把这个司空见惯的场面抛之脑后。
“再说一遍，给老子滚！”
领头的留着络腮胡的大块头又吼了一声。澪放下了手里的报单，翻了个白眼来表达被打断思路的不快。
她身上的皮甲已是伤痕累累，长柄斧系着皮革束带，挂在自制的护肩上。
“我还以为来这两个月了总该有人认得我们。”她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的丽科尔。丽科尔身上的马夹翻新过，下身的裙子换成了短裤。
蓝色的双瞳盯着身边的彪形大汉们，眼神满是不耐烦。
“这回你可别再出风头了。”澪对着丽科尔说了一句。
“随你咯。”
在络腮胡对着她们两个再次咆哮之前，澪一把他撑在桌上的手拨开，用和她体型不相称的力道握着他的手臂把他整个人向下拽，另一手一记上勾拳迎在他的下巴上，而后反手握住斧柄，向身前一横挡住另一人劈来的砍刀，再向一侧推开，顺势斧头随着身体向后一收，趁着对手还未完全收招，向前一突将斧背重重地撞在对方胸口，直接把人顶飞，最后反手抡起斧头再挥下，斧刃稳稳地停在了络腮胡的头顶上。他在这时候正想捡起落在地上的砍刀。
这时候，澪的背后响起了一声爆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蓝紫色的闪光。
“滚！”
她没有在意这闪光与爆鸣，踢开脚边的砍刀，对着眼前冷汗直冒的对手说道。
当她转身的时候，刚刚的几个人正拉着倒地的同伴准备逃离。倒地的人方才还想挟持丽科尔，但现在他已经晕死过去，胸口的护具上有一片冒着烟的放射状灼痕。
“我都说了别太张扬。”澪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想碰我我能怎么样嘛。”丽科尔耸了耸肩，对着澪吐了吐舌头，她的眼里没有了之前的不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让她湛蓝的双瞳宛如清澈的湖泊。
猎人大厅外是一条小巷，周围低矮的房屋让阳光得以照进来，让这里没有像其他的巷道那般阴暗潮湿。
“去掉向夜影买情报的钱，这回的报酬是三十七个金币外加六个银币，比上回更少了啊……”
澪看着刚刚从行会处得到的报酬，叹了一口气，把钱袋装进了腰包中。对底层的赏金猎人来说，行会的委托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如果运气好，还能再从战利品上捞一笔。
现在刚过正午，太阳已经稍稍倾斜。一只蜘蛛正在墙上的缺损处织着网。墙上渗出的流水在阳光未照及时的角落聚成小水洼。阳光穿过低矮的房屋照进小巷，在残破的石板路上留下些许光斑。光斑被老旧的房屋分割成零星的碎片，和脚下破碎的石砖混在一起，明亮，却又扭曲。
“澪，我饿了。”
“已经这个时间了吗……”
澪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估算了一下时间，从钱袋中取出一个银币，顺手把它弹了起来，在它还在半空旋转的时候一把抓住。
“今天有肉吃吗？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了。”
“那就去酒馆拿几块烤肉吧，上回帮他们打猎之后还欠我们几块。”
走几步，再拐个弯，就可以看到小巷外连接着的集市。一如既往地，拥挤的人流和污浊的空气让人不由得感到窒息。
她们在一个面包摊前停下，澪把早已攒在手里的银币放到沾满面粉的摊位上。
“两个面包，带上黄油。”
像其他人一样，她嘴里说着稀松平常的话，然后从袖子中把藏着的几个首饰抖到一块被掏空的车轮奶酪中。这些是她们上一轮委托的战利品，来自一伙刚打劫完走私队的强盗，上面还沾着没有擦净的血污。
摊主迅速地收起这些首饰，快速清点一番后，转身收拾几下，把被油纸包着的面包递给了澪，里面还藏着几个金币。
这些首饰在珠宝店里能卖出高得多的价钱，但是帝国正在收紧对萨洛城的管控，以澪和丽科尔的身份已经不能进行明面上的交易了。
两人带着面包，挤出拥挤的集市坐在街道的路沿上。澪切开面包涂上黄油，夹上了刚从酒馆拿来的烤鹿肉把它递给了丽科尔。
在把自己的午饭送进嘴里的时候，澪的余光瞥到了十几步外的佣兵，她每次看到这些佣兵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既觉得很熟悉，却又很肯定自己从不属于这里。
“啊——结果这回又没有找到魔法材料啊——”
丽科尔咽下一口面包，仰起头对着天空长叹一声。
“得了吧，真找到那种东西怎么卖都是个问题，帝国对魔法的管制你还不清楚吗？”
澪叹了口气，拔出水袋的袋子喝了一口，把它递给了丽科尔，丽科尔举起水袋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口水，好咽下干巴巴的面包。
“可是那些宝石什么的真的很无聊耶。”
“至少那些玩意能让我们吃上饭。”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让夜影帮我们找值钱的委托嘛！”
