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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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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言错剑拔弩张,忆生父舌桥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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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从容丢了。

  丢了,用词如同玩笑。那般引人注目的存在,怎会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顷然消失不见。“师兄以为他会去哪儿?”吴钧天收了乾坤索,撤至穆东峰一旁,迎着风雪道。

  穆东峰思道:“追人去了?我猜而已。”

  吴钧天斟酌数秒,应声:“许是。我看也是八九不离十。”

  说话间,一道鲜血飞溅而来,将将甩向白衣裹身的吴钧天。“小心。”穆东峰拉了一把,心中叹道好险,低头一看,眉头倏骤。

  他看见,红色的血,白色的地,黑色的天。

  他放眼瞭望,厮杀画面,有云台九子刀刃下的一抹红,也有剑影寒光中的白,又有华山七剑从头到脚的黑。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穆东峰迂思回虑,又觉得红是他,白是吴钧天,黑是李从容。但偏偏是他三人,少了天与地与血,没了生与杀与战,黑白红便成了凄然之色,不能取来做画。

  “我还是担心他。”

  吴钧天斜脸撇向下穆东峰,恰逢穆东峰扭头看他,师兄弟二人相望异惊,似是在比谁更对此难以置信,好像李从容并不应该离开。

  “合该你我担心是么?如果他的消失意味着天有不测风云。”穆东峰予以泰然,转身把刀竖在身前,淡道:“广乐方才那一霎沉思……在想甚么?”

  每到这等攸关时刻,穆东峰总要比众人更容易冷静些。非是吴钧天不冷静,他亦是同样的冷静,只是不如穆东峰泰然。

  “啧。”吴钧天思来想去,不知作何解释。

  他知晓穆东峰此时心里想的并不全然是李从容,相比之下,一心去想李从容的他,那一点的心眼,一丢的情绪,彰明较著。

  他心里没底,而穆东峰有底。他这个师弟,不如他那个师兄世故老辣。

  吴钧天困心衡虑,横竖难下,于是疑惑道:“我想甚么了?”

  穆东峰道:“你想的就是这个‘甚么’。”一言不容置否,让吴钧天钻不得空子反驳。“所以等你想明白了,一定要对师兄直言相告。因为……”

  “因为?”吴钧天不悦其扰,追问他道。

  穆东峰颜开一笑,提起了刀:“这还用问?因为我好奇。”

  此乃穆东峰的对话局。吴钧天不入这局,搁下一句“我去找他”,遂与穆东峰擦肩而过。

  “哎……你一个人唱的独台戏,一定从头闷到尾。”穆东峰瞧着吴钧天态度严肃,冷水浇他似的心凉,而吴钧天不解他话中风趣,又被穆东峰弄的平地起雷,不说他是愤然而去,也一定是负气了。

  气氛不若那雪地挣扎却无人理会的刺客,由实尴尬。

  但穆东峰说的这句话,斟酌一下,有些意思。

  “极少数人才不会为低级趣味发笑……你还真是不谙世事,与其说你是一世沧桑,倒不如说你是人间不染。”做师兄的露出无能为力之色,啰嗦道,但无人倾听。“就这样坚守一颗孩童般干净的心活到三十二岁,你也忒是不易了,师弟。”

  瞧他这话说的,就如他才开始研究吴钧天一样。穆东峰摇起了头。“那……”他挥手,玄色的袖在天地间飞扬,直甩向那血流成河的战场。

  他正容亢色道:“曲航,留几个活口审问。”

  “是,师父!”

  “不吐实话就别想死,我不管他们是不是签过卖身契的死士……”说着,他揣手亦揣刀,从众人面前走过,留一神秘莫测的背影给后生晚辈,直到化成风雪夜里的黑点。

  好可怕,我们的师父。云台九子寒毛卓竖,盯着脸色骤黑的穆东峰,就像从未了解过这名师父一样,穆东峰的表现,让他们惊惶。不论是头一次见,还是无数次见。

  韩三水结巴道:“和三年前简直一模一样,师父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

  “哎,他的心肠原是这样狠毒,总在我们都想善罢甘休的时候,手起刀落,不留活口。”

  入门最早的师姐和师兄一前一后道,听似无意警告其他七人,却看似有意对其他七人忠告。

  “他当然知道死士是不会开口的,我甚至可以说,死士之所以名为死士,对死想必是颇有研究,尤为自尽。”

  曲航望着漆黑的天,一下子静了,空气也随着她静了,不再沉溺于刀剑摩擦的喧嚣,画面也随着她静了,不再留恋于血肉横飞的惊涛。

  天,让她看不见一点血色。

  这人间的生与杀仿佛从未污染过上苍,那所谓的一抹血色残阳,不过是人之眼无法穿透的秽浊屏障。

  “那一个能让死士求死不得只能招供的人……我对师父又敬又怕。”曲航复又轻叹道:“我们……做不到像华山七剑一样,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师父。”

  “——你说你家的事儿就行了,何必扯上我华山七剑?”

