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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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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广寒兵书见天日,酒楼战场各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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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外秋风入山岭,一扫万顷。

  云台山凋零。

  云台石壁裂千缝,一缝磨莹。

  露冻百年冰。

  若化此冰如活水,何苦固似岸上晶。

  风烟云淡大江记,不成书也有姓名。

  一掷黄河无人听。

  说书人,更伶仃。

  ——题记。

  ===

  楔子:【广寒兵书见天日,酒楼战场各杀声】

  折胶堕指,大雨滂沱。

  穆东峰对雨深恶痛绝,自小便是如此。原因说来简单:土全都化成了泥,总要弄脏他衣裳。但从不觉得雨不好,只是认为,雨对他不曾好过。

  十五岁,冒着雨在云台山上找家猫,刚把小家伙儿抱进怀中,便打了喷嚏,他感了冒;二十岁,正晒着书,登时一道惊雷,暴雨紧随其后,他慌里八张的救书,却不慎跌进了小池塘中。

  因为讨厌雨,连太阳都成了他的“信不过”。原因说来更简单:消失不见亦一马当先,非暴雨前的太阳莫属。

  而此刻申时不到,灰蒙蒙的田园小道,怎看怎像入夜。

  阴晴不定的天,惹的穆东峰心里犯起了嘀咕。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不会忘记今天的雨,也不会忘记今天又在四处逃窜的太阳。

  “师尊,那边有个酒馆。”

  韩三水停下马,指向不远处。

  “里面的人在冲我们招手。”

  那是一家灯火通明的三层小楼。穆东峰斜眼望去,只见两三名饮酒的侠客探出头来张望。显然是瞅见了骑在马上的他与韩三水,所以大声叫唤。

  “雨天路滑,电闪雷鸣,那边的两名大侠,进来避一避罢!”

  韩三水听罢,疑心道:“师尊,这寸草不生之地也会有酒楼?好生奇怪。”

  穆东峰心里有数,只轻“嗯”了声。“你不放心,便自己去察。”

  韩三水照办。

  穆东峰一手携马,一手携雁翅刀,至酒馆门前两丈远停下,将他那成了落汤鸡的骅骝拴于枯枝老树下,先行进屋。

  店小二道:“快快,那伙计正要说新的书!”

  店小二十分热情,要替穆东峰取下斗笠蓑衣,穆东峰却素来由不得生人碰他。“撒开。”他抓下斗笠,冷语命令道。

  店小二忽的不间不界起来。“大侠这是……”

  穆东峰轻咳一声,猛然抬头。

  “大侠,你……”

  店小二瞪大了眼睛。

  玄衫罩身,舜华覆颜。

  这可是城北徐公吗?店小二内心动荡,说不出半个字来。

  且见斗笠下,是一张被雨水淌湿的脸,鬓发亦浸雨,贴在额头上,黑的发亮。同样发亮的还有睫毛,那上头挂着雨珠,远看好似白霜,衬的穆东峰醉眼如汪洋。

  灼灼凤目下长着一颗乌黑的少女痣,虽不吉利位置却好,是这脸上的点睛一笔。

  (少女痣,男子左眼下方的痣之一,顾名思义“后代很少会有女孩子”,并且时常困于人情。)

  店小二讶异,他一个男人,看见了另一个男人,他竟能把自己看呆。

  他亦神魂四散。若美丽的女子使人惊艳,那穆东峰这般的“城北徐公”,则令他惊逸。

  他心道穆东峰明明只是一个江湖中人,气质却宛若仕宦书香大家的公子,说不上来那是怎样的感受,总之,店小二活到这岁数,还是第一次相信,哪怕只是一眼,男人也可以令男人目不转睛。

  “凤目须眉,玄色衣衫,你是……”

  欣赏完了“徐公”,店小二这才反应过来,惊呼出声。

  且听“咔啦”一声。

  店小二毛骨悚然。“……大侠?”

  穆东峰使左手按下悬于腰间的雁翅刀,怒目店小二,亦戒备,亦不言。“你看错了,我的衣服是黑色,不是玄色。”他道。

  黑中泛红,怎会不是玄色。店小二慌慌笑道,扭回头,让人递了两碗酒来。

  店小二道:“大侠,喝碗烧酒,暖暖身子!”

  “多谢。”穆东峰回道:“可惜在下着急赶路,也许不宜饮酒。我歇歇脚,喝点粗茶便好。”他点头答谢,压刀,坐去窗户边的八仙桌。

  “哈哈!”