“别闹了，我们就两个人，而且连跑远路的给养都买不起。”
那天夜里，两人在小巷中漫无目的地穿梭着，寻找着远离陌生人、尤其是帝国士兵的角落好下榻休息。但是却在小巷的昏暗角落里撞上了途径的巡逻队。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绿色斗篷出现在两人面前，和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片笼罩着三人的薄薄的黑雾。而那些帝国士兵竟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若无其事地从众人眼前走过。
再之后，两人一直在萨洛城里游荡，和其他的异能者一样，一边躲着帝国士兵的搜查，一边靠着自己的战斗技巧过着尚可果腹的生活。
他们并没有出现在帝国发出的通缉名单上，就像那晚见过他们的士兵未曾记住过她们的脸。
天色渐晚，街上的行人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披着红色罩袍、手持剑盾的帝国巡逻队。
澪最终还是顺着丽科尔的要求去夜影兄弟会那碰碰运气。
三四十个金币，去除掉维护武器护具的费用，所剩的钱只能当做一两个月的基本开销，如果这段时间不能再找到能够胜任的委托，生活便会变得很拮据。
两人在昏暗的小巷内穿行着，七拐八拐地绕过一个个巷口，最后停在一个废弃的酒屋边。
酒屋店面上结上了蜘蛛网，招牌已经歪斜，招揽门客的小旗早已朽烂，只剩下孤零零的旗杆。店面外围有一道栅栏，看起来并没有店面那般破旧，似乎曾经被翻新过，但也能看出朽烂的迹象。
两人在酒屋前停住。澪向身后看了一眼，确保没人跟踪。但其实这是个多余的动作，在这个地方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她们的前后左右，也盯着她们。
澪一边走，一边伸手轻轻触碰着酒屋外围的栅栏。三、七、十三。她在心里数着栅栏的顺序，尽可能用只用指尖触碰，以免留下太过显眼的痕迹。
然后，在小巷中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两人往里一拐，走进了一个暗门。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暗门，而是幻术制造的一面虚幻的墙，只是在触碰的时候给人一种暗门打开的错觉。内部是一个死胡同，一个穿着深绿色斗篷的男人在里面等着她们，他坐在木箱子上，手边放着一盏提灯。
他的脸深深地埋在兜帽投下的阴影中，而昏暗的巷道让这片阴影更加深不见底。
“好久不见。”
“嗯哼？我们见过？我还以为影子看起来都一个样。”
澪率先发话，而对方假装饶有趣味地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他的语气就像是玩弄耗子的老猫一般，不屑，而又沉着。
“两个月前，那个晚上。”
“为什么你觉得是我？”
“只有你会一直穿着绿色斗篷。”
澪在后来与夜影的接触中见过夜影的其他人，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秘感。
澪试图看清眼前的怪人的脸，但是阴影掩盖了所有的细节，让兜帽之下成为一个深邃幽暗的空洞。她甚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试图错开她的视线。
但即便没有看到，也能想象出那种带着玩弄意味的审视的眼神。
“所以……那时候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即便是委托，有什么理由让他一直关注像我们这样的人？”
“我只能说，报酬很丰厚，远超你们想象的那种丰厚。所以，什么事？”
对方回答的时候没有思考，似乎对澪的问题早有预料，而答案也早已备好。
澪还想再追问，因为她知道每次跟她们会面的人都不一样。但她止住了，她意识到已经说了太多无关的话。机缘巧合也好，有人蓄意而为也罢，她们作为食物链底层的人本没法接触这些站在顶端的影子，说得越多，反而让她越是不安。
“别废话，有什么钱多的委托吗？”这回是丽科尔发话，“两个人能干的，最好还是能接触到魔法材料什么的。”和澪不同，丽科尔的语气中丝毫没有顾忌与提防。
“两百个金币。席伦南部，有人想找人探索遗迹深处。”
同样是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仿佛对方早已准备好回答。
“好，接了！”
“等等。”
丽科尔正要接下委托，但是被澪阻止了。
“具体内容是什么？”
微弱的火光没有映出面具之后的脸，但澪隐隐感觉那个人露出了猎物上钩的奸笑。
“详细内容会送到你们的居所。告辞。”
男人拿起提灯，全身在顷刻间化为幽蓝的幻影，消失在昏暗的小巷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