  她叹未完,华山七剑里的百里西楼便发出不和谐之声。

  “你怎么……”易水寒换上一副被刺痛了耳朵的厌嫌之情,扭回头去看比他还要不爽的百里西楼,真想飞奔上前捂住这厮那有话就说从来学不会审时度势的嘴,但他克制了,因为他不是百里西楼。

  易二哥本以为百里五弟会在这种时候说点甚么做点甚么来活跃气氛,可惜百里西楼并不想这样做。“人家也就是有感而发……”他小声嘀咕道。

  “有感而发?”百里西楼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蓦然放大许多。

  “喂老六,把他带走。”齐芳华顿觉不妙,私语月如钩。“老五不喜欢曲大师姐,我看的出来,具体为甚么你我日后再琢磨……”

  百里西楼抬高下巴道:“当我聋还是怎的,大姐六弟?”

  “这……”

  除却风声,鸦雀无声。

  曲航后退半步,不知所措的面朝百里西楼,她竟不知是哪里冒犯了他,被他这般针对。“你……为何要如此剑拔弩张?”她委屈道。

  百里西楼冷冷一笑,回道:“我不仅要剑拔弩张,我还要对你颐指气使呢,曲大师姐,你不应该在外人面前暴露你畏惧师父的心态。”

  原来是这样,百里西楼把曲航方才的一番说辞当成了卖弄可怜,也难怪他表现的这么吹毛求疵,心思一向细腻神经一向敏感,都致使他放大了每一个人身上的缺点,包括白天里甩了他那么几个斜眼的吴钧天,他后来便对关系最亲密的月如钩道,说他十分不喜欢吴钧天的为人。而对吴钧天知之甚少甚至并不了解的月如钩,当时没敢对百里西楼这别扭的行为提出质疑。

  他道:“那你可就太容易中离间计了。”

  曲航冒了冷汗,她尚未觉得百里西楼不好相处,只是与这人对话,她压力倍增。“谁不是对师父又敬又怕?难道你不是吗?”她想当然也不是个软弱任说的女子,反应过来百里西楼是在故意与她抬杠之后,口气似乎比懵时狠了一些。

  她道:“华山掌门李从容是何其优秀的剑者,你就不对他又敬又怕?”

  “又敬又怕?亏你还是云台九子的大师姐,没想到竟是个百无聊赖之人。”百里西楼边走边合剑道,生怕别人听不清,又在某些字眼上加重了语气。“高人举止异常,外人惊讶也就罢了,你们云台九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直看着曲航,眼神从未偏移,直到曲航别过脸不去看他,让他捕捉不到脸上的一寸颜色。“你们云台九子,对师父露出这等不安的眼神,几个意思?”百里西楼神色一凛,用锥子般的目光将那九名亲传弟子横竖打量了番,很是不客气。

  韩三水皱着眉头不悦道:“你忽然的这是想与我们耍嘴皮子是么?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我看无非是你百里西楼想的太多——”

  “曲大师姐刚才抬头望天发出的那一声感叹,难到不是在做给我们华山七剑看?”

  “好罢,是又如何呢?”曲航定住神气,正面迎上没事找事的百里西楼。

  那百里西楼却发出一声笑。“我就是看不惯谁在我面前矫情。”他把剑架在身的一侧,踏雪跨过若干死士的尸体,停在被五花大绑的俘虏身前,又道:

  “你们不相信西岭前辈对吗?”

  他狐疑,行为举止都太过莫名,又令众人不解他这狐疑。

  百里西楼道:“敬畏敬畏,原来这个畏是畏首畏尾吗?看似坚不可摧的云台宗,看似讳莫如深的穆宗主,他的徒弟竟然怕他怕的栗栗危惧,我看灭门是迟早的事!”

