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秋夜中的秋叶
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一片片落叶随风打在窗纸上,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在拨弄着枯涩的琴弦,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沉闷。
僖公禄甫的心中却丝毫没有沉闷的感觉。
站在窗前,他拨弄着手中的玉玦。
“今年是个大喜之年啊!”
玜瑆端起面前的玉盏,微微抿了一口,抬起头,看着僖公禄甫的背影。
“是的。君侯执掌齐政已经整整二十年,确是一个大喜之年。”
“二十年的时间过得真快。”
“却也不短。”
“不错,也不算短。这二十年,我总算不负当年父侯所托。”
“君侯应当无愧。”
“不过,我心中的大喜却是薪芳在今年又为卫侯诞下一子。”
玜瑆的心一紧。
“是啊,又诞下一子……”
“依先生看来,卫侯会为了薪芳行废立之事么?”
“这是必然。”
“哦?”
“卫侯此人好色而残忍。好色者,以色事人者必受宠,母宠而子贵。而一旦色衰爱驰,则子必失其位。”
“不错。昔年幽王废平王太子之位,改立褒姒之子伯服,也正是此理。”
“目今卫世子伋虽据有世子之位,但其母夷姜已早亡。若是女公子能够令卫侯不再移宠,则世子之位必将属于公子寿。”
“想来先生去岁使卫,已经作了万全的安排吧。”
“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
“好!好一句‘尽人事,听天命’。但我相信,先生所作的安排,必能扭转天命。”
“我却没有君侯这样的信心。”
“先生倒是谦虚的很。”
玜瑆放下玉盏,微微一笑。
僖公禄甫转过身,看着玜瑆,不经意地道:“不过,先生为何觉得是公子寿应当立为世子,而非公子朔呢?”
玜瑆的笑容略略一僵。
僖公禄甫似是没有注意到玜瑆瞬间的僵硬,又转过身,接着道:“想来先生是觉得立嗣以嫡立嗣以长吧。其实,只要是薪芳所出,长幼又有什么区别呢?更何况若是立幼子为嗣,或许还会更好。先生的意思呢?”
玜瑆看着僖公禄甫的背影,没有作声。
烛光将僖公禄甫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
随着烛光的跳跃,僖公禄甫的身影忽明忽暗。
僖公禄甫似乎也没有期待玜瑆的回答,接着又道:“还有一件喜事。”
“君侯指的可是鲁侯求婚一事?”
“不错。”
“若是齐与鲁卫皆有联姻,则西进之势……”
“是啊。可惜鲁国的公子翚不是卫国的石碏,鲁侯未必能够如卫侯那般掌控国政。”
“这倒毋须担忧。”
“先生的意思是……”
“今日的鲁侯本就是昔日惠公弗湟在时所立的世子,不过是因为惠公弗湟薨时年龄尚幼,由兄长隐公息姑暂代君位。不想卫侯晋那样乃是庶子嗣位。”
“嗯。鲁侯确是比卫侯得位为正。”
“鲁侯的母亲乃是惠公弗湟的正室夫人,宋武公司空的女公子。”
“不错,其母家势力不容小觑,想来公子翚也未必敢再行弑君之事。”
“有这两点,鲁侯掌控国政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依先生看来,这联姻之事可行?”
“是的。”
“可是,蕥蓱对此事似乎并不欢喜。”
“哦?”
僖公禄甫又转过身,盯着玜瑆,道:“去岁与先生一道自卫国回来后,这孩子就一直时不时染恙。今春听到薪芳诞下公子朔,病情又似乎加重了。先生可知为何?”
“可有宫中的医官诊治?”
