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78 章
一路上处处飞雪,车马走不快,孙鸿教叶真说西扈话:“你把这几句学会,其他的说不出也没关系,就说王上把你从小培养说汉话,反而本族语言不熟悉。”
叶真点点头。
“我想他们不会问,但如果问起族中其他人,你要说我们西扈规矩严,你没出过门,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
“好,我记住了。”
“你虽然是去嫁给六皇子,但长安城里实际掌权的是东宫太子,你多跟他接触。”孙鸿叮嘱。
叶真抬起头:“你是要我……勾引他?不好吧,我都和六皇子有婚约了。”
“无妨,如果能取得东宫的信任,其他皇子不值一提。”孙鸿轻松说,“不过东宫的作风比较规矩,反而是皇帝风流成性,你如果能直接接近皇帝——”
叶真从身体内部涌出一阵无法控制的恶寒,颤抖瑟缩:“如果是林珠姐姐,你们也打算这么做吗?”
孙鸿冷冷看过来:“别想她了。”
叶真揪着袖口的毛,轻轻叹气:“她对你那么牵挂,你怎么转头就忘。”
“一直想她有什么用,做好该做的事,才能让她安心。”孙鸿硬邦邦说。
“好吧,姐姐说我们有五个内应,他们分别是谁?”叶真低着头玩袖子,不经意问。
孙鸿看着她的表情,缓慢说:“到了该让你接触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现在还不能说。”
叶真老实答应:“哦,那他们都可靠吗?”
“当然可靠,他们一举一动都是按照我的命令去做,深深埋伏在重要的地方,只等着到了关键时刻,跳出来给皇帝致命一击。”
“但是,我们的计划可靠吗?先不说调兵的印玺有多难,就算成功拿到了,一路怎么送出去,怎么取信于边境守将?”叶真跟着问。
“这只是我们初步计划,等你进宫,再慢慢看具体怎么办。”孙鸿解释。
“哦。”叶真抱着手炉,看着半空出神。
停了一会儿,孙鸿又说:“你会跳舞吗?”
叶真回过神:“还行。”
本朝舞乐兴盛,设宴待客和宫廷朝拜时都有跳舞的部分,基本上谁都能比划两下,但不可能说精通。
孙鸿便说:“那你要学一学,我们送呈的上元节礼单里,有献舞这一项。”
叶真手指头指着自己:“我?献舞?”
“是,公主能歌善舞,不能露怯。”孙鸿不容置疑地说。
叶真目瞪口呆,林珠可没说过还有这种事,她苦着脸周旋半天,最终在孙鸿强硬的坚持中败下来,没办法拒绝,孙鸿这个人简直坚定得可怕。
车队一天天靠近长安,叶真睡梦中时常见到林珠。大多数时候,林珠都安静坐着看她,慢慢伸出手抚摸她脑袋,叫一声妹妹。
她向来不信鬼神,但梦境太过真实,林珠晦涩犹豫的神情,和她紧紧蹙眉不肯说话的模样,实在是令人心疼。
现在,这个不能说话的人变成叶真。
长安城,太子府中,李谨行在檐下煮茶,眼神空乏。侍卫进来禀道:“殿下,太师府叶夫人求见。”
他回过神:“请她进来。”
徐霜面色憔悴,勉强打起精神来拜访,坐到正堂里,颤动开口道:“殿下,听闻你自肃州回来至今,一直称病不出门。”
他垂下眼眸:“是。”
“本来殿下的事情,我们没有置喙的资格。”徐霜望着他,“但还是想劝殿下振作。”
“夫人和太师一片好心,我心领了。只是我心灰意冷,没什么好振作的。”他声音喑哑,毫无波澜。
“殿下,我们稚玉从小立志做能臣,你现在为了她颓丧成这般模样,叫天下人怎么说她?”徐霜眼眶湿润,哀哀说道,“外头都坐实她祸国殃民的名声,多少人庆幸她不在了,不然今后还不知蛊惑殿下做出什么来。”
李谨行抬起眼发怔。
“殿下不为自己考虑,就当为她。她从前最想摆脱妖女的名声,可是只要殿下你一靠近,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跟你走了。现在……殿下给她留一个好名声吧,否则就算去了极乐世界,她要怎么面对诸位先圣。”
她越说越泣声,李谨行茫然。
“我知道殿下现在心力交瘁,但万万不能心死。我们稚玉仰慕的,必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物,殿下可不要叫她失望。”
徐霜字字情真意切,说到要害处。
李谨行空空地想了好一阵,才恍惚说:“我明白了。”
“殿下想通了?”