  “百里西楼!”高肓不善言语,所以他的忍耐一向有限度,伸手便要拔刀去砍百里西楼,却让头爆青筋的韩三水给拦下了。

  韩三水劝道:“让他说完。”

  “师兄!”

  “我倒想听听,一事无成的百里小少爷,在云台九子面前趾高气扬的时候,可有甚么作为能支撑的起他一席高论。”

  百里西楼宛如被当头棒槌,暴怒道:“韩三水!”

  高肓在他拔剑前拔刀,横在韩三水面前,俨然一块盾牌,不允许任何人对韩三水不敬,更不允许任何人伤及韩三水分毫。

  月如钩飞快上前拉住百里西楼的衣角,对着怒不可遏的五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先与人动手。“西楼,我们屋里没柴火了,你随我去后山砍棵树罢?”他说题外话道。

  月如钩的意思是,百里西楼可以对着木头乱砍乱伐,但不可以砍人,砍人是要负责任的,他可不想余生都去牢里给这厮送饭。

  一句话,把对面的马流盈给逗笑了。“啊抱歉抱歉,我这不是嘲笑。”马流盈假装自己不明情况,四处展望风景,摆起了她与纤瘦身材不符的圆润小胖手,浸过凤仙花的十根手指头白皙上镶嵌着红,指甲盖如宝石一般耀眼夺目,尤其是在光的照射下。

  真是一双富贵的手,让精于打扮的齐芳华很是羡慕。

  “……哼,多难听的话我都听过。”

  那百里西楼本想一剑直接斩了韩三水的刘海以示愤然,但月如钩的那双杏眼似乎能够融化一切,求他般的表情就好像瓢泼的大雨,瞬间就把他内心的团团怒火盖灭。

  “多谢你提醒我,让我记起自己是太原百里府的最后族人。”那之后,百里西楼松开了按住剑柄的手,没好气的对韩三水退让道。

  “三水,你说到人家的伤心事儿了。”曲航使手肘怼了下韩三水的小臂,责备道:“下回别这样儿了,他挠你你就挠回去,反往人伤口上撒盐是个甚么操作?不应该,你又不是不晓得太原百里府的那一桩惨案,官府到现在都调查不出个结果来,百里西楼如此厌世,我能理解。”

  韩三水也知道自己错了,但百里西楼正在气头上,他想道歉,都得再等等。“师姐,我觉得自己好丢师父的脸。”他低头轻声道:“揭人短了。好没教养。”

  “你年龄不够罢了,尚不如师父会忍。有这一次就不会再犯了,没事儿,乖。”

  “嗯,谢谢师姐的安慰了!”

  但易水寒最佩服韩三水的就是他这和百里西楼截然不如的秉性。

  俗话说成大事者心必石沉大海,在韩三水面前,连易水寒都是幼稚的,何况是那从小就被百里世家给宠坏了的千金少爷百里西楼。

  不过这话也说的太不给情面了。易水寒心中附和曲航道。

  百里世家那年满门被屠,百里西楼死里逃生,要不是李从容的规劝,他背负着血海深仇改名换姓都不让人意外。之所以没改,一来为了报仇,二来为了继承太原百里府的荣耀,所以即便他性格不好,牙尖嘴利,六名兄弟姐妹也从未与他生分。就是——对外人百里西楼也是如此,这就有些礼貌不够了,所以要拦,不能骄纵了他。

  “三水哥,我看就算了罢……”他息事宁人道,投以齐芳华责怪的眼神。“大姐!你在一边看个甚么戏!你很悠闲吗?”

  齐芳华耸起了肩,真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生怕火药味儿不足的吹起了口哨儿。

  “和事佬你当就行,你胳膊肘从来都是朝外拐,明明没输却还认输,咱师父和西岭前辈当时那尴尬的模样,我们可真是有目共睹。”

  她借教训易水寒,骂的对面韩三水猝不及防。

  马流盈意味深长一笑,低声挑衅道:“甚么甚么?齐大师姐,这是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节奏吗?”

