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华盖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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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着再说齐浣。
别过高力士,齐浣由便门转出高府。小宦官刘富儿已牵了他那小毛驴,恭顺地侯在阶旁。齐浣从兜里摸出一串铜钱,谦谦地打发了他回去。钱不多。如今的他,也没多少钱可供挥霍。刘富儿够知趣,躬身谢过、执意要目送他自去。
齐浣转身。随即,身后传出“砰”的一声关门声。
小巷重回幽静。有一种怪怪的气息。
齐浣觉得心里别扭。
也难怪,两边都是连绵的高墙,这小巷就象峡谷里的一线通道。下了一天的雪已停了下来,空气里透着一股叫人不痛快的孱羸。他翩腿跨上驴背,缰绳朝南一引。驴儿会意,“的、的、的”,一路走去。
走着走着,他迷糊了。此刻,这小巷转眼间象是变成了一个大魔术师手里的道具。那人腾挪之间,撤走了手里的黑幕。巷子顿时亮堂多了。只有一阵凄厉的北风走过,似有似无的雪片快意地上下翻滚,然后从幽长的巷子尽头扬长而去。这当口,隐隐约约,有丝竹声在左近飘浮。齐浣驻足回首,似乎瞧见那声音沿着身后的高墙青瓦爬了上去,朝向一片洁净如洗的深黛色的天空在飞升。冬日的天空,居然还如此高旷。齐浣不禁感叹起来。也怪,等他回过头来,前一刻还觉得堵得慌的心里,豁然开朗。突然,刚才那声音又出现了。侧耳一听,原来声音来自北边不远处的长安城天街。
他出门之前,还在为高力士提到的事儿发愁。
眼下却打定主意,不再去揽王毛仲那档子破事,且来消受消受眼下这大好的世俗风情。想到这一整天牵挂不已的事儿,竟是有了这么个着落,虽说是有点儿丢人,却也不禁有些得意。齐浣自忖,此番晋京奏事,因了王毛仲那旧案,日复一日闭门不出,也着实憋坏了。眼下正好趁此机会,活动活动腿脚,呼吸点大唐帝都新年伊始的新鲜空气。
于是,他将驴绳一带,拨转驴头、拍了一下驴臀。
驴儿浑身一震,朝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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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他来到巷子口。
眼前喧闹起来。
他心情顿然透亮。想,这是个好兆头。今儿大概就该他交一交好运啦。
不料,好运没来,却先撞上了个“华盖运”。
原来齐浣埋头趟出坊道,还没踏上大街街沿,便迎面撞上了一急匆匆横过街面的胖大布衣老丈。齐浣一个瘦弱老人,那经得起这折腾。于是早一个趔劂,被反弹到一丈开外的一棵老梧桐树树干、摔倒在街角一生意兴隆的小吃摊旁。
那小毛驴受了这一惊,径直窜到正在小吃摊上吃得兴高采烈的人群中。
这一来,坊道口真是乱成了一锅粥,端的是座翻凳折、鬼哭狼嚎。等到摊主忙完摊子上的活、跑来扯起齐浣,不禁失笑。只见他幞头丢了,耳朵挂出一道口子,衣袍肩胁满是油污。最好玩的是,他没顾上自个,却掉头来寻那雇来的小毛驴。其实,这畜生早已不见了踪影。齐浣急了。他回身,对着那老头儿破口大骂。
可等他定神一瞧,却又愣住了。
这撞上他的人,竟是经年不遇的老友麻衣张盖!
张盖见状,哈哈大笑,惹得满大街的人儿侧目而视、窃窃私语。
齐浣一下就明白了,这是老小子在耍恶作剧。他哭笑不得,抡起巴掌就朝张盖脸上打来。张盖一把接住,他禁不住朝齐浣肃手一个长揖;又丢给上前交涉的小吃摊摊主一吊铜钱,算是赔了礼。随后便不由纷说,拉起齐浣就往附近的“得福”大客栈酒楼便去。
这俩老头一个特胖大、一个够枯小。
满大街的人,都被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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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得福”,还是齐浣题的。
字写得大气,跟他的个头忒不般配。
酒楼店堂更是出奇地恢宏华丽。
此时,瞅见这老哥俩进门,原本与他俩相熟的老掌柜的,早已迎上前来,在一旁恭侯。稍一寒喧,随即将他俩请进酒楼三楼临窗的最豪奢的一间雅号。那掌柜的身后,像变戏法似地转出一个机伶的小二。
张盖请那掌柜的遣人去给齐浣置办一身新袍褂。
掌柜的一边笑吟吟地答应着,一边拿眼来瞧小二。小二会意,对齐浣打量了两眼,扭身溜出门去。
随后,张盖将齐浣让进上席。自个儿褪了靴子,在一旁的客席扶膝而坐。老掌柜的却没急着走人。他乐呵呵地与两位客人套着近乎,直到那小二回来已垂手站到他跟前,才躬身离去。张盖把小二唤到身旁,招呼他给齐浣上一床四碟子精致的时新瓜果蔬菜冷盆,又给自个儿要了三斤这家酒楼脍炙人口的酱驴肉和二十张油煎胡饼。
小二应声而去。
不曾想,这小子出门时,差点儿与一衣铺的跑堂撞个满怀。弄清原委后,他索性帮着那人将一大摞新袍褂捧了进屋,这才退去。
齐浣笑笑,起身更衣。
转出屏风,他又还原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翩翩读书郞。
张盖不禁为他喝彩。