  忽有人不请自来的笑了声,似是狂者,放浪不羁。

  “凤目须眉,玄色衣衫,哪一户人家的贵公子呢?小二是想夸你玉树临风啊,兄弟。”

  听这口吻,还是熟人。穆东峰须眉一蹙,不悦。

  那人道:“小二,拿两个碗来。他从不独自饮酒,但是兄弟我来了。”

  “李掌门。”他被这铿锵有力的呵声弄的心神不宁。“看来是刮了场‘要命风’了,能把您吹来。”

  那人道:“这风确实来的突然,但要不了你的命。”

  “那就要你命。”

  穆东峰抬了头。

  站在眼前的,是那名他做梦都想赢的剑客,身穿青黑圆领袍,腰佩一把名唤“雪岫云峯”的宝剑。

  “要我命?”剑客笑而不恼,轻声道:“不,你要不了我的命,我且知会你,我来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救你之命。”

  穆东峰道:“手里拿的是甚么?”

  剑客道:“华山的‘不热寒酒’。”

  穆东峰随即拍案道:“小二,拿碗来!”

  “来咧!”店小二举了碗,七拐八绕奔来。“客官,您的碗。”

  “慢着,伙计,先别走。”剑客笑道:“我有话问你。”

  剑客四下打量一番这酒楼,心觉略有异象,但只略有。

  他话中有话道:“你们店还真气派,盖在荒郊野外还能座无虚席。”

  穆东峰亦道:“瞎子,最气派的不是门庭若市,而是台上那个说书的。”

  剑客低声一笑,用唇语道:这便是异象。

  他反手一指,点名那愣愣看着他与穆东峰的说书人,吓得对方险险跳下椅子。

  “怎样不接着说下去了?等我追问吗?”剑客试探道:“还是你这个说书人江郎才尽了?”

  “发生甚么大事?”

  穆东峰变了个语气,转身叫道:“没事。你可算来了,三水。”

  剑客洋洋洒洒倒着酒,摔了坛子,仰头道:“三水,快来喝酒!”

  “前辈?”韩三水进了门来,同剑客打招呼道:“前辈为何在此?巧合吗?”

  “好了,甭问,是他跟踪我。”穆东峰越说越发笑不出来,只叫韩三水纳闷儿。

  韩三水好奇道:“那……被跟踪的不是我,所以就算我跟在师尊身边,也同李掌门缺乏心灵感应?”

  穆东峰登时呛了半口不热寒酒。“小二,劳烦你,为我徒弟再备一个碗。”他吩咐道,打断韩三水的口无遮拦。“不热寒酒,是华山好酒,三水,我希望它能堵住你的嘴。”

  “……哦。”

  韩三水不再继续剑客为何在此的话题,直奔窗边。“还请师尊附耳过来。”他神神秘秘的扒着穆东峰凑来的耳朵,窃窃私语道:“我检查过了,这酒楼……”

  “你也甭描述了,我猜到。”穆东峰冷笑一声,侧身往墙边靠了三分,为韩三水让出一席之地。

  韩三水笑道:“嗯,师尊又猜到了。”

  “啪!”

  彼时,那说书人拍下了板儿,清完嗓子,娓娓道来。“啊……啊哈哈!说到这用刀的大侠啊,我还真是有一出。”

  众人道:“是甚么?”

  “是说,那中原怀州,云台山上,十五年前,有个叫穆东峰的英雄,小字西岭,手提一把名唤‘甄绝’的大刀,走遍山河。四海八荒,皆流传着其行侠仗义的各种佳话。”

  侠客甲道:“说的正是鼎鼎大名的穆宗主。他是我们中原的天下第一刀呢!”

  侠客乙附和:“他的事儿啊,我们都晓得!”

  书生打扮的客人道:“那你们倒是说说,大家都知道的英雄好汉,能有甚么稀罕事儿?”

  趁人不注意,剑客挑起了他那好动的断眉,冲穆东峰咧嘴一笑。

  “说你耶,中原的天下第一刀。”

  穆东峰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跟来干甚么?”

  剑客道:“知道你嫌外面的酒不够味儿,我给你送来一坛够味儿的。”

  穆东峰道:“你回去。”

  剑客道:“驳回。我即刻与你共进退。”

  他瞧穆东峰并无对饮之意,脸上露出寂寞神情。

  剑客收回手,将酒送进口中,一饮而尽。“既然想做众矢之的,我便陪你做。你这把从不给人留活路的刀,可知,生来便甩不掉我?甩不掉我这把从不取人性命的剑!”