  “关你甚么事?这位妹妹。”齐芳华抬眼,鄙视马流盈。

  “谁是你妹,哎嘻……”马流盈撇嘴唏嘘。

  韩三水道:“流盈师妹,不可插嘴。”

  “知道啦知道啦,师兄——”

  只是韩三水觉得齐芳华有趣。倘若说百里西楼在他眼里只会胡闹的话,齐芳华这话就别有用心了。

  他讥笑道:“看来齐大师姐也不是甚么善茬儿,明里暗里骂我韩三水吃人嘴短拿人手长。”

  齐芳华也没打算对他忍让,她倒也不是替百里西楼鸣不平,让她耿耿于怀的,是比武那件事。“捡了这么大一便宜还心安理得,你韩三水就是个善茬儿了吗?”华山七剑的大师姐露出一抹挑事儿的微笑来,丝毫不怕伶牙俐齿的韩三水。

  韩三水道:“齐大师姐若是不服,大可以与我韩三水一战。”

  “……哧,我二弟自己就有本事败你于剑下,我战甚么?”齐芳华觉得好笑,倒不如说韩三水令她觉得好笑,至于怎个好笑,她也说不上来。“冤有头债有主,只希望你韩三水别忘了自己欠我二弟的这份人情。”她从树下起身,放狠话道。

  说罢,她与韩三水同时望向乍然一惊的易水寒,弄得后者惊慌失措。“自然,我虽不是你齐大师姐眼里的善茬儿,但我对你二弟,必将做到问心无愧。”韩三水微微一笑,是许诺更是回击,怎么听都那么有力。

  “我怎么觉得大姐你都安排好了……”易水寒深感不妥的咕哝道。

  对面博学多闻的才子沈鸣也早看穿了一切,点头如是道:“是咧,就这么把咱师兄和易二哥锁死了,要么说女人玩起心计来,男人都是渣滓……”

  “沈鸣,你的关节骨是不是错位了?”学医的王睿捋起袖子,对沈鸣朝外拐的胳膊肘跃跃欲试。

  沈鸣忙张口回绝。“你别逼我秀才打人啊王大夫!”并浑身上下都在回绝。

  “那我们可以握手言和了吗?”曲航见双方终于不再针锋相对,提着一口气问道。“这件事,我们双方都有不当之处,我云台九子先认错儿,还请华山七剑的诸位弟兄姊妹海涵……”

  “老五,跟曲大师姐道歉。”齐芳华命令道。

  这让刚消了一点气的百里西楼又恼了,原因说来简单,韩三水拿他家破人亡过的悲惨经历来对他冷嘲热讽,事后竟然还要他先去跟曲航道歉,他怎会服气。

  “我……”他正要发作,月如钩又眼疾手快的来了,一把按下他的剑,并且做好了将他打晕拖走的架势。

  月如钩语无伦次道:“西楼你能不能别发飙!人生气就会生病,你一生病我就睡不成觉,我时刻招呼着你的药熬没熬好,你这不是害我吗你!”

  百里西楼诧异道:“啊?怎么就成我害你了!”

  “你……你……你气死我了!”

  “你别哭啊老六!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好说别先哭!”

  哎,又来了。齐芳华见惯不怪,在一旁翻起了大白眼儿。“百里西楼,你别蹬鼻子上脸。”她疾言厉色道,抱着双臂,好不长姐如母。

  “我……哼!”

  百里西楼看向为难的曲航,想起韩三水对曲航那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就觉得白日里彬彬有礼的韩三水会戳他痛处,都是因为曲航,不想认错的倔强心理,在那一瞬间作起了妖。“我就不!”他给出了他的回答。

  齐芳华瞪圆了眼。“你再说一遍?”

  接着,一直对此默不作声的九子之一唐万钧,在看完了全程以后,冷不防的插进一脚来。“少在这里充好人,齐大师姐。还有师姐,你也只对我们威风了,这会儿反倒去对外人忍气吞声。”他言辞尖锐,字字都似刀,无情的把所有人都给割伤。

  唐万钧道:“还有师兄,请问你在搞甚么,那齐芳华分明是在奚落你,你难道就听不出来吗?”

  “这么说,你是把我们所有人都放在了‘错’的立场上了,对么?”

  齐芳华玩起了头发。她的头发十分好看,不枯也不黄,从发根至发梢,是一样的乌黑油亮。“唐万钧,我作为与你同在墨家的师姐,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很失望了。”她道:“我原以为,墨家巨子之子,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的确与众不同,但不是我所理解的那个与众不同。”

  唐万钧听罢后浑身发颤,讶异之余,不可思议。“原来随李掌门入了墨家的女徒弟不是风三姐,是你……”他顿道:“齐大师姐……”

