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东宫在皇宫最东边,内侍省在最西边,叶真走出内侍省,从最西走到最东,顾不上累,进去崇仁殿找李谨行。
她在内侍省调出来灵州进贡的名册,去年七月到现在一共也才三次,接过来看,似乎每次都错开隐匿几样东西,单独看不出来,放到一起对照才发现。
最终签字上呈的人都是兵部尚书谢谦,内侍说一直是他,别人签字不算数。
李谨行听她讲完,开口道:“你刚才说,裴贞去年回京,今年又去了灵州?”
叶真点头:“对。”
“那也不是他想去灵州就能去的。”李谨行提醒,“是谁把他调过去。”
“谁有这么大权利啊,只有陛下能决定,其他人只是推荐……”叶真说着,忽然停下来,“他一个副尉,不算多大,正常流程应该是兵部拟好名单,大家审过没有意见,就决定了。”
“你说得对,绕来绕去问题都在兵部。”李谨行同她一起思考,“兵部尚书还是值得查,警示一下。”
叶真心里腾升起希望:“殿下帮我?”
“我没那么大权利,等我把这些报给陛下,看他怎么说。”
叶真叹气:“我主要怕他们影响到我姐姐,灵州正在打仗,希望他们不要作乱。虽然加了一项以公徇私的罪名,但没有确凿证据,都是我在瞎猜,事情也没闹很大。”
李谨行赞同:“就算谢谦有直接参与,最多算贪腐渎职,陛下想必会宽容处理。”
叶真回答:“我知道,能查到这里,算是我运气好。”
她感叹完,坐在一边吃梅子糕。李谨行案上堆着许多文书,上巳节马上到了,宫里要给百官赐宴、赐钱,皇帝还预备带皇后去曲江池游宴,李谨行帮着审查各项事宜,一一批阅。
知道叶真办事仔细,他把一份名单递过来道:“帮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她受宠若惊,惶惶接过来,跟他同榻审阅。
看着看着,李谨行抽空问她:“上巳想出去玩,还是来宫里赴宴?”
叶真说:“殿下留在宫里,我一个人出去玩没什么意思。”
“明泽他们踏青打马球,你可以跟着去。”李谨行提议。
她作出郁郁模样:“我姐姐不在,打马球也没意思。”
提起陆瑶,李谨行不说话了,她倒兴致勃勃说:“我昨晚还梦到姐姐,她戳我脑门的时候,我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
“她总欺负你,你还一直牵挂她。”李谨行轻轻说。
叶真辩解:“她就是看着凶,其实对我特别好,唉,我真想她。”
她一面说,一面惆怅,磨着墨出神,心已经飞到灵州:“希望她一切平安,要是能在端午节前回来就好了。”
李谨行伸手再压过一份文书:“看看有没有遗漏。”
她忙不迭接过来。
做事做得太认真,误过饭点,等在东宫吃完饭,天色已黑,宫门快要关了。
把她送出殿,站在庭中,李谨行劝她:“宵禁时间快到了,你也可以不回去,在东宫住下。”
叶真眨巴几下眼睛。
“看什么,你又不是没在东宫住过。”
从前在崇文馆读书时,经常留宿东宫,当时甚至专门腾出他寝殿承恩殿旁的宜春宫给她住。她回想起来,慢吞吞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李谨行追着问。
“就是……”叶真口舌难得怯起来,忽然好像想通什么,眼睛发亮,“殿下,你以前都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李谨行暂时没跟上她的思维。
“每次放课,别人都回家,只有你非要写完课业才走。你不走,我也要陪着,有时候天色晚,就住在宜春宫。”叶真一下子想明白,“我还以为你是勤勉,一直不敢打搅你。”
李谨行低头笑,不置可否。
“从前怎么看不出来,殿下这么痴情。”叶真笑话道。
他没有说话,只借着灯光望她,眼里似有星海翻涌。
内侍在前后各提着灯笼,朦胧照出一片光亮。叶真粗略计算一下,应该来得及回家,便说:“我还是回去。”
“好,那你路上小心。”李谨行转开视线,倒没有再坚持。
说完这两句,他们都沉默下来,气氛微妙暧昧。夜间人少,偶尔有端着茶水的内侍或者护卫经过,朝李谨行躬身行礼,也有认识叶真的,喊一声叶学士。叶真莫名有点紧张,暗自琢磨,也许正常的少年男女幽会被人撞到,就是这种感觉。
她心里隐约有点想法,低声叫:“殿下。”
李谨行一直看着她:“怎么?”
她踮起脚,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李谨行不疑有他,俯身去听。他靠过来的瞬间,叶真心跳如擂,仿佛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两只手聚拢掩护,在他耳侧脸颊轻轻落了一个吻。
亲完立马跳开:“我回家了,殿下明天见!”