  他说的如此情真意切,穆东峰却因为忧心,而全然不买他的帐。

  “你……”他扭过头假作平静,四处看风景,按在刀柄上的手,却又麻又痒。

  若非留之有用,他真想挥刀,把这手剁掉。

  “你凑甚么热闹?”他被剑客搞得心烦意乱,越想越不痛快,转头问道。

  剑客道:“我还想问你,你是凑甚么热闹,凑的这么起劲儿?”

  穆东峰道:“并不是凑热闹。”

  剑客道:“就算不是罢。那你还要赶去雁门关,献上你的《广寒兵书》?穆西岭,你知不知道,百年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书的《广寒兵书》现世,会引起天下纷争?”

  韩三水嗅到了要吵起来的气息,忙劝阻道:“师尊前辈,你们莫拌嘴……”

  穆东峰正想道一声“你闭嘴”,唇齿都已经分开了。

  谁知那剑客抢先道:“你闭嘴,你师父与你前辈说话,你这徒弟莫插言。”

  他拿食指敲着桌子,一下便震住了想劝他别刺激穆东峰的韩三水。

  剑客又对穆东峰道:“你曾祖父能做到平山定河、消灭叛乱,你也能吗?。”

  穆东峰毅然决然:“我要走的路,你拦不住。”

  剑客争辩道:“那各方列强呢?北狄入侵,南蛮躁动,西戎内斗,中原萎靡,世道将乱,江湖纷争乃是不可避免的结果。还有诸子百家,战有兵家,政有儒家,局有墨家,世有道家,治有医家,教有佛家,原本泾渭分明,互不干涉,但你有意献出《广寒兵书》这等足以决定战、政、局、世、治与教的万恶之物,你想,你除了会引起江湖上所谓的门派夺争,难道诸子百家,都没一点自己的野心,也没一点动作吗?”

  穆东峰解释道:“你身在墨家,是四墨之一;我是兵家与道家的子弟,除了云台宗的宗主,我也有自己的责任。我若真正一点对策都没有,便开启这个争鸣的时代,那我才真正是有勇无谋。”

  剑客惊诧:“你的意思是……”

  穆东峰坦然:“那不是我的意思,而是这世道的意思。高祖皇帝黄袍加身,兴兵篡政,江山来的令人无法信服,他岂能高枕无忧?恐怕忧心忡忡,于是杯酒释兵权,埋没各行能人,让民众在银票的操控下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人不能瞻前顾后,甚至皇帝也不能居安思危。大江朝又常年重文轻武,在国防上久不用心,给了北狄发展壮大的时间。蒙古人与我们的雁门关之战,让皇室开玩笑一般的失去了皇储太子,国家的栋梁之首已经倒了,也已经到了连自己都保不住的地步了。如果不借由一本人人都想得到的旷世兵书,我要如何引得能人出山,引得能人争先恐后,到最后你会发现,兵书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场为了扭转世道的争先恐后,大江朝是否能找到自救的方法。我这么做,除了我是一个爱国者,更是我也想活在盛世,所到之处,海晏河清,心中只有大家都会去想的柴米油盐,而不是少部分人才会去思考的国家大事。”

  他说罢,举起酒,碰向剑客的碗沿儿。

  “我说的够清楚了,雁门关之战和太子的死,只是一个契机,让我深刻反省,如果只是一本兵书,我大可以用它引出有能为的人,更让隐藏在纸醉金迷下的诸多问题浮于表面,我便有更多的选择,是处理也好,是摒弃也罢……至于兵书,你真的以为,它有动荡世界的本事吗?”

  剑客无话可答。

  穆东峰接着道:“只不过是一本破书,曾祖父将他吹嘘的宛如《孙子兵法》,为的就是留给我这一个操纵人心的把柄。但其实神的不是兵法,而是被兵法开了窍的兵者。现在的人,以为得到了书便可以实现自己的野心,但书不会误人,从来是人误了书中意思。”

  剑客感叹道:“你……”

  穆东峰道:“墨家老二,在你暗中观察的时候,你可曾发现,我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我可以选择默不作声,然后国家灭亡,北狄扫荡,南蛮入侵,西戎暴恐,届时华夏,便如同五胡乱华、五代十国,汉家山河,尽被瓜分,礼仪之邦,不复存在……”

  剑客罢休:“你别说了,我口拙,但我心不浊。我是在担心你,你是焦点,晓得吗?”