他没有回答,心里全都是叶真神采飞扬、一口一个要入仕报国做能臣的模样。她聪明,也倔强,像枝头明艳的花,不肯向旁人眼中正常的命运妥协,一定要坚持做独一无二的叶稚玉,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
是他想要去保护的女孩,但他没有做到。
不仅没有护她周全,还将她的名声更向悬崖推了一步。
他做错了。
下午,皇帝正在甘露殿做针灸,长长叹着气,跟医官抱怨头痛,大内侍悄声进来,躬身说:“陛下,太子殿下回东宫了。”
皇帝顶着一头针坐起来:“什么?”
大内侍详细说:“殿下听闻陛下在施针,就说今日天晚,不打扰陛下休息,明日再来请罪。想必是终于悔悟了。”
皇帝立时通体畅快,大笑着拍医官肩膀:“这针施得好,一点都不痛了,来,给陈御奉赏!”
医官赶紧谢恩。
李谨行踏进东宫,踌躇一会儿,没有去承恩殿,反而进了宜春宫。许久没人住,殿里冷冷清清,他穿过前堂,径直走进寝屋。
这里他说不上熟悉,从前是叶真住,他不会贸然进来,印象深刻的只有一次。
他坐在床上,想起来从前。
有一年七夕节,早上李谨行等着叶真起床过来,一起去向皇帝请安祝贺。左等右等,她都不来,李谨行心里奇怪,亲自过去看她。
刚进宜春宫,侍女围在外间,对李谨行躬身解释,说叶真把她们都赶出来,自己在里面不知道怎么了。
李谨行便撩开帘子站在门口喊:“桃桃?”
叶真正伏在床上哭,一听他的声音,顿时全身紧张,语无伦次哭着说:“你不要过来!”
“怎么了,哭什么?”李谨行朝床榻望,隐约看见一点她埋在锦被里的身形。
“我……呜呜你不要问。”叶真把被子裹得更紧。
问不出个因由,他心里着急,也不顾忌规矩,几步走过去,坐在床边:“谁欺负你了?告诉我。”
“没有……”叶真闷闷说,整个人趴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圆圆的后脑,双手捂住脸颊。
“那你哭什么,听话,跟我好好说。”李谨行伸手掰她脸颊。
她眼睛红红,看李谨行一眼,伤心地说:“我,把床单弄脏了。”
“脏就脏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换掉就好。”李谨行好笑道。
“不是呀……”叶真羞耻到极点,含着泪呜咽,从他进来脸颊就通红,现在满脸飞着红霞。
他稍作思索,了然道:“你……尿床了?”
十几岁的小孩还尿床,确实是很丢脸的事情。
“没有。”她抓紧被子,慢慢坐起来,头发散乱披下,只穿一件单薄寝衣,偷偷瞄一下李谨行,迅速收回目光,泪珠晶莹滚落,努力克制却还是发出细微啜泣。
李谨行想伸手抱一抱她,手刚刚一动,她就瑟缩躲避。
他叫苦不迭,天啊,他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眼前是他的心上人,她坐在床上团成小小一团,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可怜孱弱,还要偷看他,小动作好像猫咪软软的肉爪挠在他心上,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忍住,让自己不动声色。
叶真闷闷抱着被子,虽然很难堪,但后知后觉自己不太礼貌,便细声说:“殿下叫个侍女进来,我跟她说。”
李谨行叫人来,叶真抬手召她到跟前,附在耳边悄悄说一句。侍女听完,为难说:“姑娘,我们也没有新的,东宫没有女眷,不然,你找宫里娘娘们借一个。”
叶真嘴一撇,要哭不哭,李谨行愈发奇怪,问:“什么东西?”
侍女等着叶真回答,她却不说,李谨行眼神压过来,侍女只好如实相告:“姑娘要借来月事用的月布。”
李谨行愣了愣,看到叶真捂住眼睛,脸红欲滴的模样,勉强镇定着,用不让她难堪的语气对侍女说:“哦,你找皇后娘娘借吧。”
她应声出去,室内又只剩他们两人,叶真不好意思,从指缝里露出一点害羞的目光。李谨行不知说什么好,作出家长样子关心她:“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叶真摇摇头,含糊说:“还好。”
她说还好,大约是不太好,李谨行又说:“我帮你叫医官看看?”
