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
鲁尼的梦腐蚀了墙壁,地板,镣铐,相互接触的一切,连空气也开始泛出一丝丝腐烂的甜味,让人颓唐不振。腐败沿着地板砖,缓缓爬到米勒尔宾的轮椅之下,铁质的轮子一点点被血色的猩红侵染,已侵染之处颜色须臾加深,转为暗红,开始腐烂穿孔,结出一簇簇密密麻麻的小蛆卵。
“秽地的礼物…”米勒尔宾凝视着暗红的腐朽,说道:“呵呵,多么活泼的礼物!看,它要往我假腿上爬了,热情得有点吓人呢。”
“你不害怕吗?”罗宾说道。
“期待我被吓出屎来的糗样吗?抱歉令你失望了。我是一个好奇胜于恐惧的人,不像那些沉醉于暴力带来的虚妄荣誉的猎人那样充耳不闻外事。相比去背诵壮严华丽的誓词,我更喜欢脚踏实地,不懈求真,把探索真理视为信仰…”米勒尔宾弯下腰来,轻轻摘下一颗红色的卵,细细端详:“可笑的是,人们因此将我视为异类,甚至惧怕我…陌生的认知会令他们惊恐得把眼睛捂住,假装那不存在,拒绝去承认接受…遗憾的是,人群的盲目也是真相的一部分,我实在难以理解为何绝大多数人都是愚昧如此。”
“阁下的信仰…不是建立在被你像猪狗一样剖解的平民身上的吗?虽然你自诩不凡,但从行为上看,你的所作所为与杀猪的屠夫并无二致…”
“哈!你可真是尖酸刻薄!别忘了你是我的阶下囚,我有一堆你想象不到的可怕肉刑,相信我,随便一款都能让你对自己的无礼追悔莫及。”
“在吓唬我之前,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呢…看,腐败已经蔓延开来了,就这样放任它真的好吗?”
“不用你记挂,我早在思考处理方法了。你来猜猜,我会如何处置你朋友呢?这具堕落、肥胖又罪孽深重的肉体,放任他的话,只需片刻就能把这实验室都毁了。”
“或者你会杀了他?用圣法审判团的处置手段,将他活活烧死?”
“臭小子,真被你小瞧了呢。我米勒尔宾虽然是个残废,但脑袋还健全着。你想骗我走到溃败的悬崖边上吧,你这个小混蛋。幸好我对秽地的历史有所涉猎…现实是梦中人的枷锁,死亡则让现实消弥,继而把束缚着梦的枷锁彻底粉碎…要阻止梦境蔓延,只要把梦中人拉回到现实就行了。总而言之,死亡并不是梦境的终结,清醒才是。你看,真理往往就是如此简洁明了。大学宫的那些学士把真理藏起来,然后编织些可笑的故事,用故弄玄虚的手法来忽悠羊群般的愚民,让他们俯首帖耳,马首是瞻…这就是宗教,无论是安治圣教还是秽地的邪教,本质皆不过如此。”
“你知道得不少。”罗宾说道:“确实与杀猪屠夫有所不同。”
“不少,但也不多。”罗宾推着轮椅来到他的药柜子前,翻找着什么:“我读过那些被教会禁封的书籍,了解当年秽地还不叫秽地,叫达冥尼斯森林的那段历史…我知道那里有古老神祗的存在,但我对祂不甚了解,只是知道和安治教会崇拜的神不大一样就是了。”
“达明尼斯的古神祗…”罗宾喃喃自语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罗宾,你看起来跟档案的资料描述有所出入,档案上记录的是,因为在珠宝店偷窃一颗愚蠢透顶的玻璃珠子而葬送了下半生的偷窃犯…而现在我看到的,却是一个颇具心机且动机不明的可疑人物。”
“哈哈…阁下真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嗯…姑且是一种夸赞吧。你也不差,我还没见过你这么能说会道的囚犯。”米勒尔宾推着轮椅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小喷雾器:“躲开点,你不会想碰到这东西的,只需要一丢丢就能让你痛不欲生。”正说着,米勒尔宾便按下了喷雾的开关,喷嘴吐出的一小团水雾,不偏不歪地扑向鲁尼的口鼻。
吸入那不知名的气体后,鲁尼脸色慢慢涨红,呼吸急促起来,而且变得越来越急促。米勒尔宾一声不吭地推着轮椅拉开了距离。只见鲁尼嘴唇微微张开,开始小口喘气,须臾后全身一个激灵,狠狠地打出了一个大喷嚏,鼻涕口水溅得一地都是,接着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打个不停。
“啊…啊…阿嚏!啊…罗宾…阿嚏!…这…是哪里…阿嚏!…我…阿嚏!阿嚏!…”
鲁尼的话被喷嚏频频打断,语无伦次。血色的腐败如回潮的海水,一点点地倒退,蛆卵在缩小,变回芥蒂,合上胚芽,腐烂的缺口在愈合,朱红的颜色在褪色,变淡。
“如我所料,恶心的蛆卵堆消失了。”米勒尔宾拍手满意地说道:“非常干净利落地,消失得一干二净,损坏的地板和墙壁也已经恢复完好,嗯…该怎么说…梦就是梦,无论多么的迫近现实,一旦醒来就会烟消云散,不留下一丝痕迹。”他的口吻平淡如水,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罗宾,你让我对秽地这个破烂地方重新产生了兴趣,很大很大的兴趣。现在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它们折磨着我,让我坐卧不宁。”他拍了拍手掌,喊道:“蛭男!把石头拿过来!”
