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静好
“若儿!”叶染惊喜地拉住孩子柔白小手,“你跟阿嬷来买菜吗?”
若儿点头:“爸爸说中午要带一个阿姨来我家吃饭,所以让阿嬷买好多好吃的!”
“请哪位阿姨啊?”叶染不禁些许惴惴。
难道学长等会儿陪她看过宋四伯还要请哪位女士吃饭吗?还非要在家里款待?
“你啊!”
她的惴惴与自怜还没哀悼完毕,就被若儿理所当然的一句给捧上云霄。
叶染巧笑着回身一把抱起孩子:“你爸爸可没告诉我呀!你乱跑,阿嬷要找不到你了!”
若儿一指不远处的肉档,甜蜜的清亮童音道:“阿嬷那呢!我说我来找你的!”
卫母边等着屠夫老板斩肉,边望着这边,见叶染跟若儿过去,立刻满脸堆笑:“小叶姑娘!早啊!”
叶染笑着招呼。
买好食材,叶染便陪着祖孙二人往家走。
“你这一大早买这些做什么?”卫母注意叶染手上的方便袋好奇问。
“哦——卫老师说宋四伯摔伤了,就想着去探望一下!”叶染笑道。
卫母一听奇道:“四伯你认识啊?”
叶染微微点头:“就是第一天上岛时在长桥遇见过,很爽朗的大叔!昨天听卫老师说了,就想着去看看!”
卫母颔首,眉色有些暗许的模样,然后说起宋四伯来:“四伯挺可怜的!老伴得了癌症,又没个儿女,真是没甚指望了!怪不得他半夜里去烧香找------”
她话头一顿,有点尴尬又紧张地睨了叶染一眼。
叶染的注意力倒还落在宋四伯没儿女的话头上,奇道:“宋四伯没生过孩子吗?”
“哪会没生养过!”卫母压低嗓音神秘道,“早年有个儿子的,初中毕业就学打猎,后来不知怎么就在神女峰掉下去——摔得惨啊!”她眼神多有伤感、同情,更多却是隐晦的恐惧与担忧。
叶染惊讶地望了望卫母:“难怪卫老师提起宋四伯很痛心同情的样子!也难怪那么晚还要去神女祠烧香!”话语间眸色一片恻隐叹息,“四伯心里看来很苦!”
卫母感叹地点头,转而又想到什么:“来,我们赶紧回去,我烧两个菜你跟阿朗一起带给四伯吧!现在他家两口子就在吃百家饭了!左邻右舍谁家空就多做些给他们带一点!”她加快脚步,“四婶是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喝点粥了!四伯还得吃点有营养的,伤经动骨一百天呢!”
“伯母,你真好!”叶染望着爽朗的卫母,不由想起母亲来,心里不禁一阵缠绵哀恸,眸色动容,“我妈以前也跟你一样,左邻右舍的,谁家有事都去相帮帮!我跟我爸总嘲笑她是城管大队长!”
卫母眉眼爽利地笑:“等你那个画画工作结束,将你爸妈也叫来燕尾岛住几天,就住我们家!我们这可比大上海空气好多了呢!”
叶染一怔,蓦地笑意黯然苦涩,喃喃道:“谢谢伯母盛情!”
一路闲谈着,与祖孙俩相偕着到了卫家。
前日来卫家已夜色深重,全然没顾上仔细瞧一瞧那个人的家。
卫母匆忙入了厨房去打理食材,留下叶染陪着若儿玩耍。
今日叶染才得空仔细打量起这座简朴却充满书卷气质的四合院落,传统闽中风格建筑,二层砖楼,白墙黛瓦,轩窗格栅,檐飞翅展,不饰虚华——
而进了院门,入眼处便是浓到化不去的绿意婆娑。千年亦难开的铁树、下拂波纹破的绿萝、流光照后庭的玉树以及雨打愁上愁的芭蕉,都是些不用费心却又入得诗行得画的种类。
左手靠围墙处还有一架葡萄,藤枝遒劲,枝叶繁茂,绿似华盖,显然已栽植不少年头,想来到了中秋时分即有酸甜多汁的葡萄可以品尝了呢!
