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名将遇上世家
贞观四年,冬,并州城。
连日大雪,拂了还满肩头,整个并州地区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但大街上依然是络绎不绝的老百姓,几个乞丐抄手缩脖,坐在城楼下东拉西扯着。穿着厚实布袍的豪门奴仆成群结队采购货物,趾高气昂。道路两边厚雪堆积,不远处披坚执锐的士卒们来回巡逻,处处呈现着北都的生机与气派。
在今年当中啊,发生了很多大事。
其中最让并州老百姓与有荣焉的,还要属并州都督李绩带兵大破东突厥。
四年前,东突厥颉利和突利进犯大唐,两人合兵十余万骑兵进攻泾洲,进至武功,长安城全面戒严,八月二十八日,颉利可汗进至渭水便桥之北,大军列阵,刀尖已经递到了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毫不畏惧,设疑兵之计,带领高士廉和房玄龄等人来到了渭水南岸,一行人马不过六人。
当时才刚称帝的李世民隔着渭水,怒斥颉利背信弃义,颉利仰仗身后大军与李世民争辩,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李世民在这场谈判当中让了步、出了血,用利益打发了颉利。
又两日,李世民在渭水便桥与颉利可汗一起盟誓,为了让盟誓更加庄严,他们还杀了一匹白马,盟誓过后,东突厥骑兵全线撤退,长安城解除戒严。
大唐虽然安宁了,但朝廷上上下下无不以当年的渭水之盟为耻。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可事实上,大唐只用了四年就报了当年渭水河畔的耻辱。
在今年,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生擒颉利,押送长安,忍辱负重了四年的皇帝陛下终于将东突厥灭国,一雪前耻,朝廷上下欢欣鼓舞,老百姓们喜气洋洋。这位年轻天子,彻底在天下间树立起了他的帝王威严。
这场灭国大战当中大放异彩的李绩,在并州城内的权威同样是达到了巅峰。
在最近几日里,并州城忽然流传起了一件趣事,据说因为这件事,就连李绩都被惹得勃然大怒。
事情说来简单,说是南城那边有位名医,姓名不详,只知姓刘,行医五十载,年过七十依然精神抖擞,为老百姓们看病常常会因为对方家贫就免去诊金,在坊市间有很高的威望。
前几日,太原王氏一名庶子王佑不知道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去找这位刘神医看病,但并没有药到病除,招惹了王佑不满。
王公子本来就是并州城里响当当的一位纨绔子弟,走马斗鸡无所不精,十四岁就是青楼常客,脾气暴躁的很,一怒之下,直接纠结了几个仆人,在刘神医晚上散步的时候将其活活打死了。
事情发展到这也很明了,太原王氏是高门大姓,从魏晋到现在显赫了几百年,王佑虽是庶子,但人家家族里毕竟有个宰相,明显也不在国朝法律能管辖到的范围之中,按理说,刘神医到底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赔偿些钱财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刘神医虽然没有亲生儿子,却有一个名叫刘平安的养子。
这刘平安年不过十五六岁,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在其养父遇害的时候他在旁人家做工,因此没有撞上,等回到家后才发现养父已经被活活打死了,一怒之下,问清楚了王佑去向后,直接就去王佑所在的春香楼外潜伏了下来,等王佑和仆人喝的醉醺醺从青楼出来之后,刘平安从附近小巷中跑了出来,一刀就插在了王佑的胸膛上,王佑殒命当场。
事发之后,刘平安投案自首,都督府的衙役们第一时间就抵达了现场,人证物证俱在,动机也是完全合乎情理,刘平安很快就被关进了大牢之中。
武德元年五月二十六日,并州设置总管府,以窦静为长史,检校(代理)并州大总管,武德七年二月十七日,又将并州府改为了都督府,齐王李元吉兼任并州都督一职。
而现在是贞观四年末,窦静早就滚出朝堂,到北疆整顿防务去了,李元吉也老早就死在了尉迟恭的箭下,从武德九年到现在,并州都督一直是由李绩担任!
李绩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经纵横天下近二十年了。
整个并州上下,哪个官员不知道这头曹州狼是天子最信任的大将之一?
尤其是今年二月,李绩大胜了突厥颉利可汗之后,已经成了大唐军方里仅次于李靖的存在,就连朝廷上的宰相都要避让三分,更不要说州县当中的官员了。
李绩在并州,几乎可以说是一手遮天。
所以都督府内的官员不敢有丝毫隐瞒,收押了刘平安和王氏奴仆之后,在第一时间就将案情交到了李绩案前,等待李绩决断。
可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刘平安,居然还是一个才子,有写诗的本事,在刘平安被关进大牢第二日,他便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牢房墙壁上作了《正气歌》一诗。
都督府的官员们读完后面面相觑,惊叹不已。
为何?
