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六
守心与克己。
守心,在狩猎时,不被无用的仁慈心左右自我,更不沉迷在杀虐的血腥中无法自拔,坚守身为猎人而非屠夫的本心;克己,面对猎物时克制和约束自己,在致命一击的时机来临前,绝不轻易出手。卑微的坎克一直以为猎人应当如此,而他卑微的人生也应当如此。
但这岂能事事如愿。坎克想道,他是河流中的浮萍,森林里的蚂蚁,在风吹雨打下如何能守心克己?他甚至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唯有在自己能掌控的事情上贯彻原则。他掏出对付猛兽的、刃片嶙峋的放血锯刀,悄悄地潜入了森林暗处。今夜,猎人坎克要加入狩猎,目标是少帝尛札·沃尔冈的项上人头。
“不,莎莉,你告诉朕…这不是真的!”尛札轻唤着莎姿含的昵称,捂住自己中箭的左眼,鲜血从指缝间渗漏而出,染红了他的手,满脸的迷惑中竟透出一丝无助的神色。
莎姿含立在林木间,倩影亭亭。她抽出两箭,搭弦拉弓,全部动作一笔画就,毫无停滞,没有犹豫,两箭齐发,穿树而去。尛札用手臂挡住箭矢,箭头力透皮甲刺入皮肉,从箭飞行角度推断,显然是冲着他的颈喉去的。
尛札的心感觉被闷锤了一下:“莎莉——”
此时左肩传来一阵剧痛,尛札左眼受创,扭头看不见伤口,只用右眼瞥到了坎克的身影,他瞬间消隐在树影中,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放血锯刀,刀刃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
连老坎克也叛变了么?尛札胸口内翻滚着各种情绪,愤怒,悲哀等糅合其中,已品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突然放声狂笑道:“哈哈哈!叛徒!走狗!所有人!四周都是!绝哉!妙哉!”
尛札疯疯癫癫地惨笑着。坎克的放血锯刀悄无声色地从阴影中浮现,须臾又沉没于阴影,寂静地在尛札的左腿动脉上留下锯齿状的裂口;与此同时,莎姿含拉弓射箭,准星不是脖子就是心口,箭箭致命。在两人无缝的夹击中,尛札突然沉默下来,用手臂掩护下的右眼死死盯着前方依着树木下蹲拉弓瞄准的身影。
“莎姿含!你为什么一声不吭?”他大喊着,一边迈步向前迫近:“告诉朕!你现在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瞬间,坎克看到尛札露出了破绽,皇帝的命脉就在他的锯刀上,触手可及。他看到这一天会载入史书,他会成为传世的猎人,因为他即将猎杀沃尔冈皇帝。他屏住气息,如同以往无数次狩猎一样,熟练地伸出双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用连鸟兽也无法察觉的手段,染血的锯刀在向尛札的喉咙闪电收割。最后一刻,他终于按挪不住自己的情绪,忘形地痴笑起来:“哈哈哈,皇帝…皇帝,就在我的刀下,像猪猡一样!”
他的锯刀卡住了,仿佛时钟的齿轮间插入坚硬的异物。他棒着皇帝的头,看到了皇帝的脸,是皇帝的牙齿卡住了他的命运齿轮。尛札的右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上下鄂紧紧咬住锯刀,右手的拳头以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坎克头上。坎克的头颅像击石之卵般破裂,脑浆血浆涂在左侧的树干上,形了成一副抽象画。
“哼哼哼…”尛札把无头的尸首扔到一边,情绪略微平缓了一点,血色的眼眸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莎姿含:“朕是皇帝,号令天下的皇帝,你以为朕会拿你无可奈何吗?”言毕,尛札看到了莎姿含冷冰眼神在变化,瞳孔深处开始透出厌恶,像在看污秽之物般看着他。
插在尛札左眼的箭突然变软塌下来,箭尾开始像软体动物般用力摆动,箭头竟化蛇首,往尛札脑颅深处疯狂地钻动噬咬。
“啊!!啊啊啊啊啊!!”尛札脑盖骨里传来剧痛,一个踉跄几乎跪在地上,与此同时,他的手臂,大腿,胸口的箭矢全部化为青银色的蛇,对着他的创口一边大啖其肉,一边往肉里深钻。
“死吧,尛札·沃尔冈。”莎姿含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哈…哈…莎姿含…!!”尛札伏在地上呻吟着,双手用力扣着左眼窝,把蛇揪了出来,但见左眼球早已被青蛇吞食,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窟窿,血液往外淌流不止。
尛札双手一扯,把蛇分为两段。他满脸污血,面容狰狞道:“哈…想杀我…哈哈…哈哈哈…!!”一边说一边忍着身体各处蛇噬的痛楚疾步向前,莎姿含见势,立马拔箭自杀,然尛札先手拨开她的箭,一巴掌将她刮得吐血倒地。
“为什么?!莎姿含,你回答我!!”尛札大声嘶吼。
“因为我憎恨你,沃尔冈。”莎姿含擦着嘴角的血,复仇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
“恨?何来的恨?”
“你们沃尔冈一族都是衣冠禽兽…只看着你的脸我就恶心得作呕!穿着华丽服装,住在辉煌宫殿里,被人们当作神仙供奉着的沃尔冈人…却是满手鲜血,毫无人性!你们仅仅为了取乐,就杀我父母,割他们的头…百般侮辱我,折磨我,把我的绝望当做下午茶的甜品…你们是恶魔,是披着人皮的肮脏豺狼,你们全都该下地狱!”莎姿含扯着尛札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尛札心悸不已,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放肆!朕是皇帝!”尛札面目狰狞道。
只是一个发了疯的奴婢而已…他尝试压制失控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的冷静变成了冷酷的思考:她只不过是被某个幕后黑手操纵着的可怜人,她的父母,她背负的一切憎恨,只不过是那幕后的精心设计…当然,这设计范围还包括了自己对她的感情。这一切都是圈套,一个无情的骗局。
尛札通过手心感应到她的脉搏在减弱,一点点地,就像一根被用力拉扯的细线,须臾间就会被扯断。身体各处啃食不止的青蛇渐渐停滞下来了。他看着莎姿含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庞,心跳飞快。
如此的柔弱的生命…只需轻轻一握就会香消玉殒。尛札不由闭上眼睛,他的心已经被她紧紧揪住,她的痛楚加倍地反噬了他。
“不…我不会让你死的…绝不!”尛札松开莎姿含,将她拥入怀中,低沉吟道:“朕…是皇帝,朕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是朕的东西,身上分分毫毫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