  穆东峰道:“焦点又如何,中原武林,用刀的云台宗、用剑的华山派、用拳的丐帮、佛法道法各有少林与全真,我是云台宗宗主,你是华山派掌门,你我从坐上领导之位开始,就已经不可回头的成为了焦点。”

  穆东峰的口舌向来伶俐,倒是与他那最善和人唇枪舌战的师弟不相上下。

  剑客不免这样想。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就是我没想到,广乐能将我说的哑口无言,你也能。”

  穆东峰道:“我师弟比我更善讲理。”

  剑客举起碗:“是啊。不如干杯。”

  “哎,干杯。”

  “您还真别说,我这儿还真有点儿那天下第一刀的趣闻轶事。”

  说书人摇头晃脑,在台上翘起了粘着泥巴的腿,一折扇甩向旁边的蜡烛。

  火苗欲灭未灭,屋内忽明忽暗。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天……那天是狂风暴雨夜,手提大刀,把云台山附近的一窝土匪给端了,一个活口也没留!”

  说书人声情并茂,下了椅子,学起习武之人的架势,把折扇当成刀,张牙舞爪,好似卖弄窘态的跳梁小丑。

  “自那以后,怀州就再没土匪敢打劫小老百姓了!人人都道是上任宗主穆千古生了个‘侠之大者’,殊不知,哎!那一年的穆宗主,才只十五岁!”

  “这倒是个鲜为人知的!”书生客人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自古英雄出少年。剑客差点没笑翻。“你……你是去追你的猫。”

  穆东峰撇嘴道:“那猫老早就寿终正寝了。”

  剑客道:“真的?故猫安息……”

  “你有病啊?”

  “你有药吗?”

  “没有。”穆东峰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一副恶心。

  剑客也不是不懂察言观色的人,他见此状,便很快找了另外一个话题,试图缓解这醉人的尴尬。

  他道:“哎,我说真的,你就没杀人,你对民众是下不了手的。你……哎,好像是挖了个坑,把人都扔了进去,还说甚么:‘天亮了睡醒了再埋。’结果笑嘻嘻跟我道:‘看他们怎么像条虫子一样的跑。’乐的……没边儿,差点儿啊一屁股坐进草堆里。”

  “低头。”

  “啊?哎哟!”

  穆东峰倚着墙,忽从怀中掏出一本书般大的包裹,抬脚,踹向剑客膝盖,趁对方吃痛弯腰的一瞬,飞快将东西从桌子下面递了过去。

  他道:“李从容,李从容?”

  剑客道:“我早十几年就取了字,别直呼我名。”

  “好,不迫,你快拿着。”穆东峰改口道:“既然你说是来救我命,那就帮我这个能救我命的忙。”

  李从容道:“我明白,但你为何不亲自去送这破书?我可掩护你。”

  穆东峰道:“但我倏忽感觉,我离不开这儿,我长得太有辨识度了。”

  李从容道:“那又如何?”

  穆东峰道:“你进门的时候,有看过这些人的衣领吗?”

  李从容回过头看了下,恍然大悟。“左衽,不是汉人。”他转过身,低声惊讶道:“专程为你而来的罢?你不是说,知道你要去送兵书的人并不多吗?”

  穆东峰道:“我也正奇怪,情报送的这么及时,难道是你墨家动作了吗?”

  李从容道:“你不要问我这个,我是墨家最好吃懒做的老二了。”

  穆东峰道:“一问三不知……算了,你作为一个墨家人,完全不合格啊。”

  李从容哼哼着不言。他只捂膝盖儿,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弯下腰抽走包裹。“我丑话说前头,咱俩的仇家是一样的多,我揣着,不一定比你安全咯。”他道。

  穆东峰郑重其事的看着他,突然一笑。“我信你。”

  “师尊你听……”韩三水拽了下穆东峰的袖子。

  李从容忽道:“告辞了!”

  “哎,不迫!”