还有各类吊篮、七里香、驱蚊草等整齐摆放,墙角窗棂下浓绿中星点花朵,均是易种易活的绿植,显然主人对于娇气的花木不感兴趣。
而大型植物栽培器皿则是旧时常用来存水的陶土水缸,不过水缸外壁上被哪位巧匠分别临摹上了几幅梅兰竹菊的名画,平凡水缸立刻焕然生姿、趣味盎然起来。
叶染认真辨别出所临摹的大师原作来——
分别是张大千的《兰花图》、李苦禅的《晴雪梅花图》、八大山人的《瓶菊图》以及南宋林椿的《梅竹寒禽图》。
这几幅画均是豪掷千金也难求的大师名作,却被临摹得栩栩如生、以假乱真,一看即知临摹者的学识丰富、艺术功力深厚。而且能将名画如此随心地摹于自家水缸上,也显示其人心智之畅意快达、不羁于世,存有一种极为难能可贵的潇洒畅达。
叶染端详了一会儿浅笑,不用问也知道这肯定是卫家老校长的杰作。
她又抬头望着主厅门楣上的一幅匾额:动乐静寿。字迹遒劲有力,方正端和,是阔达圆和的魏体,字如其人,显出书写者的心平气和、泰然自若。
前日她便一直在想这几个字的意味,想来是动静结合有益身心之意。她仰面细致看了落款,不由一怔,便宛然骄傲地笑起来——
原来是学长的手笔呢!
她一直以为是卫家长者们的功夫,却原来那个人也有一手好笔墨。
还有什么本领不知道的呢?学长,好想像悟空般变成飞虫小萤钻进你的胸腹里,好好探究一番你啊!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叶染心下甜里带着涩苦,似苦杏仁味道,恰道是马尔克斯所谓的“爱情受阻的味道”吧!
她纤手落在防风衣的外兜里,随性地入了主厅大门。
主厅前日倒是仔细打量过一番,山水画卷列于壁上,简单中式家具,案几上供着逝者的排位。博古架上林立着一些看来很古旧的小玩意,据说是卫家祖父当年从沪上携带出来的,算是传家古董。
靠墙处便是一排排书架,中外典籍,应有尽有。叶染不由想起卫母的妙言:“我们家钞票用信封都装不满,书却可以拉个几大车!”
她随意抽出本书书角微卷的《菜根谭》,显然被人常常阅读,书上批注心得,扉页上录了心仪警句: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
叶染浅笑,看钢笔字迹较新,似乎是学长抄录。
她温存婆娑那些字迹,一遍一遍来回似爱抚般。
耳边透过院子里若儿脚踏车呼啸的动静,还有卫母炒菜的油滋铲下声,落在这寂静安然的院落里,让她端地生出岁月静好的感动来。
她握着《菜根谭》,随意坐下,细细翻看。
此书意味深远、文采斐然,是早年父亲常奉的经典之一,也是林慈心所言的炖了几百年滚了千万滚的心灵老鸡汤!
以前读书期间,常被父亲督促摘抄名言名句,每每总是恼火。
此去经年,经过欢喜忧伤沉痛孤寂的岁月后,终究发现,原来那些故事别人有之,那些道理早就读过,却只有亲历方能真正懂得。
正道是年少不知诗中意,再读已是诗中人。
细读学长的批注,发现他也是与她一般感触,瞬时有些心意相通般会心一笑。
正读着,就听到若儿的嗓音在门边响起:“阿姨,能陪我讲个故事吗?”
若儿眸色带着点春寒里花骨朵的怯怯,大概是怕打扰她,只一径默默望着。
叶染展颜而笑:“怎么不能呢!我们小若儿想读什么故事?”
若儿立刻愉快地跑去书架的底层,拿出一本童话书:“我爸爸给我买了好多书呢!这里全是我的书!”孩子骄傲地展示。
叶染这才发现为了配合若儿身高,儿童读物全部都在最底层,不由心服学长的体贴周到——他真是好爸爸!
于是在宁然清静的主厅里,一个柔美动听的嗓音读起了《白雪公主》,时不时还颠覆地评价一番,逗得若儿咯咯直笑。
等到卫霁朗进门,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挤着趴在桌前共同画着什么。
他凝着她们,抿唇不语,斜斜倚在门边抱胸而立,眸色温柔又深沉,不知所想。
“阿姨,绿太阳可以吗?”若儿不自信地问。
“当然可以啦!精灵国的太阳就是绿色的,星星是蓝色的,天空是橘色的!只要我们若儿愿意想象,就是将爸爸画成大猩猩也行呀!”叶染坏心地窜掇。
若儿银铃般笑起来:“嘘,可不能让爸爸听见------”
“阿朗你下课啦?”外面扬起卫母的高亮嗓门。
桌前两个脑袋立刻如弹簧般抬起,吃惊地瞪大水晶璨然的眸子,然后同时一起吐吐丁香小舌——
哦喔!说人坏话给捉住了!