  “你以为加入墨门是甚么光宗耀祖的事儿吗?”齐芳华反问道。

  与此同时,一直抱剑沉思的风萧萧,突然抬起了头。

  齐芳华瞄到了她这样的小动作,但没为三妹停下说话的嘴。

  “如果我的弟妹过得不好,我就会像令尊一样寝食难安,因为那是……”她仰头道:“那是我未尽的责任,我可以暂时置之不理,但我一定会在某日将其处理。就好比,我虽不如萧萧聪明,但我不能让她把聪明用在别人的身上。”

  风萧萧忙道:“大姐……”

  “一旦进了墨家,她这么有个性一姑娘,会被逼疯的。”

  唐万钧不吱声了。身为墨家巨子唐醒的儿子,齐芳华那是刀又是棉花的话,他听懂了。“你呢?你也家破人亡过,你大概比百里西楼还明白肩负血海深仇的滋味,尤其是,在你还自认为是一个墨家人的前提之下。”齐芳华继续道。

  “可是唐万钧,你父亲活着并不只是为了给你唐家报仇,你却想借自己巨子之子的身份,去报你唐家的私仇。”

  “……”唐万钧埋下了头。

  齐芳华道:“一个对家国天下、百姓苍生毫无责任感的你,你的一视同仁,在我看来,不过是把卑微的自己抬举成了老天爷,指责了我们所有的人,就是不去思考自己配不配。”

  “能请你……闭嘴吗?”

  唐万钧的拳头越抓越紧,已经让身边的人听见了嘎吱声。

  “为甚么你要拿我去和父亲比……”

  “那你就不要自认为你是墨家巨子的儿子,不要不知天高地厚的端着你的架子来审视别人。”

  “齐芳华,我在忍你啊?”

  高肓忍无可忍,欲出刀。“你忍个屁,我高肓自认为不是个莽夫,但我要是你,我便不忍。”话音将落,刀在鞘中,叮当作响。

  “他们太过分了!”

  锃!

  听到了这声响的风萧萧目光如炬,一指把剑推出了剑鞘,只见那长剑在高空打了个漂亮的旋儿,正对着高肓从天而降,却未伤及他分毫,而是狠狠插进覆着雪的土壤,就这么挡住了高肓的去路。

  高肓骤怒。“风萧萧!”

  “你搞清楚,我们大家扯平了。”风萧萧面色铁青,对他冷眼相劝,迈着笔直的双腿朝高肓走来,分明只有她一个人,却恍如一阵寒风,吹得高肓狼狈不堪。

  “你干甚么?”高肓警惕道:“你不要过来啊!”

  便听“刷”的一声,风三姐拔了她的剑,不紧不慢的收回鞘中。拔剑的动作有点霸气,把高肓吓得原地一小蹦。

  “算上你那日对我们华山七剑的过激言论,还有你韩师兄对我五弟的人身攻击,西楼还了你们无事生非,大姐还的是人身攻击。”风萧萧一本正经,让被她吓到还强装镇定的高肓纳闷至极。

  高肓断断续续道:“所……所以?你要跟我打……打一架对吗?”

  风萧萧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惊的高肓准备出刀。

  “所以高肓,我们扯平了。”

  “啥?”

  风三姐淡定不已的总结道。“告辞。”然后猛地把剑往鞘里一推,这个动作,又吓得高肓原地一小蹦,但风萧萧不以为然,就这么扔下了瞬间心态爆炸的高肓,甩手走人。

  高肓这就不乐意了,忽然叉腰大叫道:“风萧萧!”

  “——好了!”

  曲航放声大吼道,吓得众人都还以为山崩了,尤是深知曲航其人利害的八个师弟师妹,那四肢僵的,借王睿的话来形容,真是齐刷刷的关节骨不好使。

  她上前,扶着韩三水的右臂,忍了良久,一口长气叹出。“齐大师姐,你记得你华山七剑杀了多少个匪徒吗?”

  “我不记得。你也别记得。”

  她……

  韩三水顿时惊了,直勾勾的看着那古灵精怪的齐芳华,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好像重新认识了齐芳华,或者说,在此之前,他并没真的见过她,而这一秒,才是真的见过她。

  而齐芳华,一贯表面任性,其实为人足够世故,她无疑是给了曲航最体贴不过的答复,话中之意便是“平局”——齐大师姐将此次的舌战当做是华山七剑对云台九子的文试,而结果,既不是九人胜了七人,也不是七人赢了九人,一句:“我不记得。你也别记得。”——都不记得自己的账,矛盾也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这也是韩三水对她恨不起来的理由,齐大师姐的身上有种张力,让她圆滑而不失自我,若否,她也不会用一段对话,巧妙化解韩三水和百里西楼不可开交的争吵。

  “嘿曲航!接一下!”

