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忆往昔一身伤,墨门雪中兵刀向
没杀了余晟凤,并非画渠成不能,而是唐醒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他去做掉余晟凤,话里的意思便不是做掉余晟凤,而是假借刺杀余晟凤的之名,命画渠成盗走被余晟凤藏在上清宫的《广寒兵书》。
墨家的角逐一向残酷,一旦意见出现分歧,不是身为巨子的唐醒及其三个师弟死,便是余啸海这位师伯被新理念所淘汰,这种摩擦必然会生出许多事来,甚至互相欠下人命的债。
这一点,余晟凤想到了,可他就是没料到余晟鹰会来,说是奉了余啸海的指令前来“取回”《广寒兵书》——父王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唐醒出现了,余啸海不冷静了,这余晟凤看得出来,但他不想帮一点忙,更不想让老实巴交的余晟鹰继续给他们的父王当走狗。
“杀了我师父还要嫁祸给我,让我连个为自己辩驳的机会也没有,天底下有您这样一位父王,真是我余晟凤三生不幸。”
说完,余晟凤自愿放弃了他的世子之位,剪了头发,断绝与韩亲王府的这条血脉,净身出户,去给师父守了三年陵,清汤寡水果腹,粗衣麻布敝身,再回来之时,他清瘦朴素的,让人不敢相信,他曾是韩亲王府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的世子爷,多么的不可一世。
“你怎样证明你的手是干净的?怎样证明你没与你父王同流合污?”
“时间会证明一切,掌宫师叔。”
在获得了全真道一众前辈的原谅以后,他将功折罪的成为了上清宫代管宫主,但是不能收徒。
绝了上清宫这一脉,然后请来七星宫的弟子吴钧天,余晟凤不甘心,把他的不甘心全部都表现在了吴钧天面前,希望得到这个人的理解和支持,但很可惜,吴钧天在认识他以前便对他十分的理解了,可就是不支持,说是他只为七星宫的利益着想,便是从那以后,两位道长的关系一度恶化,甚至影响到了上清宫和七星宫的关系,弄得紫荆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可即便如此……
“余晟凤你个欺师灭祖的败类,你这辈子都别想一死了之!”
那天,吴钧天一路把被刺客偷袭的他背到了上清宫,亲自为他处理伤口,还命大徒弟萧玉衍在一旁煎药。“我这种和自己亲爹合伙儿谋害师父的败类,你还救我作甚么?”他披着月白色长衫下了床,一路走向门外透气的吴钧天,自嘲的问道。
吴钧天道:“我这人爱较真,一旦冤了他人,我会愧疚一辈子。”
余晟凤的笑声在那之后传来,虚弱的很,但很令人痛快。“所以你就坚持认为我是不清白的,防止自己个儿日后愧疚,不好继续跟我斗下去?”
吴钧天接下来的话,令他终生难以忘怀。
吴钧天道:“其实我甚么都知道,但你希望得到别人的可怜与心疼,还是靠实力和德行稳坐管事之位,来改变你所讨厌的这个道门?用道门来改变这个已经被凡人所扭曲了的世界?”
口是心非第一人,当属吴钧天,嘴上说着“余晟凤你就该千刀万剐”,却把热气腾腾的药亲手送上。“趁热喝,凉了更苦。”他皱着眉头道,让余晟凤好个哭笑不得,嘀咕着“是是是我的吴道长”,把药一饮而尽。
真苦,不过没有吴钧天那心疼人却不坦率的表情苦。
“我稍微能够理解一点掌门师叔的想法了,广乐。”
他道,惹的吴钧天回过头听,那是余晟凤第一次看清吴钧天的眼睛,在阳光下的照射下,宛若银河,无比澄澈。“你说甚么?”数秒之后,从思考中抽出一丝神儿的吴钧天这般问道:“对不住,我没听明白。”
余晟凤道:“那我就再讲一遍罢,你这回可得认真听了。”
吴钧天愣了一会儿,眼皮一垂,目光躲闪道:“看情况罢,你不是头一回把我说睡着。”
“有这么神奇?我看你就是没好好休息过罢。”余晟凤撇撇嘴道,把剩了一点底儿的药碗撂向茶几,双腿一盘,静坐运气。“休赖我讲的无趣,分明是广乐不知趣。”
“子推,退下。”
“……呃哈,不好意思,师父,前辈,我不是故意的。”
萧玉衍就站在门外,来的很不巧,他师父正要与人聊起正经话题,遂在吴钧天发现他以后,迅速的闪退到了门后面,扒着木框,企图窃听。
这小子,也许看上去是个听话的,然而背地里,却不知道怎么算计你吴钧天。
余晟凤也会开玩笑。
他抬起手,把刘海别在耳后,轻声道:“全真道三宫合并成立全真教,避免道门步上墨与儒的后尘,首先要有一个愿意这样去做的人出现。”余晟凤意有所指的望向吴钧天,不出所料,吴钧天果然没在看他,而是一直盯着萧玉衍那双按在门框上的手,似乎对他这好奇心大于好学心的徒弟,很是束手无策。
余晟凤叫道:“吴广乐!”
