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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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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块冰心千片雪,从来悲欢对圆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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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类辩论手写作“吳伯瑯的徒弟”,只需给他一盏茶的功夫[1],便能将这天地万物都给数落一通,闻者纵然心中不服,但最终只能甘拜下风,做第无数个“口拙而心不浊”的李从容,在穆东峰面前无言以对,在吴钧天面前理屈词穷。

  “你今天的表现真让人意外,往日那个大场合下舌灿莲花的穆西岭,竟然安静的像个死人。”向若云引燃了瓷灯,随手置在窗户旁的小圆台上,照亮了一切从简的客房。“任你师弟一人唇枪舌剑,说的李不迫都脸红脖子粗了,你还是选择把舞台交给他,是为了观察罢……多少人因他的言论自惭形秽,心生鬼胎。尤其是那个江遗理。”

  穆东峰拿了书挨窗坐下,披着斗篷,一言不发,也是良久,才不合时宜的发出一阵咳嗽,方才道:“他可能猜出是谁要谋反了罢,故意说给那个人的耳目听,让那个人对他设防。”他把头靠在糊了一层纸的石墙上,脸色苍白的叹了口气。

  向若云问道:“耳目是谁?”

  穆东峰愕然一怔,把书撕开了一道口子。

  向若云知道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无非是在想吴钧天得罪人的理由,他对他师弟的为人了如指掌,但今日,吴钧天那动起真格来六亲不认的眼神,好像就是在提醒穆东峰“不要讲话”,把机会都交给他,让他来说众人都不敢说的话。至于满脸都写着“吵不過”这三个字的李从容,也不过是这场表演下的牺牲者罢了。

  向若云也是个聪明人,她岂会看不穿吴钧天的意图,他无非是用嚣张来掩护心里真正的打算,好让他的猎物因此而恐慌。他说有人要谋反,还说的那么大声,甚至当着诸多外人的面儿道出穆东峰用《广寒兵书》裹挟世间能人的真相,这每一步都是吴钧天下在棋盘上的死棋,可向若云明白,当吴钧天能用死棋来改变棋局的时候,穆东峰就应该知道,死棋死在表象,真正的目的在于另辟蹊径,看似明刀实则暗枪,直来直往防不胜防。

  穆东峰道:“他这样做,会让广寒兵书之局变得不单纯。没有人知道我为甚么要裹挟世间的能人的原因,把真相公之于众,就像姜太公钓鱼,明知道我穆东峰就是姜太公,却早已入我箩筐,就看谁有本事逃出去了。”

  向若云道:“最想逃的那一条,会成为你这餐桌上的头道大菜?”

  穆东峰合上书,不知源头的哪阵风一下就把瓷灯里的油火熄灭,几乎是在他瞪大眼睛的那一瞬间,整个卧房再度陷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今晚的天真黑,想是没有明月繁星能为迷途者指引方向了。”他道,站起了身,把书摔在一旁。“也不知是谁做了惊蛇,还没见打草,就做贼心虚的露出了马脚,巴不得是这样一个夜,好掩饰他心里的鬼。”

  “他是有一双能看见鬼的眼,而你是抓鬼的钳。”向若云拔出了穆东峰的甄别,刀出鞘的声音十分响亮,伴随着灯的熄灭,也划破了夜的寂然。随后,那刀在若有若无的寒光中回了鞘,又一声碰撞的响,这一次却惊了穆东峰,仿佛那不是他的雁翎刀,他也拿不动这把刀。

  穆东峰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若云?”

  “江荨和不朽今夜跟着李不迫,你好奇,就去找广乐说个明白。”向若云用手指头摩挲着她的两把峨嵋霜月刀,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孩子是我支开的,不为甚么。我的事儿,你的事儿,我们的事儿,不要再像孩子的祖父母一样,祸害下一代了。”她把弯刀塞进了被窝,摆好枕头,上了床。

  这个时候要他出门去,向若云也真是不一般的狠心。但穆东峰知道,外头的冷风再如何呼啸,也比不过向若云的心凉。夫妻十几载,还从未有过一夜叫她过的如此煎熬,他想安慰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向若云,走到了床头,却胆怯的退开。

  穆东峰道:“广乐的话你不必太在意,子高是甚么样的人,我们比他清楚。”