一路跑出东宫门,衣裙翻飞,差点被守卫拦下来。
李谨行摸摸脸,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跑什么,又不看路,也不怕摔。”
旁边贴身内侍笑眯眯道:“叶学士那么机灵,怎么会摔。”
“你太高看她了。”李谨行语气轻松,“她长到十岁,进太极殿还会平地摔倒。”
如果叶真还没走,一定要说,太熟了就这点不好,翻起旧账信手拈来。
内侍看出来他现在心情极好,大着胆子顺他的心思说:“这叶学士,没有殿下照着还真不行。”
他回头啧道:“你可真是人精。”
直到看不见她身影,李谨行转身回殿。没走多远,另一队灯笼过来,正面迎上来行礼:“殿下,可找到您了。”
“怎么?”
“陛下急召,甘露殿议事。”
李谨行笑意压下来,一般事情有多急,从议的地点就能看出,甘露殿作为皇帝寝殿,能进来的基本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一年用不到几次。
他不敢怠慢,快步出发。
叶真一口气策马回家,刚进府门,徐霜急切上来:“你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你又……”
“又什么?”
徐霜瞪她一眼:“又跟太子殿下在一起。”
叶真窃窃笑起来,欢快地说:“就是跟他在一起。”
徐霜追在她后面:“你小心一点,不要整天这么招摇。”
她满不在乎摆摆手:“好好,知道,天色已晚,娘亲快去睡觉。”
“真是,乐成这样。”徐霜嘀咕,抬起手高高比划,“真该拿面镜子来,让她看看尾巴翘到哪儿了。”
早上起来时,叶真眼下有点乌青,精神却很好。梳洗时还心中欢喜,徐兰给她描眉,奇道:“姑娘怎么如此开心?”
她轻飘飘说:“你猜啊。”
“我知道,一定跟殿下有关。”徐兰挤到她颊边,悄声问,“殿下又对你?”
叶真想一想,好笑回答:“是我对他——”
隐匿的尾音中藏着无尽令人遐想的东西,徐兰瞪着眼睛,再多问不出一句。
一早去朝参,她脚步轻快地到了太极殿,径直走到李谨行身边,笑眼弯弯打招呼:“殿下早。”
李谨行表情不太好,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叶真悄悄拽他袖子:“怎么啦,你不开心吗?”
李谨行摇摇头:“不是,只是……”
皇帝在上位坐下,内侍宣布开朝。李谨行犹豫不决,未出口的话被截断,只能神色担忧地看向叶真。
到这时,她才收住喜悦,冷却下来,发觉殿里气氛冷凝,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格外如履薄冰。
叶真茫然思索。
皇帝扫了殿内众臣一眼,唤道:“谢卿,昨日收到的奏报,你读一下。”
说是奏报其实非常短,千里良骏加急飞着送过来,一路奔了几十道关卡,带着滚滚烟尘直接送到皇帝手里,谁都没资格先拆。
谢谦站出来捧着,所有人目光集中到他手中,叶真心慌,听到他读:“臣悉灵州都尉陆瑶,勾结外族通敌叛国,欺上罔下,率将士投敌。后因与突厥失和,二百众尽覆于城中,坑杀示众。因事态重大,不敢妄报,此时查明,禀报圣听。”
什么?
谢谦解释道:“原来早在突厥刚袭击灵州时,陆瑶都尉已经投敌,只是当时战火混乱,灵州溃败,大家无暇顾及,知情者不多。直到薛卫公稳住灵州,审问过当地部将,才知道实情。”
叶真费力睁大眼睛。
他说什么?
殿里短暂几瞬的寂静后,爆发出一片哗然,嘈杂中有人惊叫:“陆太尉!太尉且不要激动!”陆望已跌坐在地,双手震颤,面色惨白,整个人如遭雷劈,周围同僚努力架着他。
叶真什么都听不到,还在困惑地看着那封奏报,迷茫中只感到耳畔嗡嗡作响,心脏好似不在跳动了。李谨行叫她:“稚玉,稚玉!”
薛卫公说什么,他胡说什么?叶真混混沌沌,不知道周围人还在讨论什么,脑袋里漆黑一片,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朝堂很快恢复安静,走向另一个极端,死寂中只能听到陆望绝望的喘气声。许久,李谨行拜手说:“陛下,此事宜从长计议,仅凭简短奏报,还不知内情。”
谢谦反驳:“无论有何内情,投敌都是夷灭三族的重罪,薛卫公亲自调查后写信,想必事情来龙去脉十分清楚,殿下身为储君,怎可感情用事。”
叶真看着他问:“我姐姐已经……”
谢谦答:“是。”
她猛然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僵硬望向说话的人。
陆望眼前一黑,直接昏过去。
皇帝刚要开口评判,突然满殿肃正中,叶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低哑咳两声,喷出一口鲜血,激烈溅到大殿地板,触目惊心,旁人措手不及避开。
李谨行抱住她喊:“稚玉!”
叶真看他一眼,唇瓣微微动一下,没发出任何声音,无力地合上眼睑,倒在他怀里。
今日朝参早早结束,叶真前脚被抬回太师府,后脚李谨行下朝就来看她。医官说她吐了血,急火攻心,郁积怨气,现在神思不明,昏睡中喃喃着梦话,胡乱不成句。
李谨行看她眉头紧锁,生出万分心疼,极自然坐到床边,握着她发热的手心,一句一句回应她的胡话。
叶真声音黯哑,在安抚中逐渐平静下来,手却仍然紧紧抓住李谨行,如同恐惧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