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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出侠记之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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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激将与推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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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力士心头一凉。

  瞧这老头儿并没如他预期的激动、昂忿,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担起心来。对齐浣今儿不愿多事,他并不特别心烦。今儿个,他的本意只是给齐浣透点儿风,蹴他一下。因为他毕竟胆识过人,又有过个吏部侍郎的背景,颇有几个死心眼的追随者。如果他齐浣出来活动活动,去揪王毛仲的尾巴,事情就会顺溜多了。高力士知道,一旦掌握了要害证据,他高力士有办法把齐浣那股子诤臣之气提起来,再给皇上递个本儿,告王毛仲一告。只是这要害证据肯定存在,却不好找。

  沉吟再三,高力士决定冒险激他一激。于是“嗨”地一笑,道:

  “也难怪,王毛仲不好对付呢。”

  “是嘛!――”

  齐浣话说得淡淡的。

  其实,心底却死水腾越。今儿高力士这一提王毛仲,又使他有点儿冲动。毕竟皇上因了他齐浣在禁中的一番直谏,对王毛仲警觉起来,也算替他出了那口恶气。他本想绕个弯,再接过高力士的活儿。

  不过,这念头刚一露尖,他便有点儿后悔了。麻察告密一案发生后,他为人处世颇长了几分小心。眼下,对高力士有意亲近他、怂恿他弹阂王毛仲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因而,并不想主动朝王毛仲这话题上靠。齐浣抬起头来。只见他把个吊角眼儿一翻,道:

  “高将军,莫急。容我想想再作计较。——眼下不是还没拿着他王毛仲的把柄嘛。”

  “是了。”

  于是宾主相顾无语。

  接下来,齐浣便拿了眼下一个道坊里传说的宫里的笑话,来问高力士。高力士绝顶聪明,忙会意地笑笑、从容解答。当下由着齐浣的话头,又聊了几句闲话。齐浣起身告退。他也满脸赔笑地送客。虽然没能当堂拿下这倔老头有点儿遗憾,可事情能做到这份上,也已超出他的预料。他对齐浣太了解了。他知道,也许不等下一回再请,齐浣就会自个儿找上门来。

  高力士微笑,瞅着齐浣枯瘦的身影摇摇晃晃、渐渐地淡出视野。

  他还是有点儿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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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明显是要王毛仲好看。

  “可高力士干嘛要王毛仲好看?”说到这儿,或许有读者要问,“他一个不管事的宦官,怎么就卯上了王毛仲,又为何要跟他过不去,而且如此执着?”

  我这儿先打个岔,说说高力士的身世。

  因为这其实跟他要王毛仲好看,还真大有关系。

  提起高力士的家世,总教后代无数人欷歔再三。他本姓冯。曾祖冯盎,唐初于岭南封耿国公。祖智彧,父君衡,均在朝为官。其幼时,祖与父为小人陷害丧命,因而流离失所,被人拐卖阉割。这接下去的经历,《新唐书》说得明明白白:“圣历初,岭南讨击使李千里上二阉儿,曰金刚,曰力士。武后以其强悟,敕给事左右。坐累逐出之。中人高延福养为子,故昌其姓。”

  他跟王毛仲过不去,大抵上是出诸公心。这其中,却也不能不说有这么一份私怨起了作用。

  大凡身为宦官的人,对这奴才身份极自卑,也极敏感。

  更不消说高力士还有这样不幸的身世。

  王毛仲本是李隆基做王爷时的家奴,要说早年的身份,不比高力士强到哪儿去。按理说,王毛仲与高力士该同病相怜才是。其实在当今皇上眼里,依然不过是、而且永远是个贱之又贱的的奴才。这些人与那么些个出身豪门,或者十年寒窗苦熬上来的官员是比不得的,是有天壌之别的。

  而大凡做阉臣的,多出身卑贱,缺欠教养。

  所以,这些人是无论如何得宠、哪怕就是象高力士权倾一时、天下仰重,一旦退进自家屋檐,襟内最深处的那一个心角,还是浸透了自卑的。自惭形秽可以,却又最忌讳旁人置喙。更何况高力士这等本来家世高贵,却又遭际悲惨的主儿。

  王毛仲人极聪明,偏偏在对待内府宦官的问题上昏了头。

  对皇上宠信的、同样是皇家奴仆的宦官,他却卑鄙形于色,极妒嫉之能事。近些年来,屡屡恣意凌辱内府宦官。就连对高力士这三品将军,也常出言不逊。

  而去年底的一件事,

  把他给彻底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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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的民俗极有意思。

  其中跟生育有关的,就有很多。有关生孩子的民俗,在古中国有不少,历朝也有所变化。依唐俗,孩子生下三天,照例要行洗身礼,叫做“洗三”。对家族而言,“洗三”是个重大的喜庆的日子,尤其是给儿子“洗三”。