“心病啊!心病还需心药医。”
“这……”
“先生不知也罢。不过倒要烦请先生将这个喜讯告知蕥蓱。”
“这个……”
“顺便还请先生为蕥蓱开导开导。”
“这个嘛……”
“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
“夜已深了。秋夜很凉,先生也早些回去安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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玜瑆缓步走出齐侯静室,秋风迎面扑来。
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
树上的桃花早已凋谢,桃叶也已经枯黄。
树上还挂着几片黄叶,在冷冷的秋风中颤抖着。
颤抖的黄叶顽强地发出飕飕的响声,似在宣告自己的不屈,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的秋夜更添几分萧索之意。
玜瑆站在桃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静静地看着一片又一片枯黄的残叶随风飘落。
秋风中还浮动着桂子的清香。
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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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秋夜,更浓,更深。
天地间一片静寂。
晚风中偶然会传来一两声秋虫的低语。
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
玜瑆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残秋已残。
玜瑆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他觉得自己背负的使命就是一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河。
他在河中已经游了太久,他已经感觉到疲倦。
他有时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只鸟,能够像鸟那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
但他知道,自己是无法变成一只鸟的,可自己却还必须要奋力地游下去,游到河的彼岸。
一个人为什么要活下去?
是不是因为他还想做一些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如果一个人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却不能做,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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玜瑆看到远方的道路上出现了一点火光。
那是一盏灯笼。
高挑着的宫灯。
蕥蓱的手中拿着挑着宫灯的竹竿,痴痴地站在那里。
夜色很浓,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发亮的大眼睛。
看到这双眼睛,他暗中叹了口气。
玜瑆缓步走到了蕥蓱的面前。
灯光下看来,她的皮肤更宛如白玉。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她的脸色是苍白的,但这种苍白的脸色,看来却更楚楚动人。
她的鼻子挺直而秀气。
她的嘴唇虽很薄,却很有韵致,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动人的表情。
无论任何人见到她,都只会觉得可爱。
因为她实在是个甜丝丝的美人儿。
不但人长得甜,说话也甜,笑起来更甜,甜得令任何人都不愿,也不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她痴痴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纯真的柔情。
他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道:“夜已深了,你为何还不去睡觉?”
她道:“你在关心我?”
他道:“你是病人,我自然是关心你的。”
她道:“若我没有生病呢?”
他道:“没有生病的人,在这么冷的秋夜站在外面,也是会生病的。”
她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道:“你笑什么?”
她抿嘴笑道:“我笑你!”
他道:“为什么?”
她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她道:“我怕你?”
她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好,所以才硬说……硬说这样的话,是不是?”
他将目光从远方收回,凝注着自己的双手,目中似乎带着一丝痛苦之色。
他忽然道:“你在这里等我,是不是知道我会去找你?”
她的笑容突然一滞,似乎也有了一丝痛苦之色。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但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她道:“哦?你要来找我?找我做什么?”
他道:“你应该知道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直接刺到了心中。
她咬着牙,道:“难道在你的眼中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孩子!我不聪明!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黯然道:“我很了解……很了解这种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
她突然大声打断了他:“你什么都不了解……你自以为了解一切,但其实……其实……你什么都不了解……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
说完,她转身跑开了。
他没有追上去。
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喃喃地道:“我是个大笨蛋……我确实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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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桃林里泥土里满是残秋时的落叶。
玜瑆缓步走出桃林,慢慢地走到了“嫮靕嵙”小院。
蕥蓱正风姿绰约地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
看到玜瑆走进小院,她扭过头。
玜瑆走进房间,站在蕥蓱的面前。
他看着她,目光中仿佛多了一些什么。
他道:“我……”
她打断了他,嘶声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愿意……”
话没有说完,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他看着她流泪的脸,沉默着。
他转身走了出去。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风在吹,吹起了黎明的晨雾。
她看着他走出房间,走进了小院。
她起身想追上去,却又缓缓地坐下,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拉住了她。
她突然大声道:“你去告诉父侯,我愿意答应!”
他顿了顿。
她接着喊道:“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要能够自由自在地看看外面的世界,回来后我什么都愿意!”
“要是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宁愿去死,也不会像姐姐那样。”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说服父侯同意的。”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再次举起脚步。
她看着他走出小院,消失在风中,烟中,雾中。
她的眼泪又流下。
他的眼中呢?谁都看不到他的眼,他的脸。
有些人表面看来虽然很冷酷,但越是不肯轻易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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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王八年,十一月,鲁执政公子翚弑隐公息姑,立惠公弗湟世子轨为君,是为鲁桓公。
桓王九年,鲁桓公轨使公子翚如齐,求聘齐僖公禄甫次女蕥蓱。齐僖公禄甫以蕥蓱尚在病中,请缓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