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杀
“溪儿。”
“嗯?”
“如有一天你自己遇到坏人怎么办?”
“坏人?我自己?”
“是,你自己,可要如何?”
“打呗!我又不是没打过人,如今,张二可是见我就跑!”此时林溪正手拿莲蓬坐于船头开开心心挑莲子吃,禾允站在她身后,恐她掉下船,时刻要去拎她衣领似的。
“张二怎么算得是坏人。”
“那怎么才算是了?”
“要你命的人。”林溪闻此,扭过头看了禾允一眼,却见禾允继续平静说道:“溪儿,若遇要你命的人,不慎我又不在你身边。不要怕,盯紧对方一举一动,用你所长,以步法之灵巧,夺他性命。记住,一心杀敌,勿念后路。”
林溪早就回过头去,依旧晃荡浸在水中的脚丫:“我如何会怕,你忘啦,我也是一个女侠。”
“好,那女侠可记住我的话了?”
“记住了,聚精会神,轻功步法,一心杀敌,勿念后路。”
“正是,女侠聪颖过人!”
“禾允,吃不吃莲蓬?”
“你且往里坐一坐,我就吃。”
“好嘛,给…”
只当玩笑一句,此时确成真。
那日准备林中杀人时,心中做足了计算,却落空;今日,毫无准备,却临敌手。
这黑衣人倒也确是奇怪,来时惹人耳目,此时却遮了脸面,只留一双眼睛。他盯着林溪,又瞥一眼台上的盲女。身后,则是已经躺在血泊中的说书人,胸前扎着的正是他那把说书时敲打鼓面的匕首。
林溪站在那,一动不动;盲女伏在台上,一点一点向前爬去。
实则管还是不管,林溪此时还不明。这世间,生死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一路上自当少沾染事端的好。可林溪却也难漠视,或是因着讲的是自己的故事,又或是因着那琵琶声声。
黑衣人似乎也在揣摩林溪,恰如一个不速之客,又看不出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想了一瞬,或明白不过是个想出头的“矮子”,眼神中竟露出了一丝轻蔑阴森的笑意。
便是这笑意,激怒了林溪,她翻跨楼栏,从楼上跳下,稳稳落地与黑衣人正面相对。
这一来,便再没了退路。
林溪没杀过人,书中也好,戏文也罢,确是讲了诸多江湖事,可书中大侠总能一招制敌。大侠杀了人快意恩仇,可是怎么杀人的?书中却未曾描绘。
第一个总是最难,然而无路可选。
“一心杀敌,勿念后路。”
林溪,须得,杀。
林溪现在明白了,每一次厮杀都要当作最后一次,非生即死。她双眼紧盯着黑衣人,不做一点马虎。
“不要管闲事,快滚!”黑衣人看眼前这长得清秀的瘦弱矮子竟当真了,实则并不想费这个劲,他不过是来取这些嘴上功夫人的性命,拿钱奉命。
平日里林溪场面话多的是,可此时对弈紧张之中,她不知回什么好,书里那些大侠的词儿也忘得一干二净,只好就那么站着,手中剑握的更紧了些。
“给脸不要脸!”黑衣人见这个矮子没有退却的意思,狠狠骂道:“跑到这扬名立万来了他妈的。”说这往前走了一步。
林溪被逼得后退一步,神情中便露出了一些惊恐。
黑衣人见此心里更放松了些:“我看你不懂事,快滚,老子还等交差!”
“交差?”林溪这次听书,除却身心苦痛毫无所获,却未想到,在这听到一丝信息。
再看这黑衣人,身量高大壮硕,横气冲天,便像个欺凌于市井的无赖霸王;可手中的那把刀,却像是工整的官家样式。
“管家样式… ”想着林溪又仔细看了一眼,果然,是统一锻造:“此人竟是官家!却来奉命杀说书人…”
黑衣人看出林溪在打量什么,他嘻嘻笑着,倒是把刀横着拿起,挑衅一样,往前送了送。
一个要去做官,一个出自官家,却偏偏都来杀人。
地上的琵琶女因着话语间的惊吓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台口处那说书人已成尸首躺在血泊中,而这官家凶手,还在嬉笑。
林溪扫过眼前,一把将剑抻起。
不知为何,思索与愤怒之后,一种奇异的平静煞时取代了心内惊慌,林溪再次想起那要去做官得的书生所言,不觉笑了一下:“规则果然由人定。”
“嗬,他妈…”那黑衣人看林溪竟起了架势,心内更觉烦扰。
可这时林溪已经前来,她右腿前迈,绕过琵琶女,手中剑如作刀用,向前劈去,这倒是让黑衣人未曾料到,只得以刀抵挡;刀剑碰触之后,林溪却瞬时收剑,忽地往右后方去,反手一挥,便伤了黑衣人的左腿,使他一时跪在地上。
那黑衣人如何料得到,眼前这个瘦小崽子一般的人,步法竟然这样灵活,忍痛之中,心生懊悔。
只是晚矣,林溪已经跳跃中转了回来,便向黑衣人的后背,一剑过去。
