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工呼吸和接吻的区别
天下是打出来的
当马文革手中的刀顶在曹大伟的脖子上时,曹大伟看到在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尿裤子了。这让他禁不住想起1979年和小伙伴儿们一起偷看女厕所的情景。
那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挑头的是马文革。组织成员除了曹大伟,还有大庆、石头和万风。作为一名刚刚加入组织的新成员,曹大伟为了尽快跟同学打成一片,只好跟在大伙的屁股后面向女厕所进发。虽然他不明白去一个臭气熏天的厕所看女人解手的意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掉队。
曹大伟是在1979年的冬天跟随父亲曹关生和母亲孙耀华从上海来到香坊区火车站的。
那天天很冷,天气预报说那天气温零下三十一度,但再加上北风的凛冽,温度少说也得有零下三十八度。刚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曹大伟跟着父亲曹关生和母亲孙耀华来到了哈尔滨,下车的地方是哈尔滨火车站,当地人管它叫老站。
“到老站了,快,下车。”
火车上,曹大伟听到几个操着当地口音的人乱哄哄地吵吵,然后箱子包裹一股脑地扔了下去,随后两个人跟着跳了下去,大概是睡过点了。
接着,火车又向前开了一个小时,最后停在一个叫香坊火车站的地方,孙耀华刚下车呼吸的第一口气就呛到了肺里,等她从痛苦中缓过来就开始埋怨自己的丈夫曹关生,“你要是稍微会来点事儿也不至于把你发配到这样一个地方。”
不仅仅跟曹关生生活十年的孙耀华这么认为,连刚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曹大伟也这么认为,他对于这个叫香坊火车站的地方非常的不适应,不明白父亲在上海工作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不过后来他从母亲孙耀华的嘴里知道了真相。父亲是被迫来的,说的再明白一点,因为父亲得罪了领导,被贬到这个叫香坊火车站的地方。
曹大伟知道父亲曹关生是一头犟驴,这从曹关生之前的很多朋友最后都离他而去就可以看得出来,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走南闯北混到最后身边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每天只落得回家为柴米油盐跟孙耀华吵架的份儿。
曹大伟一直不明白母亲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么一个爱钻牛角尖的男人。但话又说回来,没有曹关生,也就不会有他曹大伟了。所以,纵使他有多少看不惯父亲的性格,也只能是暗自里发发牢骚而已,真到了他爸受到委屈或受到欺负的时候,他立即就会挺身而出。
有一次他爸在市场跟一名卖鱼的小贩发生冲突,那名小贩偷偷往鱼肚子掺水被曹关生看了出来,曹关生上去指责引来鱼贩子的不满,两人先是争执起来,最后鱼贩子看语言上战胜不了工会主席出身的曹关生,恼羞成怒掐着曹关生的脖子顶到墙上,曹关生差点憋死过去,脸涨得通红,嗓子里发出一种可怕的嘶鸣声,见此情景,曹大伟抓起一把杀猪刀就捅进小贩的腿上。
那时曹大伟只有十岁,他可以梗着脖子抗议自己的父亲,但是决不允许别人欺负他爸,甚至是那种带有侮辱性语言的谩骂,这是他骨子里所不能容忍的。
那是一座旱厕。厕所的后墙上方雕刻着粗糙的镂空花纹。由于个头的高度不够,马文革踩着石头的肩膀爬了上去。当时曹大伟很清晰的听到从女厕所里传出两个女人的对话,这两个女人正在议论他父亲曹关生。
“那个新来的曹关生就是个榆木疙瘩做的棒槌。”
其中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似乎正在向下使劲,声音听上去有些拥挤,“刚来半年就把车站上上下下的人得罪光了,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老婆倒是个精明的女人。”另外一个声音圆润的女人接过话茬,“要不是她,马站长跟他儿子就被煤气熏死了。”
“给马新生嘴对嘴做人工呼吸,哎哟,恶心死了。”嗓音沙哑的女人颇为不屑,“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马新生老婆为了生儿子,把命都搭上了,现如今马新生可是光棍一条,这一亲嘴,指不定以后什么样呢!”
随着两个女人在厕所里的浪笑,曹大伟发现大庆、石头和万风都在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
马文革也扭过头,表情尴尬地冲他笑着。曹大伟觉得小伙伴儿们都在嘲笑他。他捡起脚边的一块半截砖,扔进了女厕所。随着噗通一声,从女厕所里传来尖叫声和叫骂声。
几个人见效果达到撒腿就跑。曹大伟和马文革等人跑到铁道旁,这时,一列火车冒着白烟缓缓驶来。马文革等轻车熟路顺势手一搭,腿跟着跑了两步,轻轻一跃,人就上了火车,曹大伟却在庞然大物面前停下了脚步。
“哈哈,敢扒火车吗,不敢装了吧!”马文革冲曹大伟扬着下巴,一副君临天下战胜者的神情。
“有什么不敢?扒就扒。”曹大伟心里发憷,但嘴上却不愿服输。
“那就让我们看看!”马文革说完,跟大庆、石头和万风轻松地扒上正在倒道岔的一列油罐车,轻蔑地看着曹大伟,“来呀,有种就上来!没种就回家吃奶吧!哈哈哈哈……”
曹大伟憋得小脸通红,看着眼前一节节火车轰隆隆从身旁驶过,虽然速度已经慢下来了,但仍是夹带着一股寒风。
曹关生之前一直在机关里工作,从来没有身临车站一线,更重要的是曹关生不允许他去这种危险的地方,尤其是他刀捅那名小贩之后,让曹关生看到了儿子骨子里的某种暴力倾向,比平时管得更严了起来。
油罐车只剩下了最后两节,曹大伟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栽在这儿,他必须得证明自己有种,想到这儿,他按照马文革等人扒车的样子,左手搭上扶手,跟着跑了两步,身体一窜,上了火车。
那一刻,他嗓子眼发紧,由紧张到渐渐刺激起来,到最后甚至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但火车却突然又开始逐渐加速快了起来,随着火车越开越快,马文革和大庆等人及时跳下了火车,而曹大伟再想下车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站在火车上听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傻眼了。
“快跳呀!”马文革等人冲着曹大伟大声喊着,“再不跳就给你拉到北京啦!”
