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37 章
没隔几天,叶真又讨到一次出门的机会。
扬州连着周边郡县的官员宴请李谨行,叶真有孕在身,不跟着去,她要自己出门寻开心。李谨行中午时就出门,临行前再三嘱咐叶真,万事小心,别吃外面的东西,不要忘乎所以。
叶真一一应下,礼尚往来道:“殿下也要注意,少饮些酒,莫食萝藦枸杞。”
民间俗谚,去家千里,勿食萝藦枸杞。外面难免有漂亮姑娘投怀送抱,此二物性热,吃下去怕要坏事。
然后赶在李谨行发作之前蹦蹦跳跳逃开,铃铛笑声洒了一院。撒欢儿的样子落到徐兰眼里,隔着老远跺脚心焦。
依旧去了琼花观,这处的安全性得到李谨行和段欢一致认可。
这回叶真不想去戏台那边,跟着一位道姑登塔,站在六层高台处,俯瞰扬州城。阳光下满城青翠,不远处湖面闪闪反光,行人车马交织如梭,往来繁华,叶真赞叹:“果然春风十里扬州路。”
徐兰打着扇道:“姑娘,夏天了呢。”
叶真嗔她:“就你知道。”
塔上人少,因此听到身后响声时,叶真便懒懒转过上身,不想看到一个鬼头鬼脑的小子,捧着茶盏来奉茶。对方认出她,顿时愣住,结结巴巴道:“姑、姑娘,又来观里玩啊?”
叶真好意修正:“是来修修道缘。”
程著见鬼一样,脸爬上赧红,不声不响把茶盏和两盘点心一一摆到旁边桌子上。道姑问叶真:“姑娘竟认识这劣徒?”
叶真不想多说:“上次来观里遇到过。”
“姑娘小心些,他向来信口胡言,莫要被他诓骗。”道姑说着,邀请她落座,“姑娘用些茶水点心吧?”
想起李谨行的叮嘱,叶真摇摇头:“不了,我近日身体有恙,没胃口,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茶也不用吗?”
叶真转过身,倚着栏杆笑:“我在府里早喝饱了,不吃东西人人都逼我喝茶,您叫我歇歇吧。”
道姑便没再逼她,倒是程著有贼心没贼胆,虚弱地偷瞄她好几次,拖延着退下去。
日头稍有偏移,苏棠就催叶真回府。叶真不情不愿,拖着步子往回走。刚看到银杏树隔着墙冒出来的挺拔身姿,叶真嗅到空气里不寻常的味道:“怎么有点腥?”
再往前走,进到银杏旁边的院子里,只见枝叶的护荫下,燃着一个小火堆,搭起烧架,程著灰头土脸跪坐着,手中拎着一只拔毛洗好的鸭子,身旁放一个布袋,里面有两个十二格小木盒,分装各色粉末,几个瓷瓶,还有刷子、银调羹、乌木筷等,他看到叶真走进来,咧开嘴笑:“姑娘,要不要尝尝我的程氏烧鸭。”
叶真捂住鼻子:“不吃,闻着就腥。”
程著不乐意了:“姑娘,你不吃归不吃,别说我烧的不好,你等着看,马上就让你尝到我们扬州第一绝。”
叶真拂开挡在她前面的苏棠和陆远,走过去道:“你这小子怎么总跟我夸海口,今天拿不出点本事来,我叫小远拧下你耳朵喂鱼。”
陆远轻轻捏了一下自己耳朵,试试手感。他长得圆头圆脑,但一本正经朝程著示威,煞有介事。
程著全身一跳,心想这个姑娘好凶。
鸭子固定到架上,程著从布袋里又掏出一个束带,解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米粒。叶真蹲下来问:“糯米?”