剑是怎么扎进胸膛中的,林溪已经不记得,她只觉手臂到手腕甚至手指的力全都用在了剑柄上,想着禾允的话,一鼓作气,直击要害,速战速决。
那黑衣人先是哼了一声,随之便直直趴倒在地,双腿弹动了两下,便静了。
死人身体与扎入其中的剑对峙,剑被生生把拔了出来,带着血,林溪这才回过神来,她杀了人。
或是得益轻功,或是那黑衣人对林溪的毫不在意。
又或是,林溪果然有些本事。
此时,整个茶馆,除了林溪,两个死人,以及那盲女,再无旁人。
“杀了。”林溪仍旧紧紧握着剑,小声说道,再看一眼地上黑衣人,已经有血晕染开;心中那奇异的平静已经散去,林溪脸色发白,立在当地不知该如何。
“少侠快走。”倒是那盲女,极轻微的声音传来。
林溪循声望过去,盲女依然伏在地上,看着台口的方向。
“少侠,快走吧。”盲女哑着声音说道,眼神木然:“官家要来了… 快走吧… ”
盲女的话点醒了林溪,若卷入官中,就走不得了;林溪试着挪动了一下,才觉自己全身冷冰冰,却出了一身的汗。
提了提精神,望了望四周,确实无人,林溪只得马上离开。
盲女循着脚步声“望”过去,眼神依旧木然,甚至连泪水都无;林溪纵身上楼,跳出窗户时,似乎听得一句:“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回到客栈,正是入夜时。
林溪从茶馆翻窗而走,便径直去了山中,依旧是那水潭边,检查了身上确定并无血渍,洗了脸、又喝了泉水,才算稍作平静,她坐在水潭旁,除却心内余下的惊恐,也不得不做起计谋,计划了 “行程”,准备应付无关的询问。
最后将剑冲洗干净,返回客栈。然而进了客栈,小二一如往常,只是问了要不要备饭,林溪告知已经吃得了,便匆匆回到房间。
夜中,杀了人的林溪没法再睡。
剑扎进皮肉中时,只觉起初是一种软绵绵的力道,之后确要发力,人躺在地上,就算是被杀死了。
又想到那个书生,他杀了两个人,云淡风轻的说着:“脏。”
甚至那个小童,安安静静洗去剑上附着的血渍。
翻来覆去,汗落去又发,周身冷一阵烧一阵,林中两具尸体、旁边悠闲吃草的马儿;那直直倒下的黑衣人,死前弹动的双腿;还有那雪夜,扎在血衣上的剑…
脑中画面往复不得停歇,林溪不敢再闭眼。
窗外起了风,似是听得雨声。
林溪脑中好像在打架,迷迷糊糊中得以昏睡过去,可天似渐渐晴了,有了光照过来。
睁开眼,是那船头,林溪见自己手中拿着莲蓬,脚丫浸在水中,莲蓬清香,水也清凉…林溪先是笑了,却突然又愣住,她明白了什么似的,想往后看,也不想往后看。
… 许久 …
“禾允?”林溪轻声唤道,轻到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嗯。”
林溪猛地回过头去,看见了身后站立着的禾允:“禾允!”
“坐好,往里坐!”禾允按住她的肩膀,林溪伸手抓住他的手,是禾允,是禾允…
“禾允,我杀人了。”林溪带了哭腔。
“我知道,你做的很好,没有怕。”
“你看见了?”
“嗯,我看见了。”
林溪听着,转过头去,这才捂着脸哭了出来。这种痛苦,不是禾允,又能对谁说呢…
“溪儿,你做的很好。”禾允按着林溪的肩膀,语气轻轻地。
“禾允,我很害怕。”
“江湖便是如此,一旦深陷其中,便难有回头路了。溪儿,回家吧。”禾允说的很平静,却带着些许苦楚,似乎早已体味其中。
“禾允,你只是来看看我对不对?我在做梦,你来我梦里看我,是不是?”
“溪儿,我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便没有了,回家吧。”
林溪没有回话,单是看着禾允。
“前路只有更难。”
“你不是最讨厌不明不白的,可你死的就是不明不白!”林溪心里生出一丝愤恨。
“溪儿…”
“我不回家,若这般回家去,等我的也只有死。”林溪哭着挤出一丝笑容:“我杀了人,明天醒来,我就是真的大侠了,禾允… ”
两人互相看着,湖上的风吹过来,凉丝丝地。
“记住我的话,在路上,面对前敌,一心诛之,勿念后路。”
“我记住了。”林溪紧紧盯着眼前的禾允,生怕他不见了,禾允也看着她。“禾允,你还会再来看我么?”林溪又问道,然而光渐渐暗了,又下起了雨,只觉船突然倾斜了,林溪整个人摔进水中,禾允渐渐模糊,再看不见。
“禾允!”林溪睁开眼,还是夜里,外面果然下了雨,林溪躺在床上,一身冷汗。
一个梦,又好像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