  向若云蒙着被子,带着三分睡意,懒懒道:“而你师弟说,我哥做了大理段氏的刀。”

  穆东峰道:“你可以选择不相信。虽然广乐的判断从未失误,但不代表他可以一辈子都不失误,也许这次就失误了也说不定。”

  向若云道:“你错了,我宁愿相信广乐。”她扶着床又坐起身来,倚在床头上,温声细语道:“我难受的是,一个女人该是何等的冷静,才会一点兄妹之情都不顾,就开始思考对付胞兄的计策。”

  血浓于水的亲情,终是被各自的理想而冲淡。向若云说的没错,一个女人能冷静到她这个寡情绝义的地步,确实稀有,也确实令自认为重情重义的她难受。“我若不离开苗疆,今日做了大理段氏之刀的人,就不是向尧了,而是我。”她道:“江遗梦说的没错,因为我不是一名合格的阴谋家,所以不配带领整个青遥沟,更不配当上向家的主儿。”

  随即,灭了的瓷灯,在穆东峰变戏法一样的掌心复燃。“……你还藏了火折子。”向若云看着灯下笑眼如醉的穆东峰,很是百感交集。

  穆东峰道:“会吹吗?”

  向若云摇了摇头。

  “人在有光的地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穆东峰把瓷灯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挨着他那把雁翎刀,既照亮了刀,也照亮了一整个房。“改天教夫人吹火折子怎样?”他笑着问道。

  “我学这做甚么……”向若云好笑的把头别向床侧,脸色忽然多云转晴。“我睡时从不亮灯,都是你改不掉的坏毛病。”

  穆东峰慎重其事道:“我要去了,你要小心。”

  向若云躺回了被窝,侧身望向披了满身烛光的穆东峰,他才把沉重的冠摘下,披头散发的,脸色还那么白。

  向若云知道穆东峰的旧伤一到冬天就会疼,一疼就会面色如霜,然后颓如醉酒,好似玉山将崩,其实苦不堪言。有那么几次,为了不让向若云和孩子担忧,他都选择隐瞒,结果反而欲盖弥彰。

  没有一夜不是这样熬过来的,恨就恨穆东峰也有年少轻狂不怕死的时候,现在他知错了,但那个时候留下的疤不会就改,而是变本加厉的折腾着他,日积月累,药石罔效。

  习惯了就是一辈子。穆东峰只放弃过这么一件事,那就是和过去作斗争。他也明白了,一个人可以非常乐观的放下过去,但过去绝不会放过他,他也不能没有过去。

  向若云小声问道:“伤还疼吗?”

  穆东峰没说话,摇头的动作与向若云如出一辙,真不愧是患难与共的结发夫妻,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连举手投足都如此相似。

  向若云叹了口气,长长的,翻过身面朝里侧,打着呵欠道:“算了,随你怎样欺瞒我,我只求你活着就行。”

  这张脸看了十几年,她还是头一次发现他的美,那种美不是吴钧天的美,吴钧天长得太像他母亲,也就没有甚么表面上的阳刚之气了,而穆东峰有着与生俱来的阳刚之美,就像是画上走出来的男人,看见他,她能相信城北徐公的传说。

  “晚安。”向若云道。

  穆东峰亦道:“好梦。”随后走出了客房,转身把门轻轻带上。

  “太可怕了,不给人看甚么才叫黑暗,却偏要给人看撕碎黑暗的方式。”他冲着空荡荡的走廊喃喃自语道,拖着斗篷,信步行过。“你就不怕撕着撕着,连光明也一起撕了么,师弟。”

  他比谁都清楚,吴钧天并不完全相信他。他心知肚明,这样的吴钧天才是吴钧天,那么想当然的,吴钧天是因为相信他,相信他会找上门来问,所以才做出了不那么相信他的打算。到底是相互信任还是不信任,又或者水火并存,此时的穆东峰心中一片清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样的关系当真危险,但也不容易被外力所拆散。他和吴钧天,初初便是吴琊一个人的游戏。生死亦不能结束这场游戏,吴琊一直在跟自己的徒弟博弈,活的时候用一口气,死了以后丢一盘棋。