“是啊。”程著舀起一把洒进鸭子处理好的胸膛里,“浑羊殁忽吃过没,我这是简易的,把糯米和香料塞进去,等烤好了香味互相渗透,肉和饭都香而不腻。”
浑羊殁忽是京城名菜,富贵人家设宴时必备,在鹅肚子里塞糯米,再把鹅塞到羊肚子里,一起炙烤,烤好后只吃鹅,羊留给仆从吃。
“鸡肉太柴,鹅肉没滋没味,还是我们扬州的鸭子最好。再加上我的调味品,保证是天下第一。”
程著拿起十二格木盒,用调羹舀里面的香料,通通倒进鸭肚,桂皮、甘草、茴香、花椒,拿起大瓷瓶时,停了一下,问叶真:“你吃酒吗?”
叶真惊恐摇头:“不不不,我不能用酒。”
“真的不能,一点都不能?”
叶真斩钉截铁:“不能!”
“唉。”程著遗憾地放下瓶子,“这可是乾和葡萄酒,我专门给你拿出来调味,加进去能香十倍。”
他不灰心,继续兴致勃勃舀一勺棕黄粉末,晃到叶真面前炫耀:“这个见过没,敦煌到葱岭那边的人烤肉时用的香料,特别贵,叫孜然,可香了。”
说完一并倒进去跟糯米混匀,再拌进去两勺豆豉和菌油,拌得细致均匀。叶真看他手法熟练,尤其缝合鸭子时,三两下就缝好,平时必然没少吃。
他自己也颇为得意,炫耀手法,给鸭子外面刷一层芝麻香油,一层石蜜,拿起一个小瓷瓶打开,两个手指捏住瓶口,倾斜弧度敲几下,有雪白颗粒洒到鸭子身上。
他摇头晃脑:“姑娘吃过饴盐吗,贡品,有钱也买不到,陛下吃饭才用得起。我们吴盐里的饴盐,天下第一,李白仙人都专门写过诗,吴盐如花皎如雪。”
叶真默不作声,看他一眼。
“再洒点胡椒粉,成了,你就等着香到流口水吧。”
他笑的极开心,转动烤架,鸭子外皮逐渐金黄,渗出透明油滴,混合蜜糖流下来。鸭子从内而外升腾起霸道香气,肉的鲜味和香料的甘咸亲密交融。
程著还要生动描述,烤熟之后肉质是如何的软烂酥嫩,一口下去,皮脆肉绵,醇香可口,再盛一碗热乎乎的油香糯米饭,喝点葡萄酒,煮点薄荷熟水……
叶真情不自禁咽口水,跪坐在火堆前目不转睛,虽然热得额头淌汗,却期待极了,心里仿佛猫挠一般。满院的人,几乎都被这只鸭子吸引,目光炽热锁在它身上。
叶真觉得自己魔怔了,怎么这么香。
等了好长时间,程著终于说:“好了!”从布袋掏出把短刀,割下一小块鸭肉,戳在刀尖递给叶真。
叶真双手握住刀柄接过来,苏棠在她身后提醒:“姑娘!”
丹唇刚启开一半,叶真醒悟过来,不能吃外面的东西,她还不清楚这小子的底细。但鼻尖缭绕着蛮横的香气,不住诱惑她,她茫然无措,举着一小口晶莹鸭肉,万般为难,求助地看看苏棠,看看陆远,再看看程著。
她万没有想到会被一只烧鸭逼到泫然欲泣,欲罢不能。
都怪这只鸭金黄酥香,流油流蜜。
程著不知道她的煎熬,催促道:“怕什么呀,快吃吧,烤得有点焦香是最好吃的时候。”
叶真吸一口气,各种滋味涌入胸腔,焦香的味道……
好像哪里不太对?叶真又嗅了两下:“这是不是有点太焦了?”
程著也嗅:“咦,不会啊,我火候把握得很好,这是木头焦味,不是肉——”
两人面面相觑,一齐抬头,银杏树那端传来几缕烟,随后在注视中猛然浓烈,火舌气势汹汹扑上树!
