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昊天的偏执
昊天最近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注1］
他向来是清心寡欲的，只重修行。那样长的时光里，他的人生都是单调的。
后来，他成了所谓的“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上掌三十六天，下辖七十二地，可谓权势无边。众生敬他、畏他，也有生灵恨他、憎他，可他从来不曾在意过。
他的人生就好像是被大块灰色涂抹的白纸，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大概是有的灰色浓烈，有的浅淡。
他早就习惯了。
直到——
那一日，下界某处雷电轰鸣，地动山摇。有神石迸裂，光芒万丈。那金光直冲云霄，晃了他的眼。他下意识地施了法术，想看看发生了何事，便往下界瞥了一眼。
看这一眼，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也是他最为庆幸的一件事。
他看见了一名女子，不着寸缕，懵懂好奇地看着掌心的蝴蝶。她纯粹如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满是天真好奇。
昊天此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一颗从来只知修道治世的心当下便颤了两颤。不过也亏得修道多年，他很快便稳下心神，不再看她。
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要远离那个女子。
可他并没有选择遵从自己的直觉。
这不怪他。
他那只有灰暗色块的人生，因这个女子的出现，而多了一笔淡淡的金色。
他实在是过了太久那样单调的人生了，如今出现了转机，他不愿意就此错过。
于是他敛了法术波动，轻轻地、悄悄地、偷偷地瞧着那个女子。
他见着她慢慢成长，渴饮涧泉，饥食野果，与豺狼虎豹共舞，与猿猴同吃同住。
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些猿猴了。而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若理智些、经验丰富些，现在就应该收手。
可昊天不太懂得他此刻“嫉妒”的深层含义。
他只是一直看着她，看她纯真好奇地探索这个世界，看她艺高人胆大地跳进瀑布，看她称王称霸。
他感觉他在陪着她长大——以一种不太光彩的方式。
他陪她漂洋过海，登界游方，遍览人间。
昊天曾听别人提起过，说他相貌极为出色，他当时并不在意，也没什么感觉。可当他见着了那个女子，他的内心竟不由自主浮现出四个字来——举世无双。
是了，天地精华所孕育出的仙灵，又怎么可能不出色？集天地宠爱于一身，方能从顽石中直接修出人形现世。
她出了花果山，独自撑竹筏渡海。本来没用过竹筏的她，怎么能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平安到达南部瞻洲？
是他见她险象环生，几次出手相助，帮她渡海。
她那样绝色的容颜，又是如何能安稳地一路流浪，游览人间数年？
是他帮她化解了那些劫难。
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实在太过肮脏，让他心里极为恼怒，便出手惩罚了一番。
也有人只用那盛满了爱意的眼光看她，试图接近她。
她明明没有危险，可他仍旧出手了。
他就是不想看见她与别人那般亲密。
他以为他还会一直陪着她很长时间，一直到她足以发觉他的窥探，或者是他彻底厌倦。
可他没想到，他很快就不能再“陪”着她了。
她去找菩提拜师学艺，一进府，他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那菩提的府邸有人施法屏蔽，道行不浅。他若要强行窥探，必会引得菩提察觉。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也不好闹得人尽皆知。便止了心思，不再看她，只想等着她出师离去之后，再看着她。
没有她“陪伴”的这段时间很难熬。以前明明能自己修行数万年而心澄如水的他，头一次感觉到时间流逝的缓慢。
他不禁想着，没有自己庇护的她，会不会受欺负。
他等啊等，终于感应到了她离开了洞府。他那一刹那简直整颗心都飘起来了——终于可以再看见她了。
可他没想到，菩提竟然单独耗费法力为她屏蔽天机！
他看不见她了！
昊天只觉得一瞬间心如死灰。
他甚至想下凡跟那菩提打一架。
他想下凡去找她，在千千万万的人中找到她，然后真正地陪在她身边。
可他强大的理智最终克制住了自己。他毕竟是玉皇大帝，不是愣头小子，可以鲁莽行事。
他暗自想着，这样也好，总好过一天到晚神经兮兮地看着她，害怕她被欺负，还要提心吊胆帮她化解危难，要小心翼翼不被发现，毕竟他在世人面前不能有失偏颇。
他可以省心了，也不用每天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心神了。
真好——
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
他灰白色人生中出现的唯一一抹亮色，被人涂掉了。
他真切地体会到了求而不得的感受。
他想她了。很想很想。
他知道她最终要回到花果山，可是没什么用。菩提的法术足够高明，能防止别人窥探她的一切。
除非他站到她面前看她，否则是看不到她的。可修为到了他这样的地步，又怎么可能亲自下凡？那势必会引发人间大乱。
所以他只能在每个日日夜夜心中暗自回忆她的一颦一笑。
他以为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可事情总是峰回路转，出人意料。
没有人知道他看到她出现在天庭时，心里是如何叫嚣着汹涌着想要冲上前去。他极力忍耐着克制着，方才面上不显分毫。
他故作云淡风轻，实则内心早已慌乱。
心心念念的人儿有朝一日真的出现在了面前，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想该如何接触孙悟空才不显得突兀。
他只有藏在暗处，看着她与他人谈笑风生，他只觉得整个人要溺死在“嫉妒”的情绪里。
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不应该是他吗？他陪了她那么久那么久，不应该吗？
他陷入了思维的死角，偏执地想将她据为己有。
他那些日子不光彩的“陪伴”，给他带来了那样耀眼的光彩。
现在，他想把这光彩留在身边，牢牢抓住。
他实在是怕了。失去太可怖了，他不愿再忍受一次那种痛苦，痛彻心扉。
这次，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怪他。
［注1］原句出自《西游释厄传》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