  去年底,王毛仲的一个美妾给他生了个儿子。

  “洗三”那天,王毛仲收到好多极可宝重的礼品。家里来了不少公侯权卿,自然更是少不了大受贺客的恭维。正当客厅里欢蹦乱跳、极尽一时之喧嚷的时候,高力士带了几个随从小太监,异常恭谨地走了进去。高力士如今回想起来,也没觉察当时有何失礼之处。可王毛仲一说起话来,便不对味儿,满是那么一股子异调怪腔。那天初见高力士,王毛仲就少有的一本正经地道:

  “高公公光临寒舍,卑下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鄙人奉皇上旨意,为开府王大人弄璋之喜致贺。”高力士不亢不卑地道。说完,回身对随来的一个小太监点点头。那小太监也极乖巧,恭恭敬敬地碎步上前,捧献出皇上赏赐礼品清单。皇上赐玉佩一枚,黄金九锭,御酒十坛,贡锦百匹。王毛仲冷了脸,接过礼品清单,嘟哝着低头谢恩。这边清单才转交管家,高力士又称,“有旨意,”

  说罢,他从袍袖里抽出一份黄制书,双手捧给王毛仲,道:

  “皇上有旨意,赐开府大人贵子五品官!”

  这一出人意料的喜讯,将在场的众宾客听得艳羡不已。多少人西域浴血几十战抑或科场拼打数十年,熬到白了头也极少了愿的五品乌纱帽,如今却戴到了这胎毛都还没剃尽的臭小子头上!按唐制,朝廷命官三品以上衣紫,四品绯色,五品着浅绯色。他的亲家、老伙伴葛福顺大笑,说是这臭小子往后连尿布都可以用浅绯色的啦。这话够逗,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这下王毛仲该高兴了吧?

  且慢。王毛仲应该马上谢恩。这回,他没有这样做。他手里捧了制书掂量了一会儿,却眼珠一转,斜白了的眼咬死高力士肥胖无须的脸,象把玩一个岭南进贡的珍稀小动物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咧嘴一笑,挤出一句话来:

  “俺这小儿,竟不配做个三品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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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力士一愣。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是怎样一个情形。所有在场的王毛仲的亲朋好友,先是惊呆了;接着便是死一样的沉闷;最后爆起满堂哄笑,简直象是要掀开整个大屋脊子。

  他们都朝高力士瞧去。高力士官拜三品。

  不知道是否有人期待他懂还是不懂。但他们都了解王毛仲,都一下懂得了王毛仲的意思。其人之骄之悍之狂之卑,此时无人可匹。高力士当然懂,但当时没人能从他脸上瞧出。大概就在那一刻,他该叮嘱自个,该出手治一治这小子了。

  于公于私,他都该,眼下正是时候。

  送走齐浣,高力士赶紧往宫里去。

  其实,这高力士与齐浣的一席话,也是多有隐瞒。所谓昨晚有人向他透露,此人却正是他的心腹小宦官刘富儿。

  最近一段时间,高力士暗地里派遣他出去搜集王毛仲不法情事。听到昨晚刘富儿的禀报后,他又令李东等人顺藤摸瓜,找出了劫道者后面的一个大背景。

  他本来为扳倒王毛仲物色了一个极好的对象,即新到任不久的监察御使杨汪。

  此君为人耿直豪爽。三十出头,却已在地方上做了两任县官,颇有政声。去年调入京都、任职监察御使不久,这家伙就因为一桩事关权贵的案子,与他高力士手下的一个小宦官结了怨。结果倒是高力士主动示好才结识以至于交好的。那杨汪来京没几天,却已风闻不少有关王毛仲这位天子宠臣的不法情事。同僚对此人评价颇恶。高力士把择机扳倒王毛仲的意图一说,杨汪便上了心。为此,他近来对王毛仲的一举一动颇为留意。不巧的是,此人最近正好出差扬州,一时半刻回不来。高力士等不及,这才又盯上了晋京奏事的齐浣。

  接下来咋办?往宫里去的一路上,高力士冥思苦想,难有万全之策。

  他自忖,此案事涉手握北门禁军大权的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王毛仲,不可轻举枉动。虽说皇上已对此人不甚满意。可要除去他,恐怕还没下定决心。事情尚无眉目,万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反倒会坏事。

  进了宫,已不容他再多念叨此事。

  直到未牌时分侍候玄宗睡下,他才忽然记起一段往事,由此牵出一个人来。

  如今再联想到,王毛仲官拜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曾屡屡持节抵太原、朔方籍兵马,他仿佛已猜出,严挺之与王毛仲之间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儿,他一惊。

  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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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焦灼。

  但在皇上身边,他一刻也不敢分心。直到服侍皇上睡下了,高力士才松了口气。皇家的这碗饭不好吃,他太有体会了。往日到了此时,他心情就会好起来。可今儿,不知是咋回事,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原来当晚在宫里,高力士又接二连三得着与案子有关的消息。