“不用了,这是……常事。”叶真别扭地说。
李谨行掩饰着他的无措,说:“也是,你长大了,以后就不能……拿你当小孩子。”
叶真脸上更伤心,泪水立时蓄满,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他一直观察着叶真的表情,急忙挽回道:“不过你年纪还小,还在读书,多做几年小孩子也可以。”
她把手放下去,抱着被子,低头说:“我不知道……会这时候来,弄脏了床单,殿下不要生气。”
李谨行也低头,不太自然说:“没关系。”
他对她柔软好欺的模样实在没有抵抗力,晕乎乎等到侍女回来,把他请出去回避。过了好一会儿,叶真换好新的衣裙,才走出来,脸颊依然泛红发烫,忍着羞向他道谢。
皇后不止给她借了东西,还派个宫人过来,交待叶真注意事项,李谨行就坐在旁边跟着听,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叶真闷闷地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第一次虽然窘迫一些,好在后来再不方便的时候,跟李谨行很容易解释,不愿吃冰不便赛马之类,稍微提一提他就懂了。
原本她有了姑娘家的特征,应该更警惕与李谨行的交往,结果反而模糊了距离感,仿佛他做了见证者,就变成她的某种同谋一样。
难怪她在□□上开蒙晚,李谨行模糊想。
上次年节刚过的时候,他忙着应酬各地使臣和姓李的亲戚,叶真那时已经进官场,不再每天到崇文馆来陪他读书。
好不容易得空闲下来,他回到东宫,就听内侍说她等了他一下午。他脚步比回来时还匆忙,片刻走到殿里。
叶真正专注看着案上的字,他连个声儿都没有忽然出现,吓得她下意识捂住纸张,抬眼看他:“殿下……回来了?他们还说你要很久。”
他走过来应:“跟新罗公主聊了一会儿,她急着去玩就走了。你在写什么?”
说着他走到身旁,叶真飞快抽出纸,镇定折起来藏:“没有,我看殿下得了新墨,试着用一用。”
“那正好,我还没试,让我看看效果怎么样。”他故意捉住叶真手腕,去够那张纸。
叶真倒是真心想藏住,但李谨行稍一使力,就捏开她手掌卸了力,取出来看,赵体小楷写下柔媚两行: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他坐下问:“不就是两句伤春的诗,怎么还不给我看?”
她眨着眼睛,既困扰,又有些泄气:“就是不想让殿下看嘛。”
“怎么,不开心?”李谨行放下纸,关心起来,正月都没过一半,春天才刚起个头,小姑娘家伤什么春?
“唉,我也不知道,这几天都没见到殿下,心里觉得闷闷的。”她没精打采,每个字都咬得很轻,李谨行听完,反应了片刻,才听出她的意思。
虽然只是一点隐约的意味,他敏锐捕捉到异常,心底几乎立刻掀起汹涌浪潮,竭力压抑着,表面上平缓问:“你想我?”
她笑道:“可能是吧,你看我今天不就进宫来找你。”
李谨行目光停在她脸上,她自小容貌好,招蜂引蝶的,不知多少人肖想这张脸蛋,李谨行既恼恨她的迟钝,又庆幸,如果她真像她自以为的那样风流,不知要欠下多少桃花债。
她不清楚李谨行在想什么,自顾自按着心口描述:“就是很想见殿下,但又怕来得太多,你嫌我烦。我们往日总是天天在一起,是不是太频繁了,容易生厌?”
“怎么会。”李谨行不由自主带上十万分温柔,“我见不到你时,也会觉得想念。”
“是吗?”叶真坐起身,开心起来,“那就是很正常的事,我不用再整天烦恼了。”
她这话一半真一半假,一半是确实苦恼,像春雨一样丝丝缕缕萦绕心头,一半是嗅到一点危险的气息,假装天真来逃避。她觉得自己很不妙,仿佛在顺着水流缓慢下落,不知要去往何方,也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她的心失控了。
李谨行对着她总是患得患失,不能像掌控其他事一样胜券在握,只能像面对蹁跹的漂亮蝴蝶,不敢惊扰,轻轻靠近,生怕吓跑她。
等叶真带着不明不白的少女心绪离开后,李谨行展开她写下的春愁诗文,一遍又一遍反复看,伸手摩挲,平静面色下涌着万分激荡。
李谨行含着一点笑意,陷入从前的回忆中,几乎把与叶真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回想起来。
天色逐渐暗沉,宜春宫的内侍小心问:“殿下,今夜在这里住吗?”
他倏忽从记忆里被人拉出来,站到现实中,抬起头,只看到紫金暮色中晦暗的寝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