曹大伟没去过北京,但他知道北京很远,而且他还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跳的话,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在小伙伴儿们的喊声中,曹大伟眼睛一闭跳下了火车,但由于巨大的惯性,曹大伟被摔得很惨,不但胳膊肘膝盖咔出了血,头也差点撞到铁轨上,据事后马文革跟他说,如果再向前五公分,你小命就没了!
但当时曹大伟感觉不到这些,他虽然负了伤,但却在马文革等人面前保住了面子,这比一切都重要。
曹大伟忍着剧痛一瘸一拐的回到家之后,才感觉到后果的严重,因为那些口子很深,有个别地方甚至快看到了骨头,孙耀华边用紫药水给儿子处理伤口,边带着哭腔追问儿子怎么弄的。
刚开始曹大伟不准备说实话,但聊着聊着,曹大伟禁不住就把白天的事情抖落了出来。
“妈,你为什么亲马新生和马文革的嘴?”
“那不叫亲嘴,那叫人工呼吸?”孙耀华急忙给儿子解释。“他们俩煤烟中毒,要是不人工呼吸命就没了。”
曹大伟分不清亲嘴和人工呼吸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于是他问孙耀华:“什么叫人工呼吸?”
“人工呼吸是救人的一种方法。”孙耀华不知道怎么跟曹大伟解释,但是她又不想曹大伟误会,于是说,“这是一种医疗手段,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那你跟我爸亲嘴也是做人工呼吸?”曹大伟继续追问,“我爸得什么病了?”曹大伟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有几次晚上起来尿尿的时候,正好看到父母在房间里亲嘴。
“我跟你爸那不叫人工呼吸。”孙耀华有点说不清了,开始起急,“现在你还不懂,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孙耀华说这话时羞红了脸,这让曹大伟感到他妈比平时更加漂亮。
曹大伟偷看女厕所并往里面扔砖头的行为最终被父亲曹关生获知。曹关生没有客气,对曹大伟一顿毒打。曹大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父亲的泄愤。这更激起了曹关生的怒火。他像一头被人踢中了下面的公牛,喘着粗气,挥舞着手里那条在百货商店刚买不久的合成革皮带,对曹大伟劈头盖脸的猛抽。孙耀华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了曹关生的手。
“他可是你亲儿子!”孙耀华扯着嗓子冲曹关生叫嚷着,“你把他打死,你们老曹家就绝后了!”
孙耀华的这一嗓子,像一瓢凉水,让曹关生冷静了不少。自从来到香坊区火车站后,他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在单位受排挤,在生活中被人戳脊梁骨,他实在是受够了,他必须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
“没见过你这么不争气的,以后离那个马文革远点儿,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跟他在一起,我打死你!”曹关生把皮带扔到地上,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孙耀华把曹大伟从搓衣板上扶起,检查着儿子身上的伤。
“疼吗?”孙耀华心疼地看着曹大伟。
曹大伟不说话,只把怨恨的目光盯在他爸脸上。他虽然不允许别人在外面侮辱他爸,但同时也看不起在外面软家里横的曹关生,这也就是他爸,要是换个外人,曹大伟早就夺过皮带抽过去了,好几次他差点脱口而出,“你也就是对我和我妈的本事,你到外面打别人试试!”
但他关键时刻忍住了,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话说出来比抽几皮带还让他爸难受。
“跟你爸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孙耀华冲曹大伟使眼色。
曹大伟不想跟曹关生道歉。因为他觉得往厕所里扔砖头是为了维护曹关生的名誉,他认为自己的行为应该受到曹关生表扬,没想到却遭到一顿毒打。他觉得曹关生有点狗咬吕洞宾。因此他看了一眼曹关生,冷笑了一声,径自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曹大伟的冷笑触到了曹关生最脆弱的神经,他怒吼一声,弯腰去捡地上的皮带,孙耀华急忙抢过皮带,护在曹大伟的身前,曹大伟却转身冲着他爸说,“你是不是还没打够,来,我帮你打。”
说着话,曹大伟抄起桌上的烟缸砸向自己的头部,血瞬间就顺着曹大伟的眼睛流了下来,曹大伟理也不理,对着曹关生,“够了吧!”
曹关生瞬间就傻了,看着他儿子定格在那里。曹大伟这才像个战胜者一样转身走了出去,只不过这次他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走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孙耀华的尖利叫声,“你去哪儿,你给我回来。”
但这个令人心碎的声音随着曹大伟的关门声,消失在了屋里。
那天晚上,他在火车道线上溜达了一个小时候回到家时,发现曹关生瞬间老了十岁,他事后才从孙耀华嘴里知道,他跑出家门后,曹关生和孙耀华去找他,两人边找边吵,唇枪舌剑,各不相让。最后话题还是绕了回来,曹关生责备孙耀华不应该给马新生做人工呼吸,孙耀华埋怨曹关生一根筋,死心眼,后悔当初自己瞎了眼,嫁给一个床上床下都不行的窝囊废。最后,曹关生在孙耀华的抱怨声中败下阵来。
不是曹关生说不过他,而是,他最后败在了精神上,孙耀华的抱怨正中曹关生的要害,他轻易就被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