  李从容趁大家都没在意,飞身跳出窗外,轻功甚好,悄无声息。

  雨打在圆领袍上,和被飞溅的泥水相互交融。被淹没在风声里的哨声,和靴子淌进浑水的巨响,时不时钻进李从容的耳朵。

  他居然闻到了一缕只有雨天才会散发出的土香,土香中隐约飘出这万物的十里芬芳。

  “可就是这样一位令人敬仰的侠之大者,他,竟与朝廷里的人来往密切,从此,带着云台宗疏远武林不说,反而,还心安理得,卖了穆家百年传下来的兵工厂,做起了御用的……武器商。”

  说书人话锋一转,语气一变,先扬后抑,上句还热血沸腾,倾然间却骤冷。

  他道:“云台宗自祖师爷爷穆祭舟起,就下了死规定,宁为山野陶渊明,不卖朝廷命!可这穆西岭,打从坐上宗主之位,他便欣然接受朝廷给的好处,坐在金山银山之上,摇身一变,成了得意洋洋的皇商,为朝廷鹰犬锻造武器不说,还攀龙附凤、和当朝太子拜了把子!”

  说书人越发激动,抬腿架上椅子。

  “明知,祖师爷爷穆祭舟编撰的《广寒兵书》会引起天下纷争,他却要将此书献给朝廷,如此旷世奇兵法,如今将要落在弄权者的手中,穆西岭啊!”

  穆东峰头皮一麻,这才发觉,万目睚眦。说书人正用合上的折扇,远远儿指向他。

  “你就算一心相助大江抵御草原蛮夷,你这样的做法,也是有勇无谋!你把自己的愚忠,建立在武林的安危之上,实在愧为云台宗之主!”

  韩三水忽然起身,道:“闭嘴,你这个重点不知、只会拉三扯四的蠢货!”

  “少年人,你好生轻狂!”

  “轻狂又如何?”韩三水放声笑道:“至少我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韩三水是匹夫,我师尊是匹夫,在座诸位,更是匹夫中的匹夫!未尝自省便将责任全都推给我师尊,又岂知,刀尖上与狼共舞的穆西岭,根本叫不醒装睡的……”

  他抬起手,扫过众人,道:

  “你们。”

  说书人怒道:“你说甚么!胡言乱语,颠三倒四!”

  韩三水提了声音,大声道:“朝廷再大也没有江湖大,朝廷里有忠义之士,江湖上倒是诸多败类!”

  侠客甲道:“你指桑骂槐!”

  “是又怎样!”

  韩三水转身道:“这个兵工厂早就让一帮乌合之众垂涎欲滴了。我师尊之所以把其卖给朝廷,自然是要把这帮人的歹念提前扼杀在襁褓里!因为,一直在为国家服务的,不是你们这些庸人,而是朝廷里的人!”

  说书人气红了脸。“臭小子!住……”

  韩三水道:“难道在前线奋勇抗敌、搏命厮杀的将士们,就不应该得到他的尊重吗?他们也是听命于朝廷的人,他们也是‘朝廷鹰犬’吗!”

  “哈!”

  侠客甲也恼羞成怒。“这位小兄弟说得好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欲争论。

  “那在下请问,穆西岭尊重他们,穆西岭亦收了朝廷的钱。他可曾为前线拼命的将士们做过甚么?他尊重他们……他为将士们买过一口粮、补过一件衣吗!换而言之,他救济过几个穷到连饭都吃不起的人?这样的大侠,根本就不配!不配做大侠!”

  混账话!韩三水疾言遽色。

  “穆宗主凭本事赚的钱,他凭甚么要替朝廷做贡献!有钱,就应该都捐给需要钱的人吗?他们为甚么不自己去挣?穆宗主的手能锻造好的兵器卖给朝廷,他们的手,只会吃干饭吗!”

  他把手中碗狠狠摔下,响声顿时划破楼内寂静。

  众人纷纷离席起立。

  且听闻一阵风吹进门来,将蜡烛熄灭的刹那,屋中,竟是射进一丝乌云也挡不住的日光。

  韩三水道:“我倒是,见过不少的刁民,有人给钱便不挣钱,有人罩着便行凶作恶,路过的大侠只要拒绝他们的请求,他们就说,他不配做大侠……好啊!”

  他大笑,笑声里满是嘲讽。

  “‘你不帮我们,你算甚么英雄好汉’——这话,你们在场的人是不是都说过啊?我呸!都是信球!”

  “你说谁是信……哼!”书生脸绿了,拂袖怒嗔。

  “……哧。”

  穆东峰笑道:“三水,三水啊。”他不紧不慢的,将酒饮完,直到所有人的眼都看向他,他这才放下了他的碗,开口道: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说的不是商女,而是听这玉树后庭花的无能之人。”

  他把腰间的雁翅刀取下,拍在桌上,举起了坛,将残酒倒进口中,一通海喝。

  “刀,名唤‘甄别’。打从我成为宗主之后,我,就把‘甄绝’封存了。”他道:“因为‘甄绝’,杀人一绝。”

  他将酒坛摔在雁翅刀旁。

  “但这不代表,‘甄别’砍在人的身上,就不疼!”