  ……

  这一晚,吴钧天摆好了茶,等待着地上的炉子将水煮至沸腾,拿起后又变冷,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不厌其烦的把水烧了一次又一次,由始至终,心安如冰。

  水冷了还可以再烧,心寒了就真的无药可医。他知道他的心不能跟着这水一样动动静静,明明期待着今夜会有那么一个人到访,却早已做好了无人敲门的打算,明明知道水越烧越少,却想不出别的法子来暖它。

  他不指望一身牵挂的穆东峰和他共同面临这内忧外患的局面——对外,向尧是他的大舅子;对内,看不见的敌人随时都有可能打破云台山庄平静的生活,倘若是今晚穆东峰不来,他就一个人面对,他有这个决心,并且不会后悔。

  这华山还不够寒冷。他心中想。这华山看起来是一片的银装素裹,一山的冰天雪地,其实十分暖和。那被子中夹着鸭绒,床褥子下铺着芦花,枕头里也放了足够的稻草,摸起来十分的有分量。在这屋子里不过坐了一个时辰,便热出了一身的汗。

  吴钧天的身子骨还算不差,比起穆东峰这种因旧伤而一点风吹不得的男西施,他反而拥有着与孱弱外表不符的健康。

  他伸手推开了窗,将火盆盖上盖儿,只待丝丝凉意钻进了屋中,遂让昏昏欲睡的他清醒不少。屋外的空气比屋里好闻,那是雪和风的味道,吴钧天喜欢这种顺其自然的味道,对于人工制成的那些香,他却嗅不习惯。

  他脱下了绣着一只金凤凰的斗篷。藏在里层的狼毛翻在外面,与吴钧天的一身白衣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是他用两匹关外的狼制成的珍贵物件,从那以后,漫长的冬天,吴钧天都靠着它入睡。

  那两匹关外的狼是一对夫妻,丈夫的毛发灰白相间,妻子则首尾渐变,棕与白的过渡,像极了或青或白的波浪。

  他去过漠北草原,那时的蒙古,还在受金人的压迫,立誓要让蒙古像大江一样强大的必勒格兴冲冲的带着他外出打猎,吴钧天曾以为这就是兄弟,让他两肋插刀。“非要说汉人哪里不如我们游牧民族,那一定是‘马背上的功夫’。”年少的必勒格咧嘴一笑,温暖的像撒在草原上的阳光,随后他弯弓射箭,射中了天上的金雕。

  金雕降落的那一秒,吴钧天骑着马,站在必勒格的身后,露出了叹为观止的表情。他羡慕能在这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必勒格,没有负担,无牵无挂。

  必勒格就像那只金雕,只有被击中,才会坠落。

  吴钧天一直觉得必勒格不会被击中,直到他说要辅佐他的大汗,统一蒙古草原的那一天。

  这蒙古终究如必勒格所愿,但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吴钧天也一样。必勒格失去了原本自由自在的人生,吴钧天也失去了他。现在的他,是大江朝的万兵军师,现在的他,也是守护中原的一柄利剑;现在的必勒格是蒙古汗国智勇双全的将军,现在的必勒格也是箭指中原的一把长弓。

  三年前的那句“广乐,你该死”,也许是必勒格的一句负气之言,却成了吴钧天挂在心头的诅咒,仿佛他真就该死,只是时候未到。

  “你……真的……想我死吗?”吴钧天把双手放在斗篷上,喘着气,头皮发麻的说出了这句话,话音落下以后,他的心忽然抽了下,华山的风跟着他的心彻底变冷,吹在他脸上,钻进了他的衣领,冻得他脸僵颊硬,面无表情。但那闪闪发光的眼中,却写满了“悲不自勝”,也正因他的双眼不会骗人,所以他总爱在真情流露以前迅速闭上眼,这样,他看起来就好似睡去了,又或者是沉思,其实怎样,旁人不得而知。

  他把夺眶而出的泪擦掉,干净的脸上并未留下泪痕。“哎……”他长叹一声,把窗关上,又将凉掉的水放到了火炉上。

  “想这些作甚么,你靠理性活着,你便不该多愁善感,吴钧天。”

  他沉下心,想起了万岁山脚下的那块誓剑石,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心已至寒,一切如意”,想起这个林大烧鸟圈大杀人的世道,便觉得,自己的悲欢都是小事,不足挂齿。