吴钧天乍然一惊,怀里的拂尘“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把光明正大偷听的萧玉衍也给吓了一跳。“啊,我在听,你不是还没说呢吗?”他给自己找借口道,不紧不慢的蹲下身,拾起白毛拂尘,重新搭回肩膀上。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跟我正经聊一次天就这么难吗,尤其是在我夸你是个好对手的时候。
余晟凤比他还束手无策就是了。
“你其实很想……看见全真道的统一罢?所以才抢了王子旻的掌宫之位,逼走了原本还对你心存善念的陆师叔。”
“请你不要把我说的那么卑鄙,也不要把陆玄知说的何其伟岸,更不要小看我同门师弟子旻的心胸。”
吴钧天的反驳,永远排列整齐。
余晟凤闭着眼睛道:“那贫道可是不知者无罪了,还请吴道长不要介怀。”
吴钧天青了脸,一甩袖子转回头,对着窗怒嗔道:“不跟你余晟凤论长短,这还用余晟凤本尊来提醒我?”
这世上怎会有性格如此别扭的人,余晟凤觉得吴钧天很难对付,并不是敌人意义上的那种对付,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要攻略吴钧天,真的比上天都还难。
他道:“你似乎并不喜欢我弟弟这个连襟。”
“我和余晟鹰的事儿你就莫多管了,我见不得有人假装清高,你弟弟却认为自己足够宽容。”
吴钧天措辞一向犀利,不给人留情,哪怕听他这样斥责的人,是余晟鹰的胞兄余晟凤。
“人最可怕的就是自认为足够宽容,他以为他是谁,明明一直在助纣为虐,却说自己不愿惹是生非,那么甚么样的做法才叫惹是生非?是你跟我吗?”
他字句都是像是扎在人身上的银针,不仅疼,还密,却抹了药,解了这快要深入骨髓的毒。
余晟凤就喜欢听他这样说话,在勾心斗角的王府中长大,像丞相家二公子这么耿直理智的人,他觉得吴钧天简直就是上流社会的宝藏,那两眼看的清啊,除了太爱较真儿,似乎也没别的性格缺陷了。
“哎,真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你自居为我的对手。”他叹气道。
吴钧天听罢,脸“刷”的红了一些,不过他把表情控制的很好,所以看上去仍然清冷,像是一捧不会融化的雪,在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那人别过头,拖着霜白色绣云纹的下裳,长褙子在地板上一扫而过,不带走一点日光投进屋中的斑驳。
吴钧天道:“未曾同生死的朋友容易散,一起共患难的对手不易散。”之后留个神仙一样飘然超凡的背影给打坐的余晟凤,像阵风似的吹走。
“子推,走了,跟我去见你的苏师父。”
萧玉衍趁他不注意,吐了吐舌头,把头伸向余晟凤可见的地方,救过死扶过伤的妙手,此刻正俏皮的在身前摆动。“再见,前辈。”他对口型道,笑的露出一排大白牙。
原来……
余晟凤轻声一笑,满心压抑,蓦的释然。“我算是见识到你吴钧天的魅力了,真是个一点儿也不圆滑的明白人,就是说话不好听。”他义正言辞的对着空气批评道,也觉是吴钧天正与他说教中,多得愉快。
那么,画渠成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并使出了你吴钧天的剑法?
