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少年

  陆筌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走马灯了。

  真正的致命伤，就是兔子人那不讲道理的糊脸一拳。如果不是强大的求生意志，她可能已经当场暴毙了。

  之所以不再纠缠马赛克……是因为她要留着最后这点气力，去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一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

  四五年没有回去过的地方。

  她扶着墙壁，走一步顿一步。眼前浮现的尽是往日的光景。

  “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不见得会对你们忠诚。”第一次与男人线下见面的时候，她如是说。

  那一年她才八岁。

  男人的眼神中充满怜悯。“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一个小女孩学会了说‘忠诚’这个词啊……而且，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陆筌勾着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许有吧。但我不懂得讲礼貌……也不懂羞耻心，也没有上进心，爸爸妈妈也说我不爱他们，同学也不跟我玩……”

  男人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这并不能称作没有感情。”

  “人的感情，储存在一个容器里……这个容器，我们把它叫做‘心’。心这个容器，可以比任何东西都脆弱，也可以比任何东西都坚强。当它彻底的放弃了一件事物，我们终此一生也不可能再对这件事物抱有感情。这就叫做‘伤心’。即便如此，感情也充斥着这个容器剩余的空间……”

  陆筌喃喃的说：“那，我的感情，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就要你自己去寻找了。感情的依托之物会消失，但感情本身并不会。它或许换了一种形式，与你相伴。”

  她来到了熟悉的小路。在父母还爱她的时候，他们经常牵着手走过这里。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爱我了？陆筌的视线模糊起来，记忆仿佛被打成了碎块。恍惚中，她看见前面的玉兰花下，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一袭白衣，长身玉立。

  是你啊。陆筌想说，却没有力气说话。那花树和少年没有再等待她，转眼便化成了烟云，消散在她眼前。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陆筌问道。

  也对，因为我也要死了，所以我能见到你。

  眼前的景色，像个旋涡一样旋转了起来。她看到了很多年以前，他静静的趴在地上，血静静的流淌着，他的脑袋开了花。

  我那时候在做什么？

  我没有哭。但是，我很失望。陆筌心想。

  失望到了现在。

  “阿筌妹妹，要不要一起去抓蝉？”

  那时候，我们都好小啊。陆筌想着想着，笑出了声。

  “你不下棋了吗？”

  “不下了，我想和你一起玩。”

  “可是……你会挨批评的……”

  “挨就挨呗……”

  既然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快乐，为什么会选择死亡呢？

  下棋下不过人家，为什么要选择死亡呢？

  我耽误了他下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天天跟他玩的。

  都怪我。

  他家里有权有势，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天才棋手，现在，他被我杀害了——虽然，我知道他是承受不住压力才从楼上跳下去的，但是在他的父母心目中，他就是我杀死的。

  都是因为我跟他玩，才害死了他。

  从那以后，我的父母，就不再爱我了。

  因为我得罪了他们的上司。

  从那以后，我越来越不喜欢人，人也越来越不喜欢我。

  陆筌敲响了那久违的门扉。

  开门的人多么熟悉又陌生，她轻轻的说了声：爸爸。”

  很显然，他们都没有预料到她的归来。爸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里闪过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他颤抖着，紧紧的抱住了陆筌。妈妈在客厅里也呆住了，流下了泪水。

  “我回来了。”

  爸爸把她迎进屋。他眼眶通红，握着她的手不停的说：“阿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筌，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妈妈关切的问。“哎，你的脸上为什么有血？”

  陆筌的小嘴一张一合，像个机器人。

  爸爸妈妈仔细的听，才听明白。

  “我的玩具，还在吗？”

  妈妈面有愧色：“之前整理房间的时候……都处理掉了。”

  陆筌心中的最后一点光明熄灭了。

  也对，毕竟你们都以为我死了。

  “爸，妈。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下。”

  “哎，好好好，马上给你把被子铺好……”妈妈连忙说。

  “不用，你们都不要进去。我自己来。”

  爸爸还是紧握着她的手。“阿筌……我对不住你……我真的好后悔那样对你……我真的对不住你……”他说着说着，两行热泪终于抑制不住，流了下来。

  陆筌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他们老得好快呀。她心想。

  “爸爸，别这样，我不是回来了嘛。”

  爸爸泣不成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妈妈嗤笑道：“瞧你爸那样。阿筌，我去给你熬鸡汤，你去休息，等你醒来就可以喝了，啊。”

  明明她自己也哭得这么厉害。

  陆筌推开了被封锁的小房间，尘灰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本以为，房间的小角落，那个纸箱以及里面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但出乎意料的，所有她曾经珍爱的小玩具，小物件，都整整齐齐的码在地面上，规规矩矩的在她的公主床边围了一圈。

  小老虎布偶，小洋娃娃，漂亮的饮料罐，玻璃弹珠，泡泡枪，乐高积木，塑料陀螺，还有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铜烂铁……

  还有一只小玩具熊，坐在自己的床上。

  它们身上都脏兮兮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

  陆筌躺上布满灰尘的床，把小熊抱在胸前。尽管它身上脏脏的，还有令人不愉快的气味，但陆筌感到心中无比的宁静。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此时此刻，她破碎的心之容器，些微的修复了。

  “你们，都在等我回来呀。”

  玩具们颤抖了起来，仿佛是在回应她。

  “毕竟我们曾是‘家人’呢。”

  她紧紧的抱住了小熊，小熊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辉。

  “还有你。你是唯一的。你是我的‘恋人’。”

  在梦幻的光辉中，她睡着了。

  她梦见小熊变成了他。

  梦见垃圾场里，一排排小玩具，在月色下列着队，浩浩荡荡的走回这个房间。

  梦见在监牢里度过的岁月。

  梦见男人笑着抚摸她的头顶。

  梦见那年夏天的蝉鸣。

  为了幸福的生活。

  空气中弥漫着鸡汤的香味。

  悠闲美好的下午，父亲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时而浮现出笑意。客厅桌上摆着新写的购物清单，上面写着一些女儿可能会喜欢的事物。母亲正期待着打开房门，叫醒她正在休息的，久别重逢的女儿。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想重新开始。

  但更多时候，我们没有这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