  韩三水鼓起了掌。“说得好,师尊!‘甄绝’真绝,不留乱党;‘甄别’甄别,破开忠奸!”

  桌椅也随此番起伏而震颤。

  穆东峰用他穿云过雨亦仍干净的衣袖,拭去唇角透明残酒。“商女尚且知亡国,可怜众人不允说。”他续了两句七言,朝众人抱拳。

  “多谢诸位今日乔装打扮,精心为东峰策划一场鸿门宴了。”

  说书人便踹翻了桌子。“穆西岭,交出你要献给朝廷的《广寒兵书》!”他开了折扇,扇沿有尖刺,自扇骨穿透而出。“否则我们,只能硬抢了!”

  “师尊!小心!”韩三水拔出长刀,退至穆东峰身旁。

  穆东峰道:“莫急。”他环顾一圈这帮人的嘴脸,心中释然。“我也是在接触了朝廷以后,才发现,如今的武林,多半是碌碌无为、亦冠冕堂皇之辈。”

  他把手伸向了雁翅刀,几寸之遥。

  “想要就来拿罢,《广寒兵书》已不在我手上。”

  “给我杀!”

  雷声骤响,雨势不减。

  好不容易散开了点儿的乌云,又一次密云空集。

  “我从不知道,你杀人的时候是甚么模样,好兄弟。”

  李从容冒着倾盆大雨,冲出树林,飞身跃下陡峭山坡,策马奔腾。

  “但我知道你的刀,从来都不杀自己人。”

  酒楼内,刀光霎时现。在韩三水反应过来之前,穆东峰已手起刀落。

  最先冲上来的侠客甲乙丙,各自在雁翅刀下血溅酒楼。

  “我生平最讨厌战争。”穆东峰一刀刺进说书人的胸膛,轻声道:“还有你们这些战争的帮凶。”

  “兵……”说书人口中含血,试图抓住穆东峰的手。

  穆东峰却眼神骤锐,飞速躲开。

  “你们蒙古人左衽穿惯了,不晓得汉人穿右衽,是么?拙劣的伪装!”他将其踹开,一甩雁翅刀上血。“但是这血啊,蒙古人却与汉人无不同,都是一样分外的红。”

  “师……师尊。”韩三水被大开杀戒的穆东峰吓的说话都不利索。“我是第一次见你杀人。”

  穆东峰道:“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他从怀中掏出洗净的布来,举刀擦拭。“害怕吗?”

  韩三水摇了摇头。“师尊的话,我不怕。”

  “三水,你听好。”

  穆东峰看着这一地狼藉,突然感叹道:“我们乃是礼仪之邦中人,千百年来,无论是多大的矛盾,人们大多也不会先动刀,大至国战,小至纠纷。事实上,这世上所有矛盾和恩怨,在我看来,皆不是拳脚便能直接化消的。”

  “但是师尊还是杀了他们。”

  “因为他们是践踏我大江河山的蒙古人。犯我河山者,虽远必诛!”

  穆东峰收起甄别,架回腰间,从容的抬起头,走向酒楼外。

  滴水的蓑衣还挂在门边。

  他道:“三水,回怀州,我想云台山了。”

  韩三水道:“师尊,蓑衣不要了吗?”

  那人牵起了马,置若罔闻,大步流星向来时的路而去。

  “真是,有钱也不能说扔就扔啊,这蓑衣也算是个值钱货了……”韩三水很是不理解,把斗笠挂回墙上,扭头跑向他的马。“师尊等等我!嘿!”

  ===

  《广寒兵书》是我曾祖父呕心沥血写下的一本不世之书,内中兵法,没有一条不是在反驳《孙子兵法》中的套路。也正因今日的战场不再如《孙子兵法》所说一般,循规蹈矩,故《广寒兵书》的存在,是兵家当世的一道神来之笔。

  曾祖父本要将此书作为礼物赠与高祖皇帝,可他没有,他带着兵书一路向北走,最终踏上了怀州的云台山。

  理由,世人皆知。

  高祖皇帝曾是前朝大华的臣子。大华的结局,是被北方蛮族割裂,而宣告灭亡,他身为华臣,打着复华的旗号卷土重来,在曾祖父的帮助下杀回了汉家山河,却抛弃了身为人臣的本分,自立为君王,改国号为江。

