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即便如此、空话、求死
“堂哥不是说今天过来吗？”
与一同从学院回来的洛秋年分开，雷果一走入家门便喊道。
没人回应。
他倒了一杯热水，一边喝着一边在家里走，厨房、洗手间、卧室、阳台，哪里都没有人。
桌子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自己家人的字迹。
“给雷果：我们去找你堂哥，你不要待在家里”
写的这是什么意思啊
找堂哥？他不见了吗？
雷果没看明白，也懒得出去，把水喝完后便躺在椅子上发呆。
门外传来扣门的声音，他没多想，打开房门一看。
“堂哥？”
他发型乱糟糟的，满头大汗，身上还有一种古怪的气味。
堂哥一看见门开了，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雷果这才发觉他的一条袖子空荡，血液不停地渗出来。
他连忙把堂哥扶进家里，脸色惨白的堂哥连话都说不出来，口干舌燥，眼睛通红。
雷果撕开他的袖子，发觉堂哥的手臂少了一节------手肘以下的部位不见了。
创口像是被野生动物撕咬出来的，牙印遍布，皮肤崩裂，血管和肌肉宛如被铁锤锤中，烂成一片。
只有十三岁的雷果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正打算跑出去找洛秋年帮忙，却被堂哥拉住了手。
“帮我捆起来就行了”
“这样伤口会烂掉的”雷果摇头。
“不会的”听言的堂哥艰难地笑起来：“我可是杖阶，有强力，它会自己好的”
杖阶是这么厉害的吗？
看雷果愁眉紧锁，他一咬牙，伤口处有什么东西闪动起来，鲜红色的血液忽然随着肌肉的增长而喷出，不一会儿，一只没有皮肤的通红手臂从断口处重新长了出来。
好好厉害，杖阶登天者就能做到这种事情吗！
雷果看得目瞪口呆，堂哥拍了拍他脑袋：“就是还没有皮肤，能不能给他上点药？”
这只手臂比他的另一只手要细上一圈，手指却要更加纤长，不像是男人的手。
如果有皮肤的话应该也是挺漂亮的，他对这个形状莫名觉得熟悉。
没了皮肤的遮挡，药的刺激得加大五六倍吧？
雷果一边上药一边偷看堂哥，他满头大汗的咬着牙，但没冒出一点叫痛的声音。
“感觉怎么样？”
“还行，你还挺细心的”
堂哥睁眼说瞎话，雷果没能看出来，只是摸着自己脑袋傻笑，好一会才想起问这是怎么回事。
堂哥半眯着眼睛，额头上青筋鼓起，好像在忍耐什么。
“就是受了伤而已”
堂哥笑着，询问的事情与以前没什么区别：“近来的学习怎么样？”
地板上的血液雷果还没有去擦洗，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雷果眼角余光好像看见血滩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可他也没在意，继续说道：
“没什么特别的，已经在学习登天的具体事宜了”
“对啊，你也想登通天塔啊”
堂哥说着哈哈大笑，觉得被小看了的雷果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是你拉我入坑的啊”
“是啊”
堂哥咳了两声，鲜血喷在他捂嘴的手掌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雷果轻拍他后背为他顺气，眉头皱起：“是不是伤到内脏了？我们去医院好吗？”
“不用，我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你到底怎么了啊”
堂哥低下头，嘴巴抿成一条线，摇头，手一扯，脖子上用细绳挂着的东西断开。
血液从他的指间流出，一滴一滴溅在地上，他将手伸向了雷果，缓缓摊开。
缺了一角的杖型玉佩。
这是他的登天者之证。
血腥味不停窜进鼻子里，雷果本能的觉得后背发麻。
堂哥语气颓丧，有气无力：“雷果，你帮我个忙，这个东西当做谢礼”
把证明自己是登天者的东西，当做谢礼？
雷果直瞪着他，口气无法和善：“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我”
堂哥缓缓抬头，眼泪不停从这个沧桑老男人的眼中溢出来。
“我把你堂嫂杀”
“吃了。”
白色绷带包裹的堂哥的新手臂自然地垂着，可它依旧不及他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粗壮。
他终于记起这个形状。
那是，堂嫂的手？
雷果的眼睛不自觉睁大，瞳孔却不停缩小：“不、不可能的！”
堂哥咳一声，随后一吐，一只短而白皙的东西从他口中飞出，雷果只看到一部分便闭上了眼睛。
浅粉色的小小弧盖。
是指甲。
这东西是人类的手指！
“为什么”
雷果气得拳头发抖，他连逃跑都顾不上，赤红的眼睛直盯着堂哥。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你是人类吗！”
堂哥摇头。
他只是忽然陷入恍惚之中，然后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嘴巴里正吞着什么东西。