  吴钧天望着瓷灯里燃烧的火,将力道凝聚在右手的指尖,一个剑指飞去,熄灭了火苗。相传这是前朝“白衣宰相”李泌的独门功法,巧妙的用剑指带动风的流苏,在一定的距离内灭掉一盏灯。他苦心钻研了二十年,从未有一日成功过,方才却意外地成功了,只是吴钧天来不及喜悦,更无心庆祝,他不过是微微一惊,便很快恢复镇定。

  ……穆东峰,我赌你的好奇心不会让你就这么睡下。这一声“师兄”我叫了整整二十年,合该比向若云还了解你。

  他蹙紧眉头,提心吊胆的竖起了耳朵,听走廊上那迂缓的皂靴声渐行渐近,放在佩剑上的左手,越抓越紧。

  ……这气氛不对,有一股子火药味儿。

  穆东峰正打算敲门,却发现屋中一片黑暗,门缝里透出的不是灯光,而是吴钧天的杀气。“广乐,睡了么?”他半信半疑的趴在门边问道,吴钧天没有应答。“我有些事不明白,我知道你在等我上门发问,我这就来了,你……”

  把门开一下?

  穆东峰闪向窗边,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从夹缝里飞出的汉刀,转身挡下吴钧天的当头一剑。“擂台上不好‘撕破脸’,你要趁夜与我一决高下吗,师弟?”穆东峰凑上前,饶有兴致的盯着吴钧天,横着刀,轻声道。

  他一向沉着冷静的师弟此刻正容亢色,不苟言笑的模样,想是谁看了都会敛容屏气。穆东峰却不这么认为,他太熟悉吴钧天了,哪怕吴钧天把剑竖在了他面前,他也会露出玩味的笑,说话时的每一个语调,都像是在和吴钧天“调情”。

  吴钧天举剑避开刀刃,与穆东峰过了三招两式,同样是一刀一剑的对战,假如用刀的不是穆东峰,而是韩三水,那么吴钧天的每一剑,都成熟的足以要了韩三水的命;反过来也一样,穆东峰能接下吴钧天的剑,那么白日里拿剑的易水寒便不能伤他分毫。只是可惜,高手从不轻易过招,也只能在这样漆黑的一个夜,吴钧天才会和穆东峰动手,不会留情。

  穆东峰猛地向后一退,劈向吴钧天的剑,他的手要比杂耍艺人还要灵活三分,汉刀足足三尺长,在狭窄的走廊根本无法施展,他却得心应手,十分受用,将刀柄做为圆心顺着身右侧竖立旋转。逼使他这么大显身手的吴钧天不为所动,他的剑快的像是箭,以人为弓,以剑为箭,竟是比那李从容偶然创下的“鬼剑”还鬼,叫敌手防不胜防。

  看来他说的没错。穆东峰心道。如果李从容的剑是剑中之鬼,那吴钧天的剑便是剑之妖邪,双双颠覆了寻常剑客对剑的认知,更用自己手中那冷冰冰的剑,画下了其他武器的影子,恍然间如获生机,似乎就算此时放开手,没有生命的利器,也能接着动下去。

  穆东峰背后靠着墙,离死角就差了几步之遥。他驾着刀,把吴钧天的剑夹在刀下,吴钧天立刻把剑抽出,在穆东峰轻声一笑以后,刀和剑不出他所料的绞在了一起,他的剑跟着刀在一条直线上搅剑,如蜻蜓点水,刀是蜻蜓,剑是水波。

  吴钧天的剑始终不摇不晃,让穆东峰花里胡哨的一通乱扰毫无成效。“你不去外面打,我可要跑路了。”穆东峰眼见地形对自己不利,说时迟那时快,跳上了围着走廊的栏杆。

  那就算是换了开阔的地方,难道我会像少年时那般受制于你么——吴钧天翻身站在栏杆上,扬剑砍向穆东峰,这是一套可用“悠然起舞”形容的撩剑,吴钧天的腰像绸子一样软,在闷声作响,四处飘飞的衣袖裙袂中一扭就是半圈,剑横在他的周围,竖着逼近穆东峰。

