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
猎巫行动发起于乌鲁贝城的大教会,如同瘟疫般在城内迅速传开,并越演越烈,肆虐一方,令人谈巫色变。其病毒般的传染性来自教会的权威,和人们无常无故的恐惧,魔鬼与女巫野合诞下瘟疫的谣言在人们口耳间流窜,无论相信与否,它总会令听者骇然,闻者忌惮,轻易地滑入恐惧的陷阱,宁愿杀错一百,不可放过一例,以致理性的天平堕向矫枉过正的极端。
而沽名钓誉的无耻之徒如同苍蝇嗅到了屎味般,纷纷投身于常人避而远之的猎巫行动中,为了窃取“猎巫圣手”诸如此类的名誉,肆无忌惮地捏造罪证,嫁祸于无罪之人,将其送上火刑柱。此类现象在城内比比皆是,高举着正义旗帜的双手往往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乌鲁贝城也因此沦为了恶人当道,鱼肉善类的野蛮丛林。
和往常一样,一名被怀疑是堕落女巫却又无法自证的女孩被猎巫人逮捕,押送至一个阴暗潮湿且血腥扑鼻的地下室里。
她的双手被镣铐锁在墙上,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瑟瑟发抖,嘴里含糊不清地念道:“…我是无辜的…他们诬陷了我,圣主在上,请祢明鉴…”
阴影中有一个声音问道:“你的名字是?”
“布莉…”
“无姓?”
“嗯…”
问话人坐着轮椅,缓缓地靠过来:“别害怕…可怜的布莉,你一定受了很多惊吓吧,没事了,我是这里的主人,你现在是安全了,女孩,圣主在上,我发誓会让一切归于公平公正…”
“…大人…求求你饶了我吧。”
“稍安,我正是代表神来施与饶恕的…圣主对虔诚的子民向来仁慈而慷慨,只要你诚心的回答我几个问题,证明自己的清白,身上的一切灾厄自会随风飘散。”
“嗯…”
“很好,记住,即便身陷囹圄,纯粹的信奉之心仍能领你抵达应许之地…那,我便开始了…小姐,你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大人,这说来话长…小女母亲病重,需要定期用药,但家贫无以担负支出。听说贝利亚教堂的梅第卡勒学士免费给人看病,便想去拜访一下…在去教堂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摔倒的老人,出于好心,我便去扶他,怎知他竟脸色大变,紧紧抓住我的手,朝路人大喊说他抓住了一个女巫…大人!我如此帮他,他竟然反咬我一口…”
“冷静,女孩,圣主在看着你。”轮椅男打断了他:“请抛开你的情绪,直述你看到的事实。请继续吧。”
“…好的,大人…当时,人们围过来议论纷纷,附和着老人,说我是女巫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得已,只得对圣主发誓,我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绝不是女巫,更不会施展恶毒的魔法…”
“嗯哼,然后呢?”
“然后…那个老人见我发誓,便高喊道:‘谎言!此女已于魔鬼缔约,利器无法伤其分毫。圣主明鉴,她丑恶的面目将无所遁形!’然后,他拔出尖刀,往我的左臂刺去…”
布莉话至半途,轮椅男挥了挥手,把她打断了:“得了得了,我知道怎回事了。又是约翰那把老掉牙的「女巫之刺」。无聊透顶的把戏,尖刀的顶端有个机关,是可伸缩的,只需轻轻抵触,刀尖即会自动缩入,伤不了任何人。所以才被称为女巫之刺啊,被它刺过的人,良家妇女也变成了女巫。可怜的女孩。但这套路我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心生烦腻,约翰这狗东西,又蠢又老…还期望他会表演些新鲜有趣的花样的我也是蠢…下次敢再摆弄老把戏的话,我就剁了他的屌喂狗。”
“感谢圣主!大人明鉴!如您所言,我是被冤枉的…”
“嗯哼,冤枉?”轮椅男顿了一下:“不不不,不是这样,女孩,你误会了什么?圣法审判团,是神的使者,代表神的意志,神让我们做啥,我们就做啥…而众所周知,神是不会犯错的,圣法审判自然也不会犯错…你是和魔鬼交合的,堕落的女巫,这一点不会有半分改变,而女巫就得必须受到制裁,一如既往。”
布莉神色慌张起来:“怎么会!大人!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凡人皆罪,凡事皆悔;诚纳其罪,诚心可恕,终罪一身,终劳赎之,光明在上,恒古照耀。《安治圣典》上如此记述道,听说在行刑时,诚心默诵这段金言玉语,身心非但不会受苦,反而会受之所怡…当然,如果你感到痛苦,就毫无疑问是魔鬼的仆人了…这个地下室,圣法审判团隶下的刑讯所,踏入此处的绝非纯洁无瑕的善男信女……或者你想说,是圣法审判团,是圣主冤枉了你吗?”
布莉已经害怕得抽泣起来:“大人,你饶了我吧…我每周都会去教堂侍奉圣主,诚心诚意…除了母亲病危的那天…不得已才…”
“噢…你愿意承认自己的罪过了吗?”
“不,大人…我不认为自己有所罪过!”