“爸爸——”若儿立刻跳下椅子讨好地扑上来。
叶染唇角的笑意似窗格上遮不住的春光般起落,眉弯处满是醉人的妩媚与顽皮,纤手拍着白璧额头斜睨着男人哀叹道:“真不能说人坏话呢!”
卫霁朗一弯腰抱起孩子,眸子却凝着眼前人儿,笑意可掬:“还好没说将我画成蛇虫鼠蚁什么的,我还比较安慰!”
“什么虫啊蛇啊?谈什么呢?”卫母也端着做好的饭菜一脚踏进门来。
叶染抿唇低笑,睇了男人一眼。
卫霁朗笑道:“在讲她俩画的画呢!“
卫母道:“要是孩子们能让小叶姑娘教画画,那倒福气了!”
说者无心,听者倒真眸光一闪。
卫霁朗似心有所应般立刻望向叶染,有些沉思地点点头附和:“这个建议很不错!”
叶染眉弯更深,但笑不语。
卫母收拾好料理食盒,将方便袋递到卫霁朗手上,眼睛却看着叶染道:“看完宋四伯就早点回来,等你们吃饭呢!”
叶染乖巧地点头,跟着卫霁朗一起出了院门。
刚出了庭院大门,卫霁朗就回眸道:“我原意回家放下教案就去找你的,没想到你却先来这了!”
叶染笑道:“看病人嘛,一早去边街买水果食盒,没想碰到若儿跟伯母买菜,就一起走来你家啦!”
“倒巧了!本想看完宋四伯就带你来吃饭的,若儿一直要请你来!”卫霁朗淡笑道。
叶染心里暗喜,虽然是若儿的名义,却还是很受用!
卫霁朗拎着所有方便袋,叶染倒成抄手掌柜了,自然眸色里沁着一丝甜蜜荡着空手比肩而行。
宋四伯家比较偏僻,离上岛主街有一段距离。
晌午未至,居家的女人们喂妥鸡鸭,收拾好家务便早早开始为中午要散学回家的孩子准备午餐,绿荫斑驳里炊烟袅袅。
早起去茶园、禾田、果林和茶厂农忙的人们还在忙碌工作,孩子们也还在学校关着,巷里弄堂溪边都是一片清静,只有群群麻鸭在涧溪里自由来去,偶尔嘎嘎作响地在水上嬉戏。
“你一周去学校上几次课?”叶染好奇问。
“除了周二,其他时间都有!为了配合我去茶厂的时间,都是安排在每天一早的两堂课!”卫霁朗似乎也很放松,脚步蹁跹,眸色似清溪彻透,笑意风吟。
“一共教几年级啊?”叶染凝着他。
“三四年级!岛上孩子不多,每个年级也就一个班,所以我选了启蒙的两个年级,这样可以从一开始就强调口音的重要!”卫霁朗缓缓道,“一二年级我们没开英语!”
叶染唇角一弯,笑似风荷清露:“那缺老师吗?”
卫霁朗眸光流转:“缺呀!特别缺乏艺术类科目的老师,美术、音乐,这些不是二把刀的乡间代课老师可以驾驭的!所以学校开展得很艰难!”
“你看我行吗?”叶染自然捕捉到之前在卫母念叨时男人眸光瞬间一亮的璀璨光彩,不过她知道这个人绝对不会主动开口的,“美术跟数学,我都行的!卫老师考虑一下吗?”
“好是好,可是你的工作时间很紧,代课需要花费白日的时间,我不想你总熬夜!”卫老师霁朗先生果断拒绝。
“放心啦,学校班级也不多,每天每个班一次美术课或数学课,我还是能挤出时间来的!”叶染眉目如画笑语嫣然。
“不行!白天上课你需要准备教案、材料,课后还有作业需要批改,很费时间!你自己的工作就紧张,一天本来也睡不了几个小时,还要挤出时间去上课,你身体会吃不消。”男人铁口专断,坚定地拒绝。
他可对于她上次虫毒晕厥的事心有余悸,按理一个健康的人不至于被毒虫咬一下就晕厥过去,她却晕了那么久,足见她的体质之差、身体之弱。
叶染一时无话反驳,沉吟一下,决定曲线救国:“先不说这个!哪天你带我去学校参观一下总可以吧!”
她欣喜他的心疼,却又极想分享他的生活,分担他的难处,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人生,参与他人生的人生。
卫霁朗犹疑地凝她,不意她这般就退让了:“参观可以!不过我不会同意你去代课的!”
“知道啦知道啦!”叶染娇柔地扯扯他衣摆,“有没人说你像阿公一样唠叨呀!”故意糗他。
卫霁朗失笑。
二人一路闲谈来到宋四伯家。
刚到门外,就见一个人从屋内大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