混淆视听。这是余晟凤能想到的,但余晟鹰一定想不到,事发突然,他弟弟就算是个大智若愚的人,也一定会先把矛头指向吴钧天,而不是画渠成。
原因不为甚么,画渠成在台面上是一个职业杀手,谁会想到他的雇主是唐醒,而不是吴钧天?余晟鹰会这样想。
又或者是在故意嫁祸,让多疑的余啸海直接排除掉远在关中的吴钧天,墨家现任巨子唐醒就成了他的首要对手,可谁又知道,这件事,吴钧天有没有真的参与进来……
余晟凤的脑子飞速运转,他几乎快要接近真相——那就是,吴钧天与唐醒私底下有过来往,他们合伙儿塑造出了这样一个让余啸海腹背受敌的局面,理由是甚么,身为余啸海的长子,余晟凤并不清楚,也不想明白,他之所以感兴趣,完全是因为画渠成这个人。
这个双眸里写满了故事却不肯说的男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余晟凤似曾相识,倒不是对这个人似曾相识,而是那举手投足间的风度,像极了他和吴钧天这种出身的贵公子爷,可就是不知,画渠成到底是不是真货了,也有可能是个出身平平的小伙子,后天接受了不错的教育……乱了,又乱了,这颗用起来并不上手的脑子,是余晟凤头疼的罪魁祸首。
“我倒是不着急,就像你说的,一本破书而已。”
余晟凤道,把银丝拂尘甩向身前,荡走了几只讨人厌的苍蝇以后,瞅着天色不早,转身回房歇了。“不过刻意把你我的关系往坏处宣扬,还真是用心良苦啊……”他想起外人面前总是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私底下却很喜欢盯着他看的吴钧天,不知怎的,想笑,却累的没多余力气发笑。
罢也,人生难得一宿敌,何必称兄与道弟?他没甚么好挂记的,这全真道将来谁说了算,他还要去跟吴钧天好好争一番呢,被勒令终身不可收徒传教的他,还有其他的师侄儿们,也并非山穷水尽。
“咯——”
“欢儿?赤儿?”
吴钧天养的一对灵鹤,从华山赶回来了。“咯——”雄鹤欢儿长鸣着,赤儿紧随它的叫声,“咯、咯、咯”,夫妻二鸟宛如高歌,映衬翠云峰上清宫仙气缭绕的景色,真叫一个相得益彰。
它们不是很喜欢余晟凤,所以只在天上盘旋了数圈,鹤唳一声,待余晟凤开窗迎接它们,这才往山水之方飞去。
“哎……上苍垂怜,尽管厌恶我,却还知道吱一声,让我放心。”
真乃灵鹤也。余晟凤微微一笑,合上窗。
说起来,吴钧天为了与他公平竞争,收了一个不可能出家为道的医师萧玉衍,这小子的另一位师父苏昭,可是香名远传的儒使,萧玉衍终究是个儒家人……那吴钧天收他的目的在于甚么?只是单纯的喜欢这个娃娃?大有比萧玉衍还要称他喜好的娃娃,这对师徒之间也许并不单纯,余晟凤太了解吴钧天了,对此,他不能不怀疑。
正想着,吴钧天收拾好了去往苗疆的行头,一把剑一壶水,一件斗篷一匹马,看的穆东峰和李从容有些讶异——他们的广乐这下是真的认真起来了,还别说,这利落的颇有游侠的调调。
身为一个从不缺人伺候的贵公子爷,二十年过去了,吴钧天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绳儿,牵着他和李从容的好奇心,一直向前走。“师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子高留你同住一晚,你不需要多带些东西?”穆东峰小声提议道,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房中,冻的他两腿直哆嗦。
“嗯,对!”李从容附和了两声。他现下的话异常少,完全不像是他。
他自觉没这两个吴琊亲手调教出来的男人会饶舌,于是选择在伶牙俐齿的人面前住口,改眼神交流,用手舞足蹈来表达内心,但在穆东峰与吴钧天看来,他是在张牙舞爪,典型的神经大条。
穆东峰咳嗽道:“不迫,你突然的这是怎么了?”
李从容道:“甚么怎么了?”
穆东峰伸出手比划道:“以你的顽皮程度,你难道不应该立刻接一句‘比如说把我给带上,我想结交新朋友’之类的骚话?”
“……”
“然后惹来广乐瞪你一眼,超——凶的那种。”
李从容抄起一颗还没洗的小朱柰,投掷技能满分的送进了穆东峰口中。“广乐现在就可以用超凶的目光来审视你,不信你看他一下,收拾个行李都能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以广乐的不好惹程度,你俩还得再打一架。”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弄得并不想搭理他俩的吴钧天,眼神越来越哀怨。
吴钧天这是今夜第二次用嗫嚅的语气说话:“你这么大一坨,我能带的动就稀罕了。”
“行了李不迫,在我们俩面前,你注定输掉嘴上功夫。”穆东峰伸开手,越过矮桌,拍向李从容的肩。
“不过,你现在根本离不开华山罢?”