  踩着不足脚掌宽的栏杆却可以如履平地,究竟是吴钧天的身法练出了境界,还是他的轻功也同向若云一样不容小觑。穆东峰抹刀甩向吴钧天的头顶,吴钧天迅速躲开,刚好收回的剑顺便朝刀打出一记云剑,火花迸射,只照亮了黑夜一瞬,便顷然散若满天星。

  下一秒,吴钧天手指灵敏的倒提起剑,穆东峰原以为他要挑剑,正做着崩刀抵挡的打算,谁知吴钧天先发制人的崩了剑,那剑从他身后行云流水的绕到了身前,安静的没有一点风声,让穆东峰着实一惊。

  就在吴钧天崩剑的那一刹那,他借力的相互窜出刀剑之阵,会飞似得远离了吴钧天那闪烁着银光的剑,抬手拽住屋檐下用来挂灯笼的木杆,点刀,调整呼吸。

  穆东峰拢着眼睑,言笑晏晏。“想让师兄继续陪你打下去?你能在这细栏杆上站多久?”

  “挂在树枝上久了,师兄是要学呆雁吗?”吴钧天面如冰霜,对穆东峰反嘲一句。

  穆东峰露出耐人寻味的笑脸来,松开手,站在栏杆外,歪歪扭扭的靠着栏杆,伸手指着头顶道:“神仙,你簪子掉了。”

  我信了你的邪。吴钧天眼底一懵,条件反射的去扶发辫,穆东峰趁机像条虫子一样滚下了走廊,落在雪地里,推刀迎接徐徐落下的吴钧天。

  吴钧天的神形似天上锵锵长鸣的白凤凰,是神话传说里孤高桀骜的云水帝王,一朝降落,停在顽固不化的石头上,随身携着锐利的长剑,仙姿佚貌,风止又拂。

  五官的剪影重重叠叠重重,穆东峰清楚的瞥见了吴钧天鬓边的汗。他紧张了。

  一番“礼尚往来”,游刃有余的穆东峰显然令吴钧天方寸大乱。一如穆东峰平静里带着一点戏谑的笑,不知怎的,吴钧天挺讨厌他这样,但又忘了他是从何时起学来了这幅玩世不恭的模样。

  是坑,不能跳。

  那种感觉像极了儿时的命题写作,明知文章应当如何表达,一气呵成便好,却不甚满意于这样得意的自己,于是把文章改了又改。结果自然顺他心意,令人焦头烂额的过程却从此刻骨镂心。

  他简直不知轻重,何苦来呢,最黑的夜,最冷的时节,最冻人的霜雪,本可以安然入睡,却要给自己安排一个最难缠的对手。

  不过……吴钧天放心的吐了口气。

  他就喜欢穆东峰这幅狡猾的样儿,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嗯,师弟玩儿够了罢,又是摸黑打又是平衡术……”穆东峰把刀从雪地里拔了出来,伸舌舔了两下落在刀上的雪花,懒懒道:“师兄不过就是来找你问个话儿,广乐倒好,这北风呼啸啊,连门都不让师兄进了。”

  吴钧天不说话,穆东峰又接着道:“你就不心疼旧伤复发的我?我们的广乐,那日不是才承认过——‘生来就是要给师兄操心的命。’的吗?”

  “你跟谁学的,像个痞子。”吴钧天抬着剑,举止漠然,好整以暇。

  穆东峰眯眼笑道:“跟谁学了甚么像个甚么,你不是从不膈应吗?”

  吴钧天嗫嚅道:“那倒也是,初时,你就注定是一个流氓。”

  穆东峰笑容一僵,耳根痒痒的,吴钧天是表现的若无其事,其实比三岁小孩儿还会撒娇。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家猫刚断奶的那天,小家伙儿在他怀里喵呜喵呜的叫,然后趁他不备,一爪子挠向他的锁骨根儿。那道疤现在都还留着,就藏在穆东峰的衣领之下。

  “你嘴毒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穆东峰调侃道:“可是啊,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师门,我是流氓,那小钧是甚么?”

  小钧。吴钧天弱冠以前穆东峰都这么叫他,弱冠以后有了表字,便也索性和众人一样,改唤吴钧天“广乐”了。“师兄见过混进狼群里的狗没,或者……老虎堆里最娇气的猫?”吴钧天回道。

  “呵,骂我。”穆东峰翘着指头拨开了刘海。“我要是不开心了,后果很严重。”

  吴钧天道:“师兄这就不开心了么?”