只因为这首诗写的太好了,而且诗中有大义,以天地正气为题,若是传扬出去,必定会传遍天下,必定深得儒家弟子的喜欢。
所以,都督府的官员们赶紧又派了吏员到牢里抄写此诗,很快又送到了李绩的案前。
(并州、太原、晋阳三者关系有些难以描述,大概就是晋阳是太原别名,又是并州治所,为了方便阅读,统称并州。)
予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屋内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侵沴,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吴专诸匕,在韩聂政剑。
在晋豫让炭,在燕荆轲图。在齐太史简,在秦张良椎。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荀巨伯义,为端木赐孝。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并州都督府内。
书房当中,一名头顶华阳巾的青衫儒士连读此诗三遍,俊秀的脸上都难免因为激动出现了潮红之色,眉飞色舞道:“绩公,此诗若传天子案头,这刘家小子必无罪也。”
此时在书房里,除了这位青衫儒士之外,还有一个身穿常服的中年男子,男子身材魁梧,典型的国字脸,稳若泰山气宇轩昂,正是大胜突厥还不到一年的并州都督李绩!
而这位青衫儒士薛松则是李绩的幕僚,出身河东薛氏,也算是累世豪门出身,只是志向不在做官,所以才会拜入李绩门下成为他最信任的幕僚。
李绩浑厚的嗓音当中略带诧异:“明仁(薛松表字),这首《正气歌》当真有如此厉害?”
李绩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参加了翟让的瓦岗军,一身本事也全是带兵打仗,对诗词一道并不擅长,他虽然能读懂这首《正气歌》,却看不出这首诗好在哪里。
“绩公,这首诗写的的确是好,有骈句,有散句,参差出之,疏密相间,慷慨悲壮拨人心弦。但这首诗最好的地方不在于诗本身,而在于符合当今之世,绩公明白吗?”
李绩诚实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理解,抚了抚胡须:“明仁还是细说吧。”
薛松放下手中吏员从牢里抄过来的诗词,笑道:“绩公,那刘家小子虽不是刘神医亲子,但被刘神医一手养大,与亲生儿子无异,对否?”
李绩点了点头,刘神医与他认识也有好几年了,对方并没有亲儿子,这点李绩是知道的,刘神医一手将刘平安从婴儿抚养到现在,虽然不是亲儿子,但与亲儿子已经没有区别了。
“父被杀,子为父报仇,可有罪乎?”薛松看似随意的那么一问,却让李绩豁然开朗。
父亲被人活活打死,儿子为父亲报仇,有没有罪?
自然是有罪的。
按照《武德律》,为父报仇也是要判死刑的。
但,这也要分具体情况,从此案件来说,起因是刘神医为王佑看病,没有药到病除,王佑暴怒指使仆人将刘神医活活打死,两个时辰后就被刘神医的养子刘平安当街刺杀了。
在这里面存在一个因果关系,是王佑先下令仆人打死了刘神医,所以才会导致刘平安的报复。
王佑自然是有罪的,他的仆人现在就被拴在大牢里,人证物证俱在。
有罪之人被人当街刺杀,而且理由还是为父报仇,那么刘平安有没有罪?
应该是无罪的。
如果换成李绩的话,若是老父被人活活打死,他恐怕也会冲冠一怒。
尤其是国朝以孝治天下,刘平安的这种行为就是大孝子的作风,是应当受到官府表彰的。
刘平安当场报复的这种行为,很符合李绩的脾气,尤其李绩和刘神医之间有交情,刘平安也算的上是他的后辈子侄,所以从心底里,李绩还是希望刘平安无罪的。
李绩伸手,往火炉当中又添了几块炭火,问道:“明仁觉得,天子一定会判刘平安无罪?”
薛松点头笑道:“不错,若是没有这首《正气歌》,案情传到朝堂上,最好的结局就是天子念其为父报仇罪减一等,改死刑为流放,但此诗一出,就算是天子都得掂量掂量要不要判刘平安的罪了。”
李绩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闪烁,显然还没有弄懂此诗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重量。
“绩公仔细想想,国朝以孝治天下,但为父报仇在《武德律》中却是死罪,这本来就是一种矛盾,从武德到现在,州县当中或许有相同的例子,却没有一例像如今这样牵扯到了太原王氏这种豪门,案情传到长安之后,必定会广为流传,事情闹得越大,对刘平安就越有利。”
“这首《正气歌》中,刘家小子自比专诸、张良、子贡,更是把浩然正气这种词都牵引出来了,此诗若是传遍天下,必然深得儒家子弟的胃口,而得到了儒家的支持,刘平安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李绩目光开始凝重起来,他已经明白了这件事当中核心的两个字,大义!
这首《正气歌》一旦传扬出去,刘平安就有了大义的名分,国朝本来就是以孝治天下,占据了纲常大义,天子想给刘平安定罪都难!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关头,杀的还是太原王氏的人。”
李绩闻言豁然开朗,大手忍不住直拍桌子,哈哈大笑。
虽然李绩久不在朝堂,但他也是有自己耳目的,现在朝廷当中已经开始有流言传出,说天子想要修《氏族志》!