他问道,显然是三思过的,穆东峰不是吴钧天,想到甚么就说甚么,然后得罪人。他说话从来都不得罪人,除了玩笑。
李从容寻思着这话奇怪,他华山自有门规在,历年的华山论剑他都可以不在,何况是英雄榜。“我们墨家的行事作风你是知道的,来无影去无踪,一言不合便搞人间蒸发,那都是常态。”他道,提了壶,掀开倒扣着的茶盏,并不介这杯子清洗之前吴钧天用过。
“也许今天还在江南,明天就到了中原,后天远上西北,小半月之后,家书就得从波斯托白鸽寄回来。”
穆东峰听完这话,气儿没憋住,“扑哧”一张嘴,笑出了声。“瞧瞧,墨家人眼里的墨家人,说他们是脱缰的野马撒手没,真叫一个生动形象。师弟你有不同的见解吗?”他指了指一脸愁容单手托腮的李从容,稀奇道。
吴钧天摇了摇头,就跟那仙鹤摇了摇头是一样的,高高的发髻仿佛长喙,能荡起一阵安静的风。“他或者是只梅花鹿,跑的没马快,跳的却比谁都高。”回想起曾经被他提剑追了几步就火一样烧上华山山顶的少年李从容,帝仙道长这辈子都忘不掉,某人一口气爬完华山的光辉事迹,竟然是因为不想比剑。
李从容一掌按住了脑门儿,被这对记性比识途老马还好的师兄弟说的无地自容。“只要我想出去溜达,便不需要给任何人打招呼。”他生涩的转移话题道,自倾半杯热茶。
“等等,这水不是山脚下刚解冻的泉水罢?”
“是雪水。”吴钧天放下天胤,转身道:“泉水硬,雪水软。”
这倒是,水也有软硬,人的舌头能品尝出来。“西岭你也跟人家广乐学学,再过十年可就老了,本来便是一身的旧伤随时会发作,还总不知道休养生息。”李从容端着茶道,表面上看着是在跟穆东峰闲聊,但满眼都是关心的神色,比吴钧天还不坦率。
“千万别跟我学,阴气重。”吴钧天没好气道,把洞箫别在了腰间。
李从容“啧”了一声,唏嘘道:“别听那些碎嘴小人的风言风语,许女子穿着男装上街,就不允许这世上有第二个高长恭出现?你自是生来精致,眉清目秀,宛如天工……那些说你阴气重的,我看啊,都是这辈子投错了胎,长成了歪瓜裂枣,面子丑,心里也不美丽。”
“你误会了。”吴钧天垂下眼睑,低声道:“长得像不像女人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可我一照镜子,就会想起我被害死的娘。”
是了,吴钧天之所以“阴气重”,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和其母别无二致的脸,若是像女子一样妆点,只略施粉黛,不视其瘦高男儿身姿,他便是雌雄莫辨者,美而胜女子,雅而塞卓男儿。
穆东峰道:“都过去了,小钧。”
吴钧天握紧下拳,咬牙暗狠道:“过不去,此仇不报,我不配为人。”
李从容没出声儿,默默的观察着母亲便是逆鳞的吴钧天,感受着雪水的气息,忽然想起了原材料便有一味雪水的不热寒酒,那是穆东峰的最爱,没有之一,只是不知吴钧天是否也爱这不热寒酒,他是个道士,已经很多年都没碰过酒和肉了。
他道:“广乐啊,我只不爱你们道士一点,那就是把酒给戒了。”
“消的了一时愁,醒了不还是怨吗?”
吴钧天的回答,巧的让李从容无言以对。
他知道吴钧天的过去,也知道吴家前些年都经历过怎样的大起大落,说来这故事也不复杂,吴钧天的母亲是西域的长公主,名不详,大江给的封号是“华安”,因其生母海晏郡主来自大江,华安自小便学习了汉人的文化,只是性子不同于汉人女子,她更要强,并有男人之所不能及的政治手段,一度让胞弟忌惮。
这忌惮,更是在他即位之后表现的淋漓尽致,他迫不及待的要把华安嫁出西域,并向大江提议交换一名公主,先帝余央不肯拿女儿颂陶去换,已经被送到东京的华安便成了皇宫里的闲人,直到某天,把秋千荡出宫墙的她,看见了英姿勃发的一等大将军吴珩。
“大江的将军,都长的这么隽休吗?”
“公主,中原的男人都是这样,总是会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这位大将军也不例外。”
惊鸿一瞥,便是永远。
那一刻,华安动了真心,忙从秋千上跳下来,风风火火的奔出宫门外,在侍卫要把她抓回来之前,吴珩回过了头。
华安道:“将军,你生的好看,我喜欢你!”