“啊……那真遗憾…我给了你机会,你没有把握。你本可以选择救赎,重新回到圣主的光明之下…但你却选择站在阴影下,避开了圣光的洗礼…你向黑暗面低头了,臣服在魔鬼的诱惑下,为了自己的渎神行为开罪…”
“不对…这不对…”
“蛭男,过来,工作。”
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瘦削男人慢吞吞地走过来,步履缓慢如年迈的老人。他神色呆滞如木,烛火光照亮他的身体后,布莉不由得尖叫起来。只见他皮包骨的下腹密密麻麻的地吸附着如手指大小的蛭虫,从腰间到骨盘处都是。蛭男从腰间摘下一把蛭虫,把布莉拉过来,一只一只地放在她的颈脖上吸咬住。在女孩惊恐的哭喊声下,蛭虫干瘪的身体渐渐注入新鲜血液,变得庾红饱满起来。
不一会儿,布莉便由于被吸取过多的血量,低声嘤咛着晕却了过去。
“好了,把血液样本收起来,标注上姓名…”轮椅男人命令道,蛭男把女孩脖子上鼓胀得如核桃大小的蛭虫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到桌边,笨拙地执起笔,歪歪扭扭地在便条上写着,最后粘在蛭虫圆鼓鼓的腹部上。
“我看看…”轮椅男人挥了挥手,蛭男顺从地拿起标注好的蛭虫递给他:“苍天!这画的是哪个部落的驱鬼符文…真不让人省心…只是简单操作自动化了,但文案工作始终是活傀儡的弱项啊…抑或这和身体原主人的学识水平相关?嗯…”他自顾自地嘟囔着,一边亲手执笔给蛭虫标注,然后递给蛭男,让其把血液样本存放在木柜子上。
此时敲门声响起,门后有人喊了一声:“米勒尔宾阁下…”随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两个男人被扭送了进来,押送人后脚还留在门外,似乎不敢轻易踏入室内:“他们自称是秽地要塞的逃兵…曼德拉阁下吩咐,要将他们交给你处置。”
“秽地…”米勒尔宾的双目发出精光来,拍手两下,喊道:“石男!”
一侧墙壁的暗门打开,一个男人从狭小如狗洞的小口低头钻出,站起后呈现了他异常高大的身材,下巴宽厚,五官刻板,脸面如砖石般方正。他抓起逃兵的手链,面无表情地拖动着,一直拖到墙边,将其锁在铁环上,和晕去的女孩并排铐在一起。
“嗨…新来的,我是这个审讯室的负责人。”米勒尔宾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衣衫褴褛的两人,其中一个全身绑着绷带,昏迷不醒中,看似重伤未愈:“初次见面,请问两位如何称呼?”
“我叫罗宾…这是鲁尼。”身材瘦小的男人说道:“我们是来自秽地要塞的猎人,一直诚诚恳恳地侍奉着圣主,为教会卖命猎魔,未犯下什么过错…”
“我听说秽地猎人骁勇善战,能以一敌百。”米勒尔宾翘起嘴角道:“呐,跟我说说,两位勇猛无当的猎人是如何被一个杀猪的屠夫抓住的?”
“…实际上,我们主要是通过为前线保证后勤工作一切正常有序来为要塞作出重要的奉献…”
“你的朋友他怎么了?他看起来状态不妙啊…”米勒尔宾突然问道:“从进来这里就一直睡觉,这屁股坐的是冰冷冷的地板砖,不是羽绒垫子…这也能睡得着?”
“他不是睡着了…”罗宾的脸色平静道:“他只是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嗯哼…另一个世界。”米勒尔宾笑了:“我不知道原来秽地猎人是如此诗意,不是睡觉,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哈哈哈…少给我故弄玄虚,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否则我让石男来侍候你们…看吧,他那粗壮如石柱的肢体,糙砺如砂纸的皮肤,可做不到我这么温柔体贴。”
“我没有故弄玄虚,阁下。如你所见,我和鲁尼来自秽地,在执行出巡任务时,被当地发狂的村民袭击而负伤。也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从那后鲁尼性情大变,直率的他开始不时的喃喃自语,还染上了嗜睡之症,每天花大量的时间睡觉,不论白天黑夜…而且睡眠质量很差。”
“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因为犯困而睡觉,他在强迫自己入睡,甚至常常因为睡不着而服用大量迷幻草…”
米勒尔宾质疑道:“稍等一下。据我所知,迷幻草可是一种价格不菲的药草,而你们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有钱人。”
“我们曾经暴富,阁下…只是钱如流沙,抓握不住,一不留神就会从指间流失…”
“还是继续给我讲你这位嗜睡如命的朋友的故事吧。比如说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像重伤般全身绷带,脱水的河鱼般奄奄一息。”
“我的朋友鲁尼…他告诉我,在他陷入深度睡眠的时候,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被他描述为「腐朽」的世界,在那里,他成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不可描述,不可理解的存在…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妄想用药物来维持梦境…”此时,罗宾低下头来,伸手轻抚着一株不知何时从石砖缝间冒出来的,朱红色的芽苗:“为什么,我会听信鲁尼这番毫无道理的胡言乱语呢?哈…那是因为,他的梦像会像蛆虫一样,是活着的存在,能蛀食身边的现实,孵化出可见的,可触碰的,腐朽不堪的另一个现实。”
米勒尔宾双瞳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罗宾手边的芽苗迅速生长,在枝丫顶端结出一朵鸡蛋大小的朱红色卵型花苞。与此同时,围绕着鲁尼,石砌的墙壁和墙壁缓缓地变得暗红,仿佛被流下的粘稠血液所污染,如久放的尸体般腐烂,四处穿孔,溃烂的缺口处长出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血色卵状花苞,如同苍蝇排泄下的虫卵群密布四周,并在地下室内蔓延开来。
罗宾撕下了绑在鲁尼脸上的绷带,露出了一张病态畸形的脸:五官细小如黑豆,点缀在肥大硕厚,如嫩蛆的躯干般横肉堆叠的,乳白色的脸上:“阁下…你看,明白了吗,这是送给教会猎人的,来自秽地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