以往世家大族主要有四个地域集团,分别是山东士族、江左士族、关中士族、代北士族。
李唐自关中而起之后,关陇集团逐渐消失,江左和代北的士族们也逐渐没落,现在朝堂上根深蒂固的,是以崔、卢、郑、李、王为首的山东士族!
而其中的王,指的就是太原王氏!
身为当今天子的心腹大将,李绩自然明白天子对这些世家大族们有多忌惮,世家大族的势力太大了,就连天子也只能提拔心腹慢慢减弱世家的影响力。
现在天子信任的几个大臣当中,可没有一个是五姓七望中人!
诚然,太原王氏家主王珪是刚刚被扶正了侍中位置不假,可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个宰相位子是天子用来招揽世家的?
朝廷现在是群相制,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长官全是宰相,其余臣子,只要加授“平章政事”、“参与朝政”等头衔也可以称之为宰相。
天子真正的心腹,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起码都是国公,而王珪呢?
一个破劳什子郡公就把这老匹夫哄的团团转。
最重要的一点,王珪虽然是宰相,但为了这个位置,他也将高士廉得罪狠了。
当年王珪请宰相高士廉向天子呈递密奏,高士廉却将密奏扣下,因此获罪被贬,才有了后来王珪的上位。
虽然官方给出的解释很正常,可要说里面没有猫腻,李绩是不相信的。
若是没有猫腻,为什么高士廉被贬离京的时候大骂王珪不仁不义?
十有八九是王珪为了侍中之位,设计坑了高士廉一手。
高士廉是什么人?
这可是玄武门事变的一等功臣,还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就连天子在私下里都要以舅舅相称。
人家堂堂皇亲国戚,还有从龙之功加持,焉是你王珪老匹夫得罪得起的?
你王珪又算什么东西?当年隐太子的门下走狗罢了,天子愿意用你都是看在了世家面子上,还真以为自己是号人物了?
李绩冷哼一声,满脸不屑,讥讽道:“真是马不知脸长,王珪老匹夫居然连高相都敢得罪,长孙和高氏情同一家,王珪祸不远矣。”
薛松满脸玩味笑容:“王珪小人也,不足为惧,绩公,刘平安是一定要保的,哪怕得罪死了王氏都无所谓,他日高相回归朝堂之日,必不令绩公失望。”
高士廉是典型的君子,知恩图报。
李绩若是出手针对王氏,保下刘平安,整个朝堂谁会以为是李绩照拂子侄后辈?
为了一个没有血缘的故友之子,得罪太原王氏?
简直屁话。
如果李绩在这个关头打压王氏,在群臣看来,既是为自己出气,也是为高士廉出气,其中高士廉所占的比例可能还要大一些。
在面对以五姓七望为首的这些世家之时,朝廷上的新贵大臣可向来是同气连枝的,李绩虽然不是秦王府的老班底,可他是天子嫡系大将,天下间谁又能小觑了他?
在这个天子、皇后、宰相都不喜王珪的时候,打压太原王氏就是政治正确,既能赢得高相和长孙氏的好感,又能状他李绩威势,还能救下刘平安这个子侄后辈,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李绩感慨不已,刘平安杀王佑虽然是意外,可是这意外也着实是太恰到好处了,如此报仇手法,恐怕就连天子听说了都要赞一句好。
李绩大手一挥,气势十足,沉声道:“盯着点王氏宅院,但凡有王氏中人违法,立刻收入大牢,再派人查封二十家王氏店铺。他王氏不是跋扈么?我倒要看看,在这并州城是王氏大还是我李绩大!”
“诺!”
薛松领命而去。
李绩起身走到桌前,桌上摆放有刘平安的案情和《正气歌》一诗。
李绩拿起笔,亲自写奏疏,言辞恳切,希望天子能饶刘平安性命。
当然,在奏疏当中,他也同样提及了太原王氏在并州城内的跋扈嚣张。
李绩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案子或许会成为天子对世家大族的一次试探,或者说是一次打击!
身为新贵,李绩同样不喜欢这些显赫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既然已经决定得罪王珪送高士廉人情了,李绩自然不会客气,将王氏子弟在并州城内的跋扈写的惟妙惟肖。
恍惚当中,李绩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和老友秉烛夜谈纵论药理的场景了,只可惜一个不慎就阴阳两隔,这位在并州城内颇有善名的刘神医居然被一个纨绔庶子给害死了。
李绩胸中有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名将一怒也足以让太原王氏这种几百年的世家大族胆战心惊。
眉头皱起继而舒展开来,李绩放下笔,琢磨什么时候让人把这刘平安带到眼前再看一看。
虽然这些年见过对方好些次,可李绩总感觉,这一次的刘平安,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