吴珩因为这一句来自西域女人之口的喜欢,整整一个月,都以生病为由,拒绝进宫请安。他弄得还是太子的余过海百思不得其解,趁夜翻墙跑去了大将军府,好把吴珩吓得连跪带摔,这才知道,原来是从未被如此大声表白过的大将军,他害羞了。
“那是个好丫头啊。”余过海霸占着吴珩的床,大大咧咧道:“这宫里的女人一个个都弓腰哈背站不直,她却恨不得把头抬到天上去,这个妃那个妃日日交谈都不说人话,她却想到甚么就说甚么,你是不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可喜欢跟她一起玩儿了,比亲妹妹都还亲。”
吴珩涨红了脸,小声咕哝道:“我有侍妾,小玄也才刚生下来不到半岁……”
“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但她若是离开吴家,谁又愿意娶她?”
说的是,女人生在这个时代有多不容易,上官氏伺候了吴珩十几年,在外人眼中,她早就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了,尽管在成亲之前,她与小她五岁的吴珩,清清白白。“太太赏奴婢一个住处就行,这就是我们下等人的命。”上官氏道,悄然行了一礼,在吴珩的面前,她永远都不敢把头抬起。
吴琊吴珩两兄弟的生母——杨秀儿道:“哪有给人当一辈子丫鬟的?”
于是乎,把恩情看得比爱情还重要的吴珩,他把上官氏收进了房中,让她从一个丫鬟,变成了一房侍妾,并且给他诞下了长子吴玄天。
吴珩本来想,他这辈子也就活在别人的安排中了,安分守己的做个大将军保家卫国,也没甚么不好。可华安的出现,却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上官氏道:“将军若是找到了那个命里注定的人,就别错过她。”
吴珩道:“踏踏实实过日子罢。”
上官氏道:“不瞒您说,这些年,妾身攒了一些钱,想要隐居山林。那日子会比待在这波云诡谲的大将军府还要踏实,只是妾身如今已为人母,实在放不下我和将军诞下的小玄。”
吴珩一惊,这才发现,上官氏这个女人,由始至终都没爱过他,之所以留在吴家,是为了这一日的和离而做准备,儿子,也是她为自己生的,并不是为他吴家。
“你不能把小玄带走。”这是吴珩唯一的请求。
上官氏叹了口气,道:“那就请他未来的嫡母对他视如己出罢,否则,妾身还会回到这儿,不惜一切代价的把小玄带走。”
华安后来偷跑出宫,拦住了上官氏。“我一直都很不理解你们汉人。”她直来直去,拉着已经同吴珩和离的上官氏,并肩行走于山水之间,像一对萍水相逢的姐妹花,对吴珩这个男人只字不提。
“小玄明明有自己的母亲,你为甚么要我给他当娘?”
“这是侯门公府里的规矩,侍妾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工具,算不得孩子的正经母亲,唯有正房夫人,才是他们的正经母亲。”
上官氏的语气很轻,却不难听出她的愤世嫉俗之心。
“我走了,至少在外人眼里,我还是小玄的亲生母亲,可我若继续待在将军的身边,整日要看着我的孩子管别的女人叫娘,且不能够认我这个亲娘,他的外祖父母不是他的外祖父母,他的舅姨不是他的舅姨……公主,我听说你们西域的女人性子刚烈,这种事,你可能忍?”
华安来气了,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她虽然知道女人不管生在哪里都地位低,却没想到,汉人那所谓的规矩,竟然如此伤人。
她扭过头,双手按住上官氏的肩,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就去拜把子,小玄是你的儿子,我就给他当干娘。”
“公主,你完全不必。”
“甚么必不必的,干娘叫起来,比那个甚么‘嫡母’要亲切多了!”
话粗理不粗。上官氏只好妥协,和热情似火的华安姐妹结拜,并让吴玄天开口叫了她一声“干娘”。“小玄,你喜欢干娘吗?”上官氏蹲下身,抚摸着吴玄天的小脸蛋,问道。
三岁的吴玄天把头点的像个鸡啄米。“干娘和娘很不一样,她像个男人一样,还教我打拳踢腿,说甚么……小玄是将门之后,不可以不会武功。”
华安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把木剑藏在了身后。
后来,吴玄天才知道,干娘和父亲才是天生一对,他心里有过膈应,也曾经刻意疏远过华安,但都在华安替他挡下刺客的一剑之后,一扫而空。
“小钧,你打我罢,我没保护好你娘。”
年幼的吴钧天轻轻擦掉吴玄天脸上的泪,笑着说:“她也是哥哥的娘呀?母鸡护小鸡,天经地义。”
说完,吴玄天哭的更凶了,明明是当哥,却让他弟哄了他一晚上。
这件事儿,吴玄天后来用两只仙鹤的幼崽,彻底封住了吴钧天那张不得罪人就不舒服的嘴,那两只仙鹤的幼崽,便是后来的欢儿与赤儿。
“干娘!”