餐桌上鲜血遍布，妻子的头颅横放在桌面上，创口不停喷出血液。
她的眼睛睁得浑圆，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要咬断她的喉咙。
皮肤有点痒，堂哥低头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红色液体所覆盖着的皮肤好像在跳动一样，汗毛化作无数触手，搅动着他的毛孔。
“我已经没办法控制得了自己了”
堂哥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嘴角抽动。
该怎么办雷果看着自己的手掌，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找大人来”
堂哥摇头，把手上的玉佩朝雷果掷了过来。速度很慢，他一挥手就接住了。
“来不及的”
堂哥咬牙，忍得双眼发红：“我控制不了自己，等他们来了我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堂哥艰难地站起来，从自己的后腰上将一把短刀拔出，丢在桌子上：“我没办法活下去了”
雷果没办法冷静。
就算是侵蚀导致了他的发狂，他也无法就这么原谅眼前这个人。
堂嫂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两个月前刚怀了孩子，堂哥当时像个傻子一样高兴，专门骚扰雷果，他还跟着堂哥去看望雷果。
她与以前那样，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雷果的脑袋，嘴里说着“孩子要是有你的一半乖巧就好了”之类的话语。
他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堂哥夫妇的幸福表情仿佛就在眼前。
你现在跟我说，你把她杀了，还吃掉了。
雷果含着眼泪，咬牙切齿。
“我已经不是人了”堂哥看着自己的手，眼神迷离：“我亲手吃掉了自己的家人”
他好像借由这只手掌看见了新的世界，也有可能看见了被他吃进肚子里的嫂子，甚至还看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没办法再活下去了”
他将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吃进肚子里了。
雷果眼睛睁得浑圆，眼泪一颗接着一颗。
他将桌子上的短刀拾了起来。
堂哥嘴唇颤抖着要说话，喉头一阵哽咽，好半天才说出声音：
“谢谢谢谢”
刀子刺进堂哥的心脏，已经被完全侵蚀的身体不断挣扎，新长出的、本该属于堂嫂的手一把掐在雷果的脖子上。
堂哥的眼睛上翻，眼眶里只剩下眼白，口中的牙齿疯长，尖锐无比。
他不停咆哮，嘴巴长得撕裂自己面部的皮肤，竖瞳直盯着被他只手举起的雷果。
再见了。
雷果手一扭，堂哥的身体中的心脏崩裂，嫂子的手迅速缩成一滩血水从半空流下，他跌坐在地上。
之后大人们终于赶到，将堂哥的身体回收，雷果也接受了近一个月的心理辅导和大脑治疗，丧失了很多相关的记忆。
直到被替换了身体后的现在，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才重新被翻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已经被侵蚀得十分严重”
雷果苦笑着说：“全身上下的细胞没有一处与人类相同，虽然还有人形，可只是他的刻意保持而已”
在失去了生命特征后，在雷果的面前，堂哥不停融化，最后连骨架都不存在，全化成地上的一滩脓血。
“那个时候的他连自杀都做不到，因为身体的求生本能会反抗他”
就像我现在一样，雷果心想。
“他的意志被本能否定，灵魂无能为力。”
伍不归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场面，也无法想象雷果是什么样的心情。
亲手杀死自己敬佩的人，我能做得到吗？
伍不归扪心自问。
雷果看着夜空喃喃自语：“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伍不归摇头：“胡说八道”
“可事实就是如此”雷果张开自己的手掌，咔嚓一声，掌纹忽然加深，一条裂缝缓慢露出。
圆形、铁质的漆黑枪头冒了出来。
“我已经不再是人了”
“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害死我的妻子吗？”
“我不希望如此，我想要像人一样活着”
伍不归没有立刻回应，许久他才说：“侵蚀一定会失去理智吗？”
“不一定吧！”
他没有丝毫要让雷果做回应的意思，“你敢保证每一个被侵蚀的个体都会变成怪物吗？不一定的吧！”
伍不归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下不了手。
“就算身体被侵蚀成了怪物，只要还拥有人的意志，只要不屈从于身体”
这是十分不负责任的话语，伍不归十分清楚。
就算能保证在清醒的时候控制住身体，睡着的时候呢？