  “不,我心态比你好多了。”穆东峰把凤眼完全睁开,漫不经心的表情,像一只困了又不想睡的猫。“原本,‘痞子’‘流氓’这两个词,是轻易给不得的侮辱,从师弟的嘴里飞出来,却好像嗔怪,是最不能较真儿的嗔怪——明怼暗笑呢。”

  吴钧天目光一聚,撑开手飞离了那块巨石,只见穆东峰把刀尖对准了他的鼻尖,他踮着脚尖,划向身后咫尺之遥的山脚。

  穆东峰迅速收刀,绕到了吴钧天身后,左手轻轻一挡,堪称完美的接住了差点撞到石壁上的吴钧天。“傻不傻,就这么傻呆呆的拿后背去拥抱结了冰的石头。”他伏在吴钧天耳畔低声道:“说罢,为甚么突然冲我发了脾气,还一副要将我碎尸万段的表情。”

  吴钧天挑着细长的柳叶卧龙眉,不紧不慢道:“不让你活动一下,你的伤就等着和石头一样结冰罢。”

  “硬性治病呢,不通药理的吴大夫。”

  治你还不是甚么难事儿!吴钧天转身一脚踹向穆东峰,穆东峰对此早有准备,向身旁闪躲。

  踢落了棱上积雪的吴钧天转过身,踩着银灰色皂靴,一系列的招法美如仙鹤戏水,头戴朱冠的他更神似此鸟,剑分明是无情的,一身杀招,却叫人忍不住想起扑腾着翅膀,在雪地里嬉闹的仙鹤。

  荡起的雪是吴钧天与穆东峰之间的硝烟,是干净又冷寂的沙场,是燃烧不起来的战火,无形间碎成了一地温柔的白。

  “你现在知道,为甚么我这师父,不愿和你这师叔一较高下了的原因了罢?”

  躲在小雪坡下的少女抿了抿干在嘴上的大红胭脂,如此问道。“他不想打破这种美好,也不想见识广乐前辈真正的实力。”齐芳华抱着她的汉剑,并拢双腿坐在光秃秃的老树下,闭着眼睛,感受着树根的清香,思绪飞扬。“我们华山用剑,最看重的是‘用’这个字,而修道之人最看重的,是剑。”

  “说罢,你大晚上找我出来,就是为了给我看我师父和我师叔‘调风弄月’?”与优雅柔美的齐芳华不同,干练成熟的曲航正单膝跪在望风点,生怕这僻静之地随时会冒出几颗蒙上黑巾子的头,举着大刀朝她二人砍来。“你可真是无聊透了,华山七剑的大师姐,齐芳华。”她随后嘀咕道。

  齐芳华道:“你羡慕韩三水吗?”

  曲航起初被这古怪的问题问的不知所云,回过神儿来之后却感慨万端。“不。”曲航卸下一身的紧张,把刀仍在地上,抱着腿,低头沉思。“只是消化不掉这个真相。云台宗每代最强的都是女弟子,若非我师伯傅嫣意外遇险,我师父也不可能是中原第一刀。”

  齐芳华亦是心潮起伏。“哎,华山也是,不过我比你幸运,我师叔还在,她很自由,是师父最羡慕的那种江湖游侠。”

  曲航道:“你以前跟我说过,她是李掌门最在意的女人。”

  齐芳华道:“那不是爱情,但比亲情更胜。我师父最看淡的就是那些所谓的爱情,所以他和我们的师叔……我也说不清。但萧萧和西楼应该察觉到了。”

  曲航道:“这感情可贵啊,李掌门是把她当成妹妹了吗?”