  华朝皇室、萧氏族人,被流放到了领土的四面八方,在暗算和绝望下无一生还,就此销声匿迹。

  曾祖父心灰意冷,与高祖皇帝划地绝交,分道扬镳,并告诉所有的穆氏族人,宁做云台山中醉生梦死的“陶渊明,也不准去淌朝堂这趟浑水。

  但他并没有说,云台宗可以在危难之时高高挂起,对这垂危的大江朝袖手旁观。

  “穆家人人皆有生来的烙印。”父亲临终前这般道。

  我如今才明白,这烙印不是图腾,而是是一行字。

  是谓“初心”。

  ——穆东峰。

  ===

  起因是太子余庸之死。

  一年前,皇帝下旨命太子余庸亲赴沙场,与江军共同作战,虽遭到大臣们的极力反对,余庸却异常的义无反顾。

  他力排众议,轻装上阵。

  而那时穆东峰所有的心愿,都仅仅是盼着他平安归来。

  他们感情很好……

  但就在几天前,噩耗传回京城,皇帝在传令兵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从龙椅上跌坐下来。

  余庸牺牲了。

  罪魁祸首是他,当今圣上余过海。他是头一个把太子送到前线的帝王。

  “我把兵书拿出来,不是为了去给朝廷献殷勤,而是我想通了。”穆东峰步伐决然,敲开了石门机关,取出封存百年的《广寒兵书》。“我见不得再有人牺牲了,如果这本兵书,真的有兵家说的那么神乎其神,拿去给会打仗的,岂不天作之合?”

  “一派胡言,你这是在重复你的表面行为,而不是用心。”

  他夫人向若云这般道,并未出手阻拦。

  “西岭,不必演给我看的。”

  她仍站在地室里,背对走开的穆东峰,口中字句珠玑。

  穆东峰深呼吸道:“夫人,我……”

  “那你去罢,用你的方式,救你的世道。”向若云道:“但你要知道,《广寒兵书》一旦现世,它就不可能再回到穆家。那之后无论落到谁的手中,都会辜负祖师爷爷毕生的心血。除非……”

  “除非我毁掉它。”

  “穆西岭。”

  她扭回头,绣着青花的百迭裙随腰肢转动,飞扬的裙摆绽放如白色山茶,她却只在乎那块腰佩。那块腰佩太重,忽然打在她的大腿上,很疼。

  “你确实不傻,你要设下一个毁掉《广寒兵书》的局,裹挟世间能人为你所用。”

  “嘘……”穆东峰竖起食指,回首默然。“知我者,夫人也。”

  “太可怕了,我的夫君啊。”

  向若云微微一抖。

  “你真是被天下第一刀般的武功,掩盖住智慧的棋手。”

  且说雁门关。

  听闻《广寒兵书》现世,本来还不知所踪的吴钧天,竟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雁门关。

  “军……军师!”认得他的守城兵惊呼道。

  朱冠雪衣的他飘似的飞奔上城楼,默叹一声幸好没来迟,随后按下吴玄天打算翻开《广寒兵书》的手。

  吴钧天道:“别看,否则一身腥。”

  他是当朝丞相吴珩嫡出的二公子,名唤钧天,小字广乐(yuè),取自《列子·周穆王》中的“钧天广乐,帝之所居”。吴玄天是他同父异母的庶兄,小字北极,从一品安国大将军兼长公主的驸马,是本次雁门关之战的江军总元帅。

  吴玄天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撒开手。

  《广寒兵书》随后被吴钧天塞进衣袖中。

  “那你可有破敌之策?”吴玄天迎着凛冽寒风,在飘扬的军旗后,如是询问道。

  吴钧天思考数秒,回答:“骑兵是没有办法在街道作战的,我们诈降,把敌人引进城再打。”

  吴玄天道:“一定要这么急着分胜负吗?”

  吴钧天道:“若是拖到必勒格也来了,即便我在,双方也是持续纠缠。”

  吴玄天不再多言。

  “话是这么说的,蒙古人可不傻,所以真正实行起来,还要看我。”吴钧天继续道:“我擅长制造假象和突发状况,大哥你是知道的。”

  吴玄天点点头,默认吴钧天的计策。“多谢你了,老二。”

  吴钧天觉察不对。“大哥?”

  吴玄天道:“你能结束一场战争么?”