  曲航伸出手,抓住了那把天胤剑。

  齐芳华踩着绣花皂靴,笑对她道:“帮我还给广乐前辈,顺便谢他那顿毒打!”

  “我师叔听了一定会觉得你莫名其妙。”

  “再接个东西!”

  “喂喂喂!”曲航手忙脚乱的扑上前,抱住了那巴掌大的小瓷碗。“这甚么?”她好奇道,打开了盖子。

  齐芳华挑了挑眉,道:“看你不施粉黛,实在耽误这张脸,拿着,这是桃花红的胭脂,抹嘴也好打颊腮也罢,下回别素面朝天的来见我,不礼貌!”

  曲航蹙眉,发愁道:“说得好像我不讲究一样……”

  “你可讲究了,头发梳的比我还精致!”齐芳华吐舌道:“可我就是想给你锦上添花,怎么,不行啊?”

  行,这可真行,不能再行。

  曲航苦笑着合上盖子,如视珍宝一般,将那桃花红的胭脂收在了怀中。“回了,师弟师妹们。”她转身温声道。

  “……哎!这都甚么事儿!”

  这么一闹,韩三水都困了。“走啦高肓,走啦万钧。”他招呼两名室友道:“回屋,熄灯睡觉!”

  高肓歪着头,还惦记着风萧萧那一系列耿直的举动。“我说高肓师弟啊,你也别太在意了。”韩三水见他一副被女人耍了还对人家认真起来的模样,想起那时被曲航戏弄了无数次的自己,忽然凑上前,苦口婆心。“女人心海底针,你有那功夫,不如多考虑一下今儿晚上用甚么姿势入睡,比如说趴着……”

  “师兄,万钧好像很不开心。”高肓打断道,示意韩三水去看独自负手行走的唐万钧。“这么晚了,他要去哪儿?”

  韩三水道:“不放心的话,就跟去好了。”

  “师兄好像很不情愿?”

  “是啊,你俩都不在,我就一个人睡了,我好害怕。”

  韩三水说完,高肓便笑了,师兄的幽默也许不够高级,但是他吃。“那我去了,师兄。”他多迈了两步,扭头和韩三水招手。

  那人点点头,挥了手,让他去。“对了师兄。”高肓道:“你今儿早上脱臼的手,现在还疼吗?”

  “……”

  这师弟不能要了。韩三水笑得十分坚强。

  且说唐万钧。

  他是唐醒的儿子,唐醒是何人?受任于败军之际的墨家巨子。他最近比较活跃,才刚使唤过三师弟画渠成,表面刺杀余晟凤,背地盗走《广寒兵书》。

  唐万钧记得那是十岁时的发生的事。

  他在唐府书房架上寻一本旧书,母亲也在念书,对着窗,借着光,边读边思,随后想一会儿,翻过这页。

  周身墨香缠绕,乍一看是才女,兰心蕙质。可她不施粉黛,素衣青衫,犹似贫妇,只一把匕首是好物,佩戴在身的一侧,如此,又像侠客。

  “唐万钧,你爹不会回来了。唐府的人都死了。”

  她因书本掉落的声音蓦然回头,望着那无事做时便一心想要见父亲的儿子,看了看自己这随时准备逃命去的一身打扮,看了看落败的唐家府宅,心如死灰。

  房舍有如残垣断瓦,梁上落下滚滚尘烟,就在刚才,这灰尘,还荡的她连只鸟都看不清。

  嫁给一个墨家巨子,还生下了他的孩子,她的命,苦的像极了药。

  “你爷爷也死了,你奶奶也去了,你那气煞你爹的混账叔叔在半路被人砍成了肉泥,你冰清玉洁的姑姑被人凌虐,一刻钟之前,她是何等的万念俱灰,当着你我的面儿自刎而尽。”

  她深吸一口浑浊的空气,这么对抱着书掉泪的唐万钧道。

  “你给我记住,这一切,都怪你那个身为墨家巨子的爹!”

  “那你为何还要追随他,母亲!”

  唐万钧跪在冰冷的地上,跪着质问他哀莫大于心死的母亲。“我不像你!我爹是墨家的巨子,一心为了苍生黎民做事,为娘一样的贫困百姓发声,多少人受到过他的惠顾,他是我要崇拜一辈子的英雄!”他嘶吼道。

  “即便我知道,这都不是他牺牲了家人的理由!”