“小玄……快,把弟弟抱走……”
三弟吴幽天出生在一个暴雨夜,遭人陷害的华安,在吴钧天的怀中,渐渐失去了呼吸。“娘这性格,终是给自己惹来了一身的灾祸……”她临终前抚摸着吴钧天的面颊,有多不舍啊,却都留不住这条命,看着兄弟俩长大成人。
吴钧天笑了,那一年,他只有六岁。“错的不是您,是人心。”他说着与年岁完全不符的话,银河般的灰眸,从那以后,密布阴霾。
“二公子!大公子他……”
雪上加霜,吴玄天遇上了刺客,拼死保下弟弟,却因失血过多,差一点没抢救回来。“我不知道他们把老三带到了哪里,我对不起干娘。”他失魂落魄的躺在床上,房间里只有一道惨白的月光。
吴钧天道:“我跟他没有感情,可你不能死。”
吴玄天道:“他和你才是一个娘生的。”
吴钧天道:“你又傻了,我娘就是你娘,哥哥。”
“小钧……”
突然,吴钧天的眼泪如断线的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不过数秒,便打湿了床褥,一个巴掌那么大,看的动弹不得的吴玄天心如刀割。
吴钧天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哥哥,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这人间是这样的……”
他越哭声音越大,让吴玄天的伤口越来越疼,他艰难的抬起手搂住了年仅六岁便要承受这些悲哀的吴钧天,不知为何,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亏欠了整个世界,不管是这个弟弟,还是那个死活不知的弟弟,不管是他们的父亲,还是他那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母亲。
“你放心,干娘的死,我今天报不得,那就今年报,今年报不得,那就明年报……”他斩钉截铁的对吴钧天承诺道,暗暗抓紧了弟弟颤抖不止的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这辈子能杀了那个狗贼,我就一定不会忘了这仇!”
“那你会死吗?”
吴钧天的话,总是那么引人深思。“那好罢,为了不让大哥死在报仇的路上,我保护你。”他搂着吴玄天,奶声奶气的下定决心道。
“还有找弟弟。”
“哎,找我们的老三。这个也不能忘了。”
吴钧天想起这些,把拳头攥的嘎吱作响。“这真是老天爷的决定,我越长越像我娘,也让那狗贼越来越惊慌。”他一副似乎知道了仇人是谁的样子,阴怨的眼神,看的一旁穆东峰和李从容心内发慌。
李从容道:“广乐,你……知道他是谁了?”
“你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他的手,沾的可不只是我娘的血,连带着你们墨家师兄弟的杀师之仇,白家的灭门之仇,还有你们巨子唐醒的杀妻之仇……”
吴钧天把手高举过肩,指向窗外那鬼鬼祟祟的黑影。
穆东峰眼疾手快,突然大叫道:“不迫!有刺客!”
嗅到了杀气的李从容拔出雪岫云峯,手起剑落,在那刺客把刀刺向吴钧天之前,割了他的喉。
“西岭!广乐心太善不会杀人!你护着他别让他掉链子!”
他这般咆哮,一把将大吃一惊的吴钧天推向穆东峰,在他完全被自己的师兄所紧紧抱住之后,这才转身砍了两名黑衣刺客的头,画面之血腥,令吴钧天不敢睁开眼去看。
穆东峰按住他的头,举起刀,安慰道:“别担心,两个孩子被不迫藏进了很安全的地方,若云的武功比我高,她不会有事儿的。”
“师兄,杀人的滋味好受么?”