  齐芳华道:“倒不如说是另一个自己,所以倍加珍惜。”

  曲航道:“也难怪,毕竟李掌门是有亲妹子的,叫甚么……李甚么时……”

  齐芳华道:“李待时,待时而动的待时。”

  曲航细细品味着李待时的名字,不禁佩服起了李家老爷子的文采。“我喜欢看似普通但又透着不凡的名字。”她道:“从容不迫,待时而动,很好。”

  “哈哈,我师父前头还有两兄一姐呢。”齐芳华翻过身,按着雪挪向曲航,把手轻轻搭在了小姐妹抱着膝盖的手上。“大师伯名唤李安宁,字太平;二师伯名唤李裕如;三师伯名唤李处之,字泰然……兄弟姊妹五人,真是把潇洒和淡然都写到了名字里。”

  “可结果呢?你华山派上一代的七剑,不还是逃不过那一壶被下了毒的柳林酒。”

  曲航刚说完这话,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住嘴的那一只手连指尖都在颤抖,齐芳华却并没有生气,而是打着呵欠,把头靠在了她肩膀上。

  齐芳华道:“师父跟我说,华山派和云台宗有着将近百年的默契,把最有能耐的男弟子圈起来训,把最有潜力的女弟子放出去养。我华山的剑法十部有七部都是女弟子创下的,听说你云台宗也一样,我们俩是被各自师父选上的‘苗子’,身上的负担,可想而知了。”

  曲航道:“自己练就的武学,才是无坚不摧的武学。想要超越我师父,就不能只学他的本事。你也是这么想的罢?”

  齐芳华点点头,细碎的鬓发在白嫩的脸上扫来扫去,轻飘飘的,像透明的丝巾。“等等,你有没有听见甚么声音?”她警觉的拔剑做好阵仗,吓得曲航忙满地找刀。

  穆东峰和吴钧天就站在小雪坡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俩。穆东峰倒还好,是曲航最司空见惯的那副模样,吴钧天的眼神却比以往还要犀利,尤其是看向齐芳华的时候。

  穆东峰叫唤道:“俩丫头片子大半夜的不睡美容觉,跑着冰天雪地里来偷看些甚么?”他的话总是说的那么不正经。“知道我们俩长的好看,白天怎么不多看几眼,这会子专程为偷窥人比武而来,有些说不清了罢,姑娘们?”

  曲航嚷嚷道:“师父,你再这样吊儿郎当,我天一亮就去告诉师娘,你压根儿就不是来找师叔谈正事儿的,你是来骚扰我美丽师叔的。”

  齐芳华一时没忍住,掩着脸轻轻笑了。如此看来,云台宗那一窝子确实能言善辩,想她华山派这个嘴笨那个口拙,也就百里西楼还算机灵,和对面闷头闷脑的高肓仿佛入错了师门,反而成了各自队伍里的“卧底”。

  “你很开心是么?”吴钧天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显然不是说给曲航听的。

  齐芳华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不安感涌上心头,目光定格在吴钧天那张足以击碎冰山的刀子脸上,他的清冷,让她原本平稳的心忽然失衡。

  “到现在为止,你还剩下多少天赋可以挥霍?”吴钧天道:“齐芳华。”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的害怕一个男人。她还从来都没这么害怕过李从容,面对李从容偶尔严肃的面孔,她也只是把心压更沉,沉的更深,绝不是悬上去,悬到喉咙眼。

  吴钧天就站在那儿,傲然屹立,纹丝不动。如同暴风雪一般的气场,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秒迅速席卷了齐芳华。原来这就是“白日神仙夜半邪”,李从容还真没夸张描述过吴钧天,如果亲眼得见,李从容甚至说的还不够夸张。

  她胆怯道:“我……”

  “你师父如何宠你我不管,但他寄希望于你,你又是怎么不当回事儿的。我与不迫二十年的感情,实在不想看见他对你失望的眼神。”

  吴钧天把剑塞进穆东峰怀中,走向一边,拾起了差不多二尺长的枯枝,转身对站起来的齐芳华道:“也是该拉你一把了,让你见见华山剑法之外的剑法。”他沉声道:“拔出你的剑,用尽全力伤我,一根头发也算。”

  齐芳华道:“你……就用树枝吗?”