  “万钧……”

  “只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母亲难道以为,唐家是那块熊掌吗?”唐万钧哭喊着,过早的成熟,让他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童。“错了,对于墨家来说,从来就没有甚么鱼和熊掌,仅有的,只是爱与不爱这一个选择!”

  说的真好,话真漂亮。

  但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明白,爱过唐醒亦恨过唐醒的梁香满,宁可当初没有一个人为卖身葬母的她打抱不平。甚么墨家,谁的兼爱,若是不改变她表面的迂腐,不拯救她内心的贫瘠,她也许,就能像个市井里的小女人,然后过好这辈子。

  “——说到底,是我真的没用!”

  想起这些,唐万钧一拳打在了老歪脖子树上,惊呆了边儿上打瞌睡的高肓。“我这些年,口口声声说要替我爹去给唐家报仇,差点都忘了我爹交给我的任务。”

  高肓靠在树下,问道:“甚么任务?”

  “学会做一名合格的墨家人,不若然,我就不要认他唐醒这个亲爹。”

  原来这厮是让齐芳华给戳中了痛处啊,承受力不是一般的低下。

  高肓吹起了他在云台山偷学来的歌谣,口哨声宛转悠扬。“所以你这……还没开始就想放弃对吗?”他哼了一段小调儿后戛然而止,咧嘴嘲笑道。

  “高肓,你好像个傻子。”唐万钧怫然不悦道。

  高肓吐舌:“你一个呆子,你骂我是傻子?”

  “你不就是想劝我重新做人吗,大不了学有所成之后杀回去再把齐芳华打一顿。”唐万钧太了解高肓这个皮脸孩子了,张口就答。

  高肓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来,食指打旋儿道:“对头。”

  “对你个信球。”

  “你是个信球。”

  唐万钧举着刀。“我砍死你这个皮脸孩子。”

  “万钧兄,手下留情。”高肓汗颜,面色凝重,竖起右手,挡在两人之间道:“请你兼爱一下我这个皮脸孩子,我本乡野酒楼一店小二,是你墨门的呵护对象,你怎么可以一时想不开,拿刀砍我……”

  “会打人还会写字的店小二需要我来照顾吗?”唐万钧一掌拍开他的右手,花叫他道。

  “所以我说……就我当年浴火重生般的经验,你——重新做个人罢。”

  他两手拍了拍唐万钧颤抖的肩,胡说八道。

  “我佑你前程似锦。”

  唐万钧懒得跟他废话,扬手准备拔刀杀人。

  高肓十指攥住他的手,灵光一现道:“你看万钧兄,这月色多美啊,你我去偷李掌门的酒好不……”

  “好。”唐万钧嘴角抽搐。

  “好。”高肓站直就走。

  唐万钧气的咬牙,拽住高肓,大张着嘴,露出虎牙道:“好个屁!净干些偷鸡摸狗之事!当心我报官!”

  哄好了。高肓悄悄一笑,转身用拳头顶了下唐万钧的胸,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如释重负道:“你看,事情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想说的太明白,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高肓仰头望着老歪脖子树上结了冰的枯叶,晶莹剔透的表面,正反射着月亮的光。“齐大师姐说教你,是因为你不该事后诸葛亮,不该把自己排除在外,高高在上的冷眼旁观。”高肓轻声对沉下心来的唐万钧道。

  “一件事,你不想对它负责任,就一直保持沉默,一旦你想开口,就要有承担这份责任的意识。”

  “你竟比我还懂兼爱的道理。”唐万钧背靠着树干,唉声叹气。“我刚才的确把自己置身事外了,还以为错都在你们。”

  “我们确实都不对,也确实不关你的事,但你无缘无故的跑出来作总结,就是你的不对了。”高肓道。

  “等等……你?”

  那唐万钧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的看了高肓好久,又算又涩又清苦的笑,直叫高肓猝不及防。“我好惨。”他这么道:“你比我还惨。怎么办?”

  都已经这样了,就苦中作乐罢,谁还不是个苦命娃儿,直到遇见了穆东峰。

  “就这么办。”

  高肓长叹了一声,眼睛一瞪,拔刀砍向前。

  “当——”

  火花中,唐万钧看见了一把刀,正横在他身前,替他拦下了九节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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