“看你杀的是谁了,不过……”
穆东峰语气一变,混乱中,他对这怀里小可怜一样格外叫人心疼的吴钧天,比平时温柔了许多,像哄炸了毛的家猫,吴钧天却不是他的猫,而是一只随时都有可能飞走的鹤,自由即束缚,潇洒又悲伤。
他平日里远观的久了,吴钧天两手太干净,摸不得一点儿血,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人,尽管他常说,作为一个智者,他杀的人不在少数,但这双手,至少看上去是干净的,吴钧天的心也是干净的,让穆东峰这一刻只想保护他十指的洁白。
穆东峰道:“不过,只要有我和不迫在,你就站在这里,做一朵被呵护的冰山雪莲,血肉横飞的画面,我们替你挡了。”
——我们的广乐之所以是个宝,当然是因为他的一尘不染。
不必明说,李从容和穆东峰都早已达成了共识,吴钧天用智慧来守护他们,那么替他清理障碍这种事,就让早已习惯生杀的云台宗宗主和华山派掌门,替他去做罢。
二十年了,要散,真难。
“坏了,那俩毛丫头!”
抽回一丝神儿的吴钧天忽然一把推开穆东峰,抄起他的佩剑,奔向窗外。“师兄!不迫!快去救航儿和芳华!”他大声道。
“嘁……这俩臭丫头怎么会在这儿!”
李从容抹掉脸上的血,和穆东峰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拿着雪岫云峯,一个拿着无名汉刀,踩着吴钧天留在雪地里的足印,奔向被一大群黑衣人包围的曲航和齐芳华。
“齐芳华!曲航!”
“广乐前辈!”
吴钧天躲开黑衣刺客的刀,抬剑划破了他的腿,跑上前。“愣着干嘛!快跑啊!”他呵斥道,心里火燎。
“齐芳华你魔障了?我说话你听见了没!”
齐芳华低着头,站在一旁,身后的黑衣人见她仿若灵魂出窍,便想趁人之危。
“曲航快!”
吴钧天头皮都是麻的,面前还横着刺客的刀,从不杀人只会伤人的他,划了一下又以下也阻止不了连番的进攻,若是自己也就算了,他武功高强未必要把人杀光才能脱身,但齐芳华一动也不动,这让专程赶来救人的他此刻方寸大乱。
他把剑丢向齐芳华身后的刺客,“当啷”一声,砸开了尖刀,也震醒了被吓坏的齐芳华。“你愣着干甚么!不想活了是吗!”吴钧天一个箭步飞身向前,抱住了齐芳华,轻功好似仙鹤展翅高飞,带着人窜上了小山坡。
而曲航,则三步并作两步走,追了上去,顺便手刃了两三名匪徒。
“那群刺客使用的是墨家的武器!”曲航大声道:“不过一定不是自相残杀来的,不迫前辈现在是墨家正统派的管事,巨子把大权都交给了他,如果这些人不听他的反来刺杀我们,那就一定是墨家乱党!企图惹祸,引巨子对他公开宣战!”
穆东峰的临危不惧,此刻在她的身上完美重现,不愧为云台宗广寒九子的大师姐,平日里看上去满嘴玩笑话的好不正经,真要认真起来,那可是一个女版的穆东峰,边打边分析,非常的有条不紊。
她把刀竖在身前,道:“广乐师叔,这里有我护着齐大师姐,您快去帮我师父的忙,他一到夜里武功会减半,您刚才试探过,您是知道的!”
话没错,吴钧天与穆东峰方才打斗过,穆东峰的刀法确实不如天亮的时候那样坚不可摧,想是旧伤的缘故,做师弟的心头一紧,忙把齐芳华抛给了曲航,一头冲下雪坡。
如祥云飘落凡尘一般仙气飘飘,他出现在了刺客的上空,从大氅上扯下假充披帛的两丈白索,一头连着一半太极,左右打向飞身上来阻拦他的黑衣人。
“别恋战!这是乾坤索!”
据说没人能逃得过乾坤索的制裁,吴钧天虽然不杀人,但有的时候,他的乾坤索,会叫敌人生不如死。
一秒过后,倏尔时差,吴钧天击落了跳上来的刺客,轻轻落在雪地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大袖飞飞,长裙荡荡。
青丝披了满身,头顶红冠,此刻映衬着月光,分外鲜红。
他似乎丝毫不受繁琐衣着的影响,活像一个舞动着白索的神仙,美的好似仙鹤振翅,仰头长鸣。那乾坤索就像他的第三、第四只手,挥哪儿打哪儿,从来都不偏不倚,命中敌人要害,让刺客们立时失去行动能力,倒地不起。
“看他们道士干架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曲航惊叹道,齐芳华却抽了好大一口气。
齐芳华道:“广乐前辈,借剑一用!”
听到了这句话的吴钧天忙一指推出了天胤,飞向齐芳华。“你干甚么?”曲航忙问道,看着一把将剑握在掌中的齐芳华,有些不着头脑。
齐芳华笑道:“我刚才想了一下,我也没有杀过人,广乐前辈也是。”
曲航目瞪口呆。“你莫非……”
“正是,我要用广乐前辈方才打我的那套剑法,教训一下这群连女孩子都不放过的无赖!”