程著惊得立马跳开,叶真下意识护住小腹,由苏棠一把拉过去。满院护卫急急把她送出门,整个一片院落鸡飞狗跳,嘈杂混乱,许多人大喊:
“着火了,救火啊——”
……
苏棠遣两个护卫禀报消息,一个去王府,一个去李谨行赴宴的酒楼。寻到李谨行的房间,进门行礼,按苏棠交待的报:“殿下,琼花观方才失火,因有晋王府的宝贝在里面,法师特遣属下来禀报。”
李谨行霍然起身,匆匆告别,其他人不敢多留。他急急出门,护卫跟上说:“殿下,火已经灭了,叶姑娘无碍。”
李谨行大略问一遍怎么着火的,护卫如实回答。
到了琼花观,李谨行由道童引着进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房间,里面段欢和叶真相对坐着,苏棠、陆远等人环着叶真,程著跪在下方,正被段欢问罪。
一见他进来,段欢先道:“二郎可算来了,我刚把这小子提过来,还什么都没问呢。”
她没有表明身份,想必李谨行也不愿亮明,先行通个气。李谨行说声有劳,先走到叶真面前检查。叶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对不起嘛,下次不会了。”
李谨行语气仍平缓,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你想吃什么,叫人去做就是,何必大费周章。”
“不是我想吃,我看见他在烧鸭子,才……”叶真声音渐渐低下去。
苏棠道:“先前姑娘说没胃口时,被这小子听见,后来下了塔,他就在院子里架起火堆等着,还问姑娘的口味。”
她只陈述事实,也不说别的,李谨行已听出来,烧鸭是程著蓄谋,特意给叶真做的。
跪在地上的程著懵了,他以为观里师父要治他走火之罪,谁知把他提到贵人这里,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能茫然叫屈:“我看姑娘可怜,好心请她吃鸭,怎么还错了呢?”
李谨行坐到主位,问他:“你是什么人?”
程著答:“我叫程著,程知节的程,见微知著的著,是观里云来道长的……”
叶真急急打断他话头:“哥哥,你不能问他的罪。”
李谨行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哥哥”叫住,心头一颤,耐人寻味地盯着她。叶真被他看怕了,心想这不是很合理吗,不愿在外人面前叫殿下,又不能叫夫君,他这个年纪,只能做她哥哥了。
程著伸长脖子,原来这两人是兄妹,难怪哥哥这么紧张妹妹。只是这两人的长相吧,实在不像,哥哥端方庄重,正气凛然,妹妹却在天香国色之外,还有两分邪气。
李谨行垂眸看别处,道:“怎么不能问?”
“他说自己姓程,刚才烧鸭时,我见他对烹调颇有研究,拿出许多珍稀调料,其中甚至还有贡盐。”叶真将理由一一道来。
李谨行便听懂,微微俯身问程著:“程敏是你什么人?”
扬州最鼎盛的是盐业,扬州盐商中第一号,是程敏。生意做到这种地步,地方官员见了都要敬他三分,程著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谈起他亲爹,心里打鼓,老实说:“是我父亲。”
刚说出口,又垂头丧气改口:“也不是我父亲。”
李谨行压迫道:“说清楚。”
程著耸耸鼻子:“是我亲爹,但我从小过继给我三叔了。”
叶真插嘴道:“因为要你参加科举?”
这太好猜了,国朝律法,商人之子不得参加科举,做官也有诸多限制。但人一有钱就想附庸风雅,很多富商都喜欢读书人,于是会选择名义上把子女过继,去读书科考。程著连贡盐都能随便带出来,在家里肯定受宠,估计是户籍过继,仍然跟亲爹一起生活。
果然,程著点头。
李谨行问:“那你不好好读书,穿成个道士模样做什么?”