  吴钧天微微一惊。

  “哈。”他笑道:“必不负大哥所托。”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立在城头,望着城下寸草不生的焦土,耳闻兵士们哼唱的军歌,他们俩,谁也没先打破这悲壮的寥默。

  良久,那吴玄天轻声道:“这倒是个巧合,你来了,兵书就不管用了。”

  吴钧天道:“我只信我自己,不信破书。”

  “哈……破书。”吴玄天笑道:“你加油罢。只是这破书,蒙蔽了多少人的眼啊。”

  那场仗,在吴钧天的指挥下,打的十分漂亮。三千江军佯装弃城而逃,大开雁门关,放进了穷凶极恶的蒙古军,把他们都引到了城里的大街小巷。无法发挥骑兵优势的蒙古军,被早已埋伏好的大江陆兵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晚上下来,竟少有人活着逃离雁门关。

  四人死亡,十人轻伤,换蒙古五千骑兵,值了。

  吴钧天上了马便走。

  “哎!二公子!你去哪儿?”吴玄天的副将李江叫道。

  “别留了,他不愿看见一片狼藉,脏。”

  吴玄天很懂吴钧天,一直都很懂。

  吴钧天带着《广寒兵书》,马不停蹄,连夜回到中原,将其还给了穆东峰。

  他说了一句话:“你公开了它,引出了我等;又想毁了它,不让它误人,是否苦无方法?”

  穆东峰放下茶盏,道:“倒是。”

  吴钧天捧着一杯清香的毛尖,回道:“那不如按照我字条上写的去做。师兄。”

  三日后,云台宗昭告了中原武林:《广寒兵书》既已现世,为避免武林纷争,太子三年国丧之后,云台宗将会举办一场文武皆可一试之“江湖英雄榜”。

  其实不过是用文明人的方式,来进行野蛮人的夺争罢了。

  穆东峰道:“只要是大江的子民,有志者便可报名竞争,最终过五关、斩六将者,将会成为《广寒兵书》的新主人!”

  丐帮帮主江遗理道:“东西在云台宗放的好好地,为何这样?”

  穆东峰道:“你们都觉得我云台宗的立场尴尬,不是吗,我这可是唯一与朝廷息息相关的江湖门派啊。”

  江遗理道:“穆宗主这是生气了吗,以你的为人,早已德高望重,我们……并非排挤你。”

  “哈哈,是我太有自知之明。”穆东峰对各派掌门道,把《广寒兵书》的原本放在了吴钧天的手中。“在此之前,兵书暂且交由全真教保管。诸位没有意见罢?”

  这吴钧天在江湖上也有一层身份。他道号东玄子,是全真教中的道长、七星宫的掌宫,全真教中有几个能管事的,他是其中之一。同样,他也是道家的人,兼修墨家学问,两边的学子都很尊敬他。

  江遗理道:“没意见,全真教一向遗世独立,旁观者眼明心净的,我等有何理由不放心?”

  李从容的关注点却不在《广寒兵书》上。“广乐,这是你的主意罢?”他问道。

  吴钧天假作不见。

  “如此。”

  他忙接过《广寒兵书》,目光一如既往清冷,转身告辞。

  李从容叫道:“喂!吴广乐!”

  “冥搜过物表,洞府次溪傍。已入瀛洲远,谁言仙路长……”

  “孤烟出深竹,道侣正焚香。鸣磬爱山静,步虚宜夜凉……”

  穆东峰的耳朵动了下,比出叫众人安静的手势,四处张望。

  “仍同象帝庙,更上紫霞冈。霁月悬琪树,明星映碧堂……”

  “倾思丹灶术,愿采玉芝芳。傥把浮丘袂,乘云别旧乡……”

  他微微一笑,放下手,和众人道:“这是钱起为云台山写的诗,但从未有人编成山歌儿来唱。”又唤了韩三水来。

  “诸位掌门喝杯茶再请辞罢,看在东峰的面子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从容道:“穆宗主,江帮主,请罢?”

  而那不知国家兴亡、武林盛衰的农夫仍是唱着他不懂的诗,反而哼出了一种不染凡俗的仙韵来。

  “冥搜过物表,洞府次溪傍。已入瀛洲远,谁言仙路长……”

  “孤烟出深竹,道侣正焚香。鸣磬爱山静,步虚宜夜凉……”

  “仍同象帝庙,更上紫霞冈。霁月悬琪树,明星映碧堂……”

  “倾思丹灶术,愿采玉芝芳。傥把浮丘袂,乘云别旧乡……”

  ——《夕游覆釜山道士观因登玄元庙》唐·钱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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