蛭男小心翼翼地棒来了一个精致盘子,盘子上安放着一块透明的石块,它是如此明亮清澈,就像一块时空静止了的水。
“看,知道这是啥吗?「元石」,一种特殊的矿物,产自秽地——准确来说,是秽地的前身,达冥尼斯森林——让老猎人们梦牵魂绕的狩猎圣地,让安治教会暗淡的辉光昨日再现的应许之地。这石头就是几十年前,由大学宫的至长者毕戈拉斯提议,由乌鲁贝的安治教会发起的,远征达冥尼斯的狩猎会中收获的战利品之一。元石本身价值连城,而且它还有一个别称,叫「试炼之石」,因为它蕴含着的不可言喻的特性…大学宫里的学士们为此争论不休好几年,每个人都坚称自己发现了元石的唯一特性,而他们撰文描述的特性却又是迥然不同。这一度让毕戈拉斯学派出现派别分裂,大学宫陷入学术危机,神秘莫测的元石如同一道试炼般横在那些自诩博学多识的学士面前,岿然不动,挑战着他们原有理论常识。”
“如果要了解元石,那就不得不先了解另一个概念:印迹。知道安治教会的标志,同心圆状的「光环」吗?那是安治的立教之本,是拜伍道尔伦赐予祂的追随者们的祝福。光环不只是一个标志那么简单,它是教会的力量之源。实际上,是光环帮助安治教会称霸了奥穆尼亚大陆。教会把光环分赐给效忠于他们的骑士,让他们的力量得到压倒性的增幅。除了都瓦克因,沃尔冈等少数几个势力庞大的家族之外,教会骑士团所至之处,无不摧枯拉朽。”
“而「光环」本身这么伟大的存在,也是可以用学术知识将其分类描述的,简单地说,光环就是「印迹」的一种。拥有光环的骑士,就是身负印迹的人,也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伏印人」。伏印人自诩是被神选中的人,他们大多都生性高傲,目中无人,在他们眼中,无印之人就是下等人,天生被奴役的劣等种族,全然忘记了在归顺教会之前,自己也曾是下等之人的事实。”
“印迹重构了权力的组成,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但印迹本身至今仍是一个谜,根据毕戈拉斯学派遗留的、最具说服力的假说,对印迹的解释如下:印迹就是古神在现实形成的记忆痕迹,古神祗语言的残影,亦即是古神祗的梦境的遗骸。——简直是不知所云,对吧?那些迂腐的学士们是如此坚信:印迹是不可理解的,就连它的描述也仅仅是为了表述它的不可理解之处;如果有谁宣布他了解了印迹,那一定是因为他完全不理解印迹所致。”
“他们完全逃避了探寻真理的困难,转而用玄乎其玄到连鬼都听不懂的术语忽悠外行人,就只是为了掩盖自己无知无能。简直笑死人,这跟把头埋在沙堆的鸵鸟有何区别?所谓印迹,就像是一台逻辑转换机关,输入元,输出既定现实,只是我们既不了解转换原理,也无法预测未知印迹的输出结果,但机关就是机关。”米勒尔宾提起大学宫便喋喋不休的,越说越起劲,直到他察觉自己把话题丢了:“嗯…话说回来,一开始我想说什么来着?”
“元石。”
“哦,记起来了。”米勒尔宾拍了拍手,朝地下室里头喊道:“菜瓜!工作!”继而回头对罗宾道:“这里有一种元石的最简用途,也是最经典的用途,由于研究需要,我几乎每天都会用到。”
罗宾看到一个侏儒从狗洞般的小门钻出,利麻地爬上柜子旁的木梯,拿起了一个取血器。
“菜瓜,按照先后顺序,一个一个来。”米勒尔宾吩咐道。
这个叫菜瓜的侏儒来到晕倒的女孩边,提起她的手,用取血器的尖口刺破了她的指头,殷红的血沿着管道流入储血的小瓶内。
蛭男双手捧着元石候命已久,见米勒尔宾点头后,便弯下腰来,让侏儒把刚采的新鲜血液一点点淋落在元石顶部,就像给雪糕淋上巧克力液般。血液渗入了元石内,在石体之中曲折分流,缓缓向下沉淀着,直到最后一滴血流过了元石,滴落在下方的圆盘上,元石短暂地被染红,然后又恢复到原来清澈如新的晶莹模样。
“噢,看到没,这就是无印人,如果她染上了秽地的瘟疫,那就会在元石中留下点什么…可惜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下等人,生而为待宰的羔羊,毫无意义地受精,毫无意义地分娩,毫无意义地苟活,然后毫无意义地死去。”米勒尔宾说道:“石男,带走她。”
“你会怎样处理她?”罗宾问道。
“送上火柱。”
“她不是无罪的普通人吗?”
“这和有罪与否无关,这关乎权威。因为圣法审判团从不犯错。”米勒尔宾不耐烦道:“够了小子,我刚跟你说过的,这就是宗教的本质…唉,罢了罢了,我还是省点口水,反正现在也轮到你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