不一会儿,另一跑堂的已一手端了只极考究藤制大食盘,一手提着一只盛了几条热毛巾的精致竹篮,乐颠颠地跑了过来。俩人擦完脸手,那跑堂的已将一大盘酱驴肉、和高高堆起的油煎胡饼布在了张盖面前。随后又有一侍者捧来一个青竹编就的食盘。盘子里是四个盛了时新瓜果蔬菜的极精致的小青瓷碟子。他将碟子两两相对,摆到齐浣这边的床面上来。这边的小巧精致,恰与张盖那床一大盘酱驴肉、堆积如山的油煎胡饼,相映成趣。
张盖把一双细眼往朝两边食床上一溜,不禁放声大笑。
他稍一让齐浣,便膝席起身,放手享用起来。不一会儿,那床面上的驴肉和胡饼,便如风卷残云一般,被扫荡干净。
没等张盖擦净手,这边齐浣也已拍拍肚子、打起了饱嗝。
早已回头、在一旁侍侯的小二,赶紧将安顿在席旁的一坛还没开封的南酒启了封,各给他俩斟了一大觞绍兴老酿。
黄澄澄极醇和的,有股异香。
俩人相视一笑,
各浮了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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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都跟南酒有缘。
齐浣也是绍兴人。喝起这北地不多的好绍酒,不由得他想起一别数十年的家来。他俩上一回碰头,是在十多年前。他试着跟张盖说家乡话,却发现老头儿的家乡话,说得不地道了。
这使他大为伤感。
想起了还是三十多年前,在老家绍兴与张盖结交的事儿。
有一天,张盖的一个外甥与一群朋友在乡间一家小酒肆喝酒。那外甥喝得性起,跑到一旁强迫另俩与他素不相识老爷子陪他喝。人家当然不干,于是起了口角。那外甥肝火旺,一时破口大骂,还率先动手打了人家。碰巧对方俩人中的一个是个屠夫,随身带了刀。结果给惹火了的那屠夫拔刀就捅,当场把那外甥给捅死了。
现场一片混乱。
屠夫见闯了大祸,吓傻了。同伴见妆,赶紧把他支走。那屠夫逃回家后,找人料理后事。本想多赔几个钱给丧家免去牢狱之灾。可听人说那被他误杀的小伙,是大侠麻衣张盖的亲外甥。他的老姐非得张盖出头要了那屠夫的命。这下可完了,一家七口抱头痛哭,等死而已。
张盖了解了案子的起因后,本不想找那屠夫的麻烦。
抵不过老姐的催逼,还是派门人把那屠夫拿了。
那时的齐浣,还只是绍兴乡下一个聊倒窘迫的穷书生。尽管其貌不扬、瘦弱得不成个样儿,却是豪气干云、好打抱不平。闻讯后,特意赶到张盖家,要为屠夫说几句公道话。恰巧那天张盖外出,他的门人被齐浣闹得烦了。不仅一顿拳脚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直不起腰来,还把他给捆了起来,留待张盖回来问罪。
不料张盖回家后,马上给他赔礼道歉。
最终,张盖还是把那屠夫放了。
为这事,他没少受老姐的责难。直到一年后,他老姐才与这位大侠小弟重修旧好。
齐浣能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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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张盖很忙。
他江湖风头陡起,有的是声名显赫的朋友。令人奇怪的是,他却跟坠于下僚、穷窘落拓的齐浣常有来往、交情甚好。不但会不时找他喝酒,还顺便周济他一些个钱帛。
齐浣猜想,张盖跟他是同病相怜。
因为他后来得知,这张盖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有过一段跟他眼下一样不堪的岁月。
他本名骆开,乃骆宾王族侄。自幼父母遭人陷害,双双庾死狱中,由骆宾王带在身边,早晚教导。
不过,这张盖早年无心问学,却总想着学得一手好剑,做一个义薄云天、救人于水火的豪侠,也早日为父母报仇。后来,他功夫初成、侠名鹊起,也总算在骆宾王的帮助下,把坏人送入大牢。这以后,他一发不可收拾,专心修炼剑枪技法,终成一代大家。
后来,张盖又追随骆宾王入塞多年。血雨腥风,金戈铁马,骆宾王几度救他于危难之间。
睿宗文明元年[公元684年],武则天篡唐,徐敬业起兵讨伐武氏王朝。骆宾王加入义军,草《为徐敬业讨武氏檄》。连心高气傲的则天皇后,也叹服其胆识过人、才调卓异。徐敬业兵败被杀。一次大战后,张盖与骆宾王失散。他更姓改名,远遁岭南,最终落脚扬州。他最后于专注刀法,被江湖人奉为刀王。四海之内,数十年来张盖独服骆临海,至今未敢淡忘其人其事。——那天在长乐坡“歇仙楼”酒家,张盖生生将厚重的铜觞捏成了个铜疙瘩,即是由骆宾王而起。李白这一番引骆宾王为知己的慷慨歌吟,直听得张盖五腑俱热。一时间,万般酸楚涌上心头,以至于不禁老眼泪湿。
而齐浣,走的是另一条道。
自与张盖结交后,齐浣时来运转。
他不但进士及第,还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吏部侍郎的高位。尽管如此,他很在意张盖这个江湖朋友。说来也怪,此前隔个三年五载,这老哥俩总会有个机会聚上一段日子聚叙叙旧。眼下,俩老朋友倒是又有十来年没见面了,却不曾想在京城的大街旁撞在了一块儿。
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老实人。
所以没想过张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