  “就凭你还不配我用剑。”

  师父,师叔对女孩子也这么绝情的吗!曲航使劲儿的朝穆东峰挤眉弄眼的传递着心里话。

  穆东峰哀声长叹。“广乐,她还是个小姑娘。”

  “因为她年龄小还是个丫头,我就要特殊对待么?”吴钧天毫不留情的回答道:“为人师表,就算是最宠徒弟的李不迫,好像也从来没特殊对待过她和风萧萧。但不迫今儿白天里却告诉我,这丫头却是渐渐的被风萧萧甩出一整条街了。”

  “他愿意跟你说这么多真是不常见,你才认识这帮小子几天……哎……”穆东峰本来还想说下去,却都没了力气。

  吴钧天道:“我本以为我们三个各自都有安排,不必让徒儿们拉帮结派似得把关系搞得多好,但我才认识完不迫的徒弟,这就很可笑了,也不知道是他怕我多管闲事儿,还是拿得出手的徒弟一个也没有。”

  曲航劝道:“师叔……”

  吴钧天打断道:“你也半斤八两。”

  曲航不好意思道:“我知道我还不够努力,师叔。”

  吴钧天道:“所以你就这一点,还要比齐芳华强些。”

  咔嚓一声响,齐芳华拔出了佩剑,跳上雪坡,来到吴钧天面前。她没有说话,吴钧天也没有正眼瞧她。“广乐前辈,请赐教了。”她弱弱道,持剑朝吴钧天奔去。

  吴钧天看都不看,随手拿树枝敲向齐芳华慢了不止一拍的手,凹凸不平的树皮抽的齐芳华吃痛不已,平日里精心呵护的一双手,竟这样轻易的就被吴钧天化出了数道红痕。“使出全力。”吴钧天疾言厉色道:“力气小不是借口。”

  从一开始就摆出一副绝不怜香惜玉的表情,不知道女人的力气真的没有男人大吗?齐芳华眼眶一红,咬着牙的把泪憋了回去,心中却很委屈。

  穆东峰提醒她道:“傻丫头,力气小但是你有巧啊!我就是因为不如航儿她师娘巧,所以才打不过的!哭丧着脸是做甚呢?”

  齐芳华被点拨了一通,没就这样气馁,想尽办法的用“巧”来接近吴钧天,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但都被现实的残酷给磨的连渣都不剩,吴钧天她根本打不到,还多挨了几下树枝子,回过身来再看,人早已气定神闲的站在了她身后。

  “巧?”吴钧天反问道:“哪门子?投机取巧么?”

  “我碰不到你,广乐前辈。”

  齐芳华这下真的放弃了,这让吴钧天的眼皮蓦得颤了一下。“就是因为有你这么意志不够坚定的人,这世上才会有废物,根本就不存在甚么堕落的天才,但江郎才尽的故事一直在上演!”他动了真格,甩出一套对自己来说根本就是基础的剑式,杀得齐芳华措手不及,甚至松开了五指,丢下了握在掌中的剑。

  齐芳华浑身都僵了,失魂落魄的坐在了地上。

  “我从来都不会打击拼命的人,也不会认为笨鸟飞翔的姿态蠢笨。”吴钧天抛下树枝,转身背对着她,道:“想做强大的女人,活得有尊严,就不要让自己的脸皮太薄,也不要奢求别人给你和男人不一样的待遇。要知道,身为女子,你争取的是平等,而不是别人的垂怜。”

  “他这是想起你叔母了……”穆东峰叹道。

  曲航听的怅然若失。“我忽然的想知道,叔母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除了身子骨不行之外的那种女人。”

  “师父,你这个形容太抽象了罢?”

  瘫坐在地上的齐芳华放声大哭,惊到了正在窃窃私语的一对师徒。“你的徒弟一定快恨死你这样的师父了……”齐芳华拄着剑站了起来,一语中的的朝吴钧天吼道:“但……”她的语气又是一转。

  齐芳华低下了头,深深的给吴钧天的背影鞠了一躬。

  “谢谢你,广乐前辈。”

  穆东峰和曲航面面相觑,心情顿时大好了不少。“我就说你师叔比谁都要温柔了!别人家的徒弟还能耐心教,换我我就没这么善良!”他浮夸道。

  曲航道:“是是是,师父言之有理,师父言之有理——”

  “哎!师弟!等等我!”

  “师父加油,别又被师叔关门外吹冷风啦!”

  “臭丫头快闭嘴!小钧——”

  ……

  吴钧天把手伸进衣领中,拿出了那一封萧玉衍写给他的信,回头看了一眼刚追上来的穆东峰,才察觉,华山上的风,真叫一个阴森森的冷。

  【未完待续】

  [1]一盏茶大约是五分钟,两炷香等于一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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