被侵蚀过的每一个细胞几乎都拥有微弱意志，联合起来的强大本能会驱使身体做出各种事情。
不屈从于身体？笑话，谁做得到？
可他还是喊了起来：“你就会一直”
“不可能的。”
雷果摇头，苦笑起来：“不可能的，你也肯定知道的啊”
沉默。
“那你希望我怎么样？”
伍不归目光沉下：“要我杀了你？要我先在你变成怪物之前杀了你吗？”
伍不归气势汹汹，难得一见的愤怒将话语塑造为利剑，挑动自己的大脑。
“是的。”
雷果直盯着不敢置信的伍不归，缓缓道：“如果等到我成了怪物后”
他的话语忽然中断，因为洛秋年正揉着眼眶从地上坐起来，两人同时默不作声。
伍不归看着她的困倦表情，拼命让自己不考虑这件事，避免被她察觉到。
“不多睡一会？”
雷果摆出笑容，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这不是累坏了吗？”
“你们可真吵”
洛秋年伸着懒腰，发觉后背发凉，便把衣服披在身上：“吵什么呢？”
“没吵啊”
“是嘛”洛秋年应得平淡，转而看向伍不归：“你怎么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没有吧”
伍不归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与平时没什么区别。
“有什么委屈可以说出来，给你做主”
伍不归本想给个笑脸让她应付一下，可洛秋年并不在意他怎么反应，缓缓地呵了口气。
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四季是如何变化，她的气息在空气中挥出白色的、不成形状的一片白色。
“我不同意”
她目光凛凛，咬牙切齿：“决不让你死”
惊讶中的雷果看向伍不归，他一脸平静，仿佛早已知道刚才的欺瞒戏码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呀”
雷果长长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我迟早会变成怪物，到时候”
“到时候是到时候的事情！”
洛秋年嚷得红了眼睛：“无论什么时候，我想杀、我想杀你的话”
眼泪扑簌扑簌地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将后半句说了出来：
“易如反掌”
“好好你先别哭啊”
慌张至极的雷果走过去安慰，他的每一个笨拙的词汇都让洛秋年心里生疼。
雷果看向伍不归，希望他也能帮忙劝一下她。
伍不归正盯着他，没有丝毫动弹的意思，话语缓慢：“你让她哭泣，不应该让我来安慰”
“我”
雷果欲辩无言，伍不归也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
“我也很伤心”伍不归眼睛微眯：“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可清楚？”
“你想让我们两个背负着一条人命过下半辈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雷果吞吞吐吐。
他酝酿着心中的情绪，恰到好处的借由言语释放：“你告诉我，杀死了自己的堂哥是什么感觉？”
他在自己面前融化了的一个星期内，雷果连打瞌睡都会梦见他。
比痛苦要更为锥心的感觉。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听言的雷果手连忙摇头。
伍不归点头：“所以，你是希望我更长时间地背负‘杀死了队友’的痛苦是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
雷果咬牙，愁眉苦脸：“我不想伤害自己的伙伴”
“不会有那个时候的”
洛秋年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如果你有这个倾向的话，我绝对、绝对会”
“真有那个时候，我会解决你的”
伍不归打断洛秋年，晃了晃手里的折戟：“我射东西可是从来不留情的”
“所以”
伍不归叹了口气，嘴角抽动：“尽情的活着吧，等我夺走你生命的那一天”
这些话听得雷果表情呆滞，口中发干，好一会才揉着发红的眼眶，叹气声里混着笑意：
“真是输给你们了”
决不能让你死------伍不归曾经暗自下定的决心成了空话。
雷果的身体已经与钢铁怪物趋同，钢铁怪物们也把他当成了同类，洛秋年的时间回溯失去了作用。
如今之计唯有寄希望于奇迹，而这个奇迹却有两个方向。
要么继续在通天塔内逗留，寻找他的身体或者是文物，看看有没有可以抑制侵蚀的方法，要么就是回到地面，看看地上的研究者们有没有法子。
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真有办法也不会弄到需要击杀来阻止，但就算是在塔内搜寻，可能性也不大。
而且，夏玲珑也撑不了那么久。
伍不归摇头坐起，凉风将篝火灭去后的柴堆吹得咔咔作响。
慢着。
抑制？
伍不归看着怀里的折戟，愁眉紧锁。
“不要胡思乱想”
洛秋年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