  有的说,原本已逃之夭夭的漠北客印西桥,好象已潜回长乐坡,着力在找一件被他弄丢了的要命的东西;有的说,与印西桥有宿怨的大侠麻衣张盖,也已到了京城,正在找机会干掉他;还有人说,京城大富商陆申,被人刺死在长乐坡自家的商号里。眼下棺材已运回陆府。听到后一消息,高力士不禁连连顿足。他与此人交往已有多年,彼此相处相当融洽。数年来,他虽与高力士一意结交,也常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为人却极正直,颇受高力士尊重。高力士本想不妨瞅个机会,把皇上冷淡王毛仲的内幕给他透一透,相信他肯倾力帮忙。凭着陆申极为广泛的关系和大富商的灰色身份,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谁会想到竟也惨遭不测。

  对高力士而言,这么多年来,就数今儿个的夜晚最难熬。

  这一夜值班,他满脑子都是王毛仲,也开始为大唐帝国的安危,担起他的那一份忧愁。

  这一来,公心倒把那一颗私心压住了。

  主意是不久就拿定了,可他的心神更慌乱。皇宫中好静。唯其静,那隐隐约约传入高力士耳中的更声,象是一声声鼙鼓,听来令他格外惊心。

  近四更,他才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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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就在他苦苦思索,硬是找不到一个稳妥的法子时,忽然记起的一个人来。京城宝昌寺的一个和尚。就是这和尚,使烦恼了一夜的高力士神定气闲。

  这和尚,这暜润便是宝昌寺的住持暜润大和尚。

  这个叫暜润的和尚,是何来头,有何能耐,竟然入得高力士的法眼,并使他定下心来?

  这暜润和尚,可是大有来历呢。

  唐景龙四年(公元710年)六月,就是这个叫暜润的和尚,把韦皇后要在两天后血洗皇室、登极称帝的消息,透露给了临淄王李隆基。他并请李隆基来宝昌寺主持政变会议、当夜发动了诛灭韦后的政变。暜润从李隆基发动诛灭韦后的政变,厥功至伟。可他却从此悄悄然引身而退,再也不过问官家闲事。倒是与高力士私交甚笃,暗底里时不时有些个来往。

  数月前,高力士得悉,王毛仲的心腹管家牛二突然去了趟漠北。

  后来又有消息,称此人与漠北大同附近的军牧场监牧沈及往来频繁,形迹诡异。

  这下高力士来了精神。

  因为他知道暜润有个徒弟,便是大同名刹祈福寺的当家和尚。于是,他便借了给老母亲做法事的由头,亲自找到暜润大和尚,请他着一个可靠机伶的门子,去漠北大同府,请祈福寺那和尚暗中悉心侦缉。

  暜润当下未置可否,高力士也是一笑了之,并不以为忤。

  直到去年腊月初,暜润才着了一个小门子来他家告诉他,原来却是那严挺之不知怎的,恼了军牧场监牧沈及,弄得沈及数度遣杀手行刺严某。终究是严挺之防范甚严,未能得逞。此事的幕后人物,是王毛仲的心腹管家牛二。看情形,又与军牧场监牧的上级王毛仲颇有几分瓜葛,甚至于主谋便是此人。至于这严挺之如何跟王毛仲结了怨的,却还是一个谜。

  眼下,该是这暜润和尚出山的时候了。

  结果会怎样,很好玩耶。

  200

  鼕鼕鼓响了。

  听到这第一声鼕鼕鼓,扶膝静坐的高力士,兴奋得就差没嚎起来。他赶紧起身,唤来心腹宦官李东,让他即去宝昌寺找住持暜润大和尚。告诉他,高力士下了值后稍歇一会儿,就去寺里会一会他。请和尚务必留在寺里等他。

  李东应命离去。

  这时,他才觉得真是倦得要命。

  高力士下值回家。到得家门,此时已交五更。

  他赶紧上床睡觉,却又毫无倦意,怎么也睡不着。硬着头皮在床上折腾了半天后,他只得再穿衣下床。

  此时有人来报,昨夜陆申家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撕杀。今儿一大早,就有官府的人上陆府,堵住门要搜捕入府行凶的匪徒,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高力士大惊,赶紧派人去长安县衙,问是咋回事。

  没多久,那人回报说,长安县衙并不知有此事。

  高力士更是吃惊。他嗽洗一番,准备去宝昌寺会暜润。就在他时,小宦官刘富儿来报,暜润大和尚遣弟子来说,晌午前便去他家一会。还说大和尚已听说了陆府昨夜今晨发生的怪事,正在着手调查此事,一有消息,就会通报于他,请他放心歇息便可。

  高力士大感欣慰。

  他着人煮了壶酽酽的普洱茶。

  一连喝了三大口,感觉整个人笼罩在一种特别的神清气爽里。于是他卸下外套,来到偏院,将由十来个单式连缀成的、已有多日未顾及的南拳,挨个操了一遍。随着他身子上下翻腾、左右盘旋,压在心底的那股豪气,也被一阵拳脚激荡了出来。

  那原本残留的积雪,

  早已化作一派白蒙蒙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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