齐大师姐脾气挺不好的,尤其是在看见男人欺负女人的时候,她以前会将这些败类暴打一顿,现在也不例外,更何况被欺负的是她自己,这就不能忍了,干他娘的瓜皮——关中话是这么骂的。
于是,就在曲航惊诧的眼神之下,齐芳华一剑一只手,把涌上来的刺客都给砍成了残废,但是她没杀他们,仅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曲航嘟囔道:“美丽师叔这人心眼儿真是坏透了……他给的那都不叫痛快,那叫痛不欲生。”正说着,挥刀砍走了两个刺客。
众所周知,吴钧天最喜欢折磨垃圾了,断几根手指瘸个腿啥的,反正他没杀人。
但是这齐芳华真的好有天赋啊!曲大师姐最在意的是这个——被打了一顿就把吴钧天的那套剑法给学会了,且不说精不精,只是被打了一顿她就学会了,这丫头……曲航在心里吵嚷着,突然有些嫉妒齐芳华。
——真他娘的是个人才,是全华山派的希望!我为甚么就没有这样的天赋,一定是师父从来都没打过我!
眼见着齐芳华得了高人吴钧天的指点,她说自己不眼红,那都是假的。“哎……先替你高兴一回罢,改明儿我也去问广乐师叔要顿打,看看自己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曲航吐舌道,俯冲向穆东峰。
“师父,你的徒弟突然出现了!”
穆东峰头爆青筋道:“臭丫头你死一边去!别扯为师的后腿!”
曲航眉头一皱,发出了不满的声音,横刀挡在穆东峰身后,嚷嚷道:“你又小看你的亲传弟子,你当我是韩三水一挨打就哭吗!”
“——师姐,我现在就哭给你看。”
“三水?”
不,不止是韩三水,广寒九子全都到齐了,还有纷纷跳上了雪坡的华山七剑。“本来打算等天亮了,我们公平竞争的。”韩三水道,拔出雁翎刀,高举过头,指向高处抱着双臂的易水寒,笑的十分坏心眼。
“看谁杀的刺客多罢!华山七剑!”
“行啊。”易水寒吐了小枯枝,抬脚踩在岩石上,亮出长剑道:“要是你们广寒九子杀的人多,我们七个立马给你们参赛的资格!”
他挥手大叫了一声。“大姐!你都听见了罢!”
齐芳华后撤数十步,用脚抵着枯树,答应道:“啊,那就让他们闹去罢,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传闻中的广寒九子,是不是真的能开出九宫连环阵!”
“给你开开眼界!”
曲航伸手对月,把刀垂在身旁,广寒九子皆目光如炬,以她为中心点四散开来,拔刀的动作,好不整齐划一。
她道:“广寒九子,开阵!”
八方镇守,中心一点轴,是为兵家圣贤穆东峰,为其徒弟广寒九子独创的一门阵法。
广寒九子当年为了学会这个阵法,伤的伤,病的病,现如今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不仅信手沾来,连一丝纰漏都没生出,彼此配合,默契十足,令华山七剑叹为观止。
事实上是,广寒九子面对着终于要用在实战上的九宫连环阵,别提他们心里有多高兴了。
曲航吩咐道:“高肓,嵇湘玉,咽喉。”
“是!”
“黄松,马流盈,胸口。”
“好——”
“唐万钧,韩三水,抓活的!”
“遵命!”
“沈鸣,王睿,干扰!”
王睿嚷道:“大师姐的意思是咱俩足够淘气,武力一般……”
沈鸣“嘿”了一声,无奈得很。“医家人悬壶济世,所以你武功不好也没甚么。”他道,顺便把书从怀里掏了出来。
“看我《山海经》制裁大法!小生秀才沈鸣,被逼打人啦!”
他又来了……其他八人顿时汗颜,脸子有些挂不住。“这就是大师姐让他去给敌人捣乱的原因,他总有一堆骚操作。”韩三水解释道,让唐万钧憋笑憋到面红耳赤。
“这群小屁孩子……”穆东峰感慨道,把刀放下。“养老了,养老了,有徒弟真方便,都来了那我就不打了,累。”
他这才想起李从容来。“不迫你……”
“师兄,李不迫不见了。”
——甚么?
穆东峰猛然一惊,和收了乾坤索的吴钧天面面相觑,顿时失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