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晋

  “圣朝惟以孝治天下，而家父云归四海，余生为人子，不得见临终一面，是为失礼，家父羽化一周，余亦未能及时居丧，是为失节。今上苍未惩余一失礼失节之人，尤甚惭愧。所幸有诸位于五湖四海而来，凭吊家父上天之灵，余不胜受恩感激。”

  江舍一身缟素，跪在江老爷子的灵柩前，扣头痛哭。江彪去扶，反倒被扯着一同跪了下来。

  周围的吊客一幅伤心欲绝的模样，好像江老爷子生前与他们有莫大关联。

  整个灵堂充斥着江家兄弟的哭声，带着风一起拨弄了门前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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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温提着朴刀，站在墙头，在丧礼开始前，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去回忆他和他父亲的相遇。

  从他记事起他就和弟弟一起生活在乡间的小镇，有一户人家收养了他们，家境还算殷实。

  养父是个朴实的山民，没有在意他们是不是养子，最喜欢给他们弄些山里的小零食，将他们视如己出。

  养母是个斤斤计较的女人，在养父母没有孩子前，桓温和弟弟没有给养母怎么欺负，自从养父母生了孩子，养母就开始不停地使唤桓温和弟弟，慢慢的，桌上的肉类也不再属于他们。

  桓温很早慧，他偶然有一次听到养母在埋汰养父，抱怨给的抚养费不够多，这让他猜测自己的家人或许还活着，并且知道他和弟弟生活在这里。因此他很注意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尤其是山外的生面孔。他想过生父或者是生母可能会悄悄探望过他和弟弟，可是除了大山的山民，他从未见过任何人。

  他觉得家里人或许是城里的大人家，经常带着弟弟在城里瞎逛，但他和弟弟总是给街边的小吃迷住了眼，忘记了他们寻找生父的艰巨任务。

  桓温慢慢长大，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后来镇上来了个戏班子，戏班子一共就只演三场戏，一场是三国里刘关张三结义，一场是关公千里走单骑，还有一场是关公败走麦城。自此，桓温便迷上了红脸大胡子的关羽，经常是偷偷拔了家里公鸡的毛发，粘在嘴边，强迫弟弟当个窝囊的将领，自己拿根扫帚来场温酒斩华雄。

  小镇的人都没什么文化，从来就只认得几位土地，城隍这样的野毛杂神，桓温总是缠着镇上最有见识的三叔让他讲讲关羽的丰功伟绩，三叔一阵瞎吹，信口胡诌。将关羽描绘成了一位义薄云天的举世伟人，桓温下定决心，从此当一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

  养父的孩子慢慢长大，在养母的谆谆教诲之下，儿子终于学会了排挤。桓温两兄弟过着苦哈哈的日子，依旧作着盖世英雄的白日梦。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养母一心要送儿子进城里的私塾读书，养父又讴不过养母，可是家里的条件只允许一个孩子去上书房，桓温和弟弟当仁不让，被养母一块扔到镇上去打短工，以供养养母的亲儿子能够出人头地。

  后来家里终于来了一位过客。

  养母的亲儿子是个小恶霸，桓温和弟弟私下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董卓”。在私塾里不好好学习，整天调皮捣蛋，挨了不少先生的板子，哭着闹着说不肯上学，要跟着桓温大哥“行侠仗义”。

  养母一听，还以为是受了桓温的蛊惑，恶狠狠地克扣了两兄弟打短工的辛苦钱，又一如既往地溺爱自己的儿子，最后请了流落在镇上的一个穷酸秀才，给儿子上家塾。

  桓温最喜鲜衣怒马，沙场斗阵。平日里对这些酸腐书生断然瞧不上眼，更别说还是小霸王“董卓”的先生了。

  秀才教的很用心，无论小霸王如何哭闹，秀才总有治他的办法，久而久之，养母也就放下心来，还给秀才加了工钱。

  但秀才没有接受，反而提出要让桓温两兄弟一起上课，爱占便宜的养母一想到还有这种好事，急急忙忙地把桓温兄弟叫了回来，爽快地答应了秀才。

  在桓温看来，他之前打短工赚钱补贴家用是在尽人子的责任，正符合他的大丈夫原则，而读这些酸腐旧书是在浪费时间，少年的世界非黑即白，秀才也就成了他目前最大的敌人，厌恶程度甚至超过了养母的亲儿子。桓温从不给秀才好脸色看，常常在课堂上捣乱，但是秀才总是不以为意。

  “你很喜欢关羽是吗？”秀才看着拿根扫帚满庭院挥舞的桓温，抿了一口暖茶。

  “那可不是，关二哥的事迹镇上除了三叔，也就我最熟了。”桓温得意洋洋，眉飞色舞道。

  “那你说说关羽在汉末三国时的封号吧。”

  ”这个这个，有谁会注意关二哥的封号嘛。“桓温挠头，尴尬不语。

  ”建安五年，曹操派刘岱、王忠攻打刘备，却被刘备击败，曹操于是亲提大军出征，刘备败逃投奔袁绍，关羽战败被生擒，不得已而投降，曹操待以厚礼，任命为偏将军。

  “后来，袁绍派大将颜良、淳于琼、郭图等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荀攸提出了声东击西、解救白马的作战方略。曹操接受了荀攸的建议，亲自率军救援。颜良大惊，仓促应战。曹操命张辽与关羽为前锋。关羽望见颜良的麾盖，策马冲锋，斩杀颜良于万军之中，枭首而归，袁军众将士无人能挡，白马之围被解，关羽被封为汉寿亭侯。”

  “封号是武将文臣死后的归宿，多少人为之誓死，关羽亦复如此。”秀才叹道。

  “可为什么偏偏是曹操这种奸诈小人为关二哥封侯？”

  “少年心性，净儿把话本当历史，曹孟德可是不世出的枭雄。”

  “曹操祖上三辈皆入仕汉廷，食得汉禄，即为汉臣，曹阿瞒挟天子以令诸侯，儿子曹丕谋朝篡位，哪件事可称大丈夫？”

  “孩子，你还小，权臣的路子，不是你想退就能退的。”

  秀才说完，就自顾自地摇扇伤怀。

  从此以后，秀才偶尔会跟桓温讲些关羽的故事，有时桓温会因为史书里的关公不够神勇而反驳，也有时候站在炕上为关羽鼓舞呐喊。总的来说，桓温也不那么敌视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