“我不想考科举,他们从小就逼着我学,除了读书什么都不让我做,我烦了,就……干脆躲到这里,修行做道士。”程著一脸苦闷。
“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拎不清。”叶真又插嘴,笑着训他,“你要想好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读书,如果只是为了反抗家里人,就用自己的前途和生活赌气,那也太不值得。”
程著愣愣地看着她,道理是极浅显的道理,他当然懂,但没有人劝导过他。
倒不是叶真好为人师,而是因为,这个道理她小时候对李谨行说过,如今看程著赌气的样子,居然有一点像李谨行。
李谨行自然听出来,但与叶真玩笑的心态不同,他有点不高兴,这么个浪荡小子,也能跟他比?再开口时语气不善起来:“你才见了她两次面,怎么就请着吃烧鸭?”
程著犹豫了,他不敢说实话。
他见叶真第一面,看她年龄、穿着和排场,就把她定位成哪户富贵人家养的外室。他在扬州长了这么多年,哪家十几岁的美人没给他说过亲,凭空冒出来一个出行能带那么多人的,他心里好奇极了,上次算命也不是想骗钱,只想套她的话,结果没套出来。
今天发现她似乎很忧愁,精神不好,还说生病没胃口,他暗自猜测是主人家负心,或当家主母欺负。无论哪种都十分可怜,他顿时有了点救风尘的心思。
但现在看两位贵人替她问罪的架势,他一定想错了。
程著隐去前面百转千回的心思,只说:“我看姑娘愁眉不展,非常可怜,就想用烧鸭哄她笑一笑,谁知道鸭子没吃,百年老银杏叫我烧了,姑娘你也不笑,人家烽火戏诸侯褒姒还笑一下呢,你……”
李谨行道:“放肆。”
他天生带着威压,不用发怒就很吓人,程著闹出一头冷汗噤声。
叶真眨眨眼,无辜。
程著是在银杏院里生火,嫌烟气太大,所以取到隔壁院子里烤,火没扑干净,才烧了银杏树。
叶真其实觉得他挺有意思,又问:“你同情心真是泛滥,怎么不去扬州城大街上挨个救济可怜人。”
程著讨好道:“姑娘你跟旁人不一样,你仙人之姿。”
“你快闭嘴吧,哪个仙人长我这样。”
程著抬起头,瞄她一眼:“玄、玄狐元君。”
“……”叶真手一抬,食指尖对着他脑袋喝:“小远,拧他耳朵!”
陆远应声跳出来,程著两只手捂住耳朵大喊饶命,刚逃了两步,就被陆远按倒在地,捏住右耳用力绞了几个来回,惨叫连连。
小孩子们一通胡闹完,李谨行开口:“你在这里做道士,程敏也不管你?”
言下之意要问一个养不教父之过的罪名,程著气若游丝道:“我刚来这里十几天,我爹出海跑船了,我大哥考了秀才,感觉没意思,跟着爹行商,二哥是扬州府的校尉,随驸马出城剿匪去了。我从小没娘亲,没人管我。”
他巨细无遗,叨叨说着,最后一句越发哀怨起来,一边说,眼睛还不住偷看叶真。他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叶真好凶,果然叶真又凶他:“看我做什么,我不过大你三两岁,还能做你娘亲不成?是不是耳朵还没拧够。”
“不不不不!不!”程著连忙捂住耳朵。
问了一下午,没有什么发现,程著平时那点精明,在李谨行一力降十会的碾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似乎确实没有坏心,李谨行思量着,叶真在旁边好言好语叫:“哥哥,一场误会,你饶了他吧。”
最终放过他了。
程著谢过叶真,站起身踌躇不走,叶真问他:“还愣着做什么?”
他小心翼翼问:“不知姑娘是哪家府上,我改天给你登门赔罪。”
李谨行回答道:“不必了。”
接着目光温柔落到叶真身上:“我不是说了,你有孕在身,出门应该多加小心,不要随便招惹别人。”
“……”
程著瞪大眼睛,张着嘴,进气深,出气缓,脑子不够用,傻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