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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出侠记之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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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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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6

  这老哥俩都能喝。

  要细论起来,那身量个儿只有常人大半的齐浣,酒量还稍胜胖大的张盖一筹。有一回,张盖请齐浣在那他屋后的一家小酒肆喝酒时,没带足酒钱。结果,这小不起眼的齐浣,竟一个人就喝掉了大半坛绍兴老酿,差点要张盖当了宝刀才付了酒帐。这不,今儿这酒还没过三巡,俩人已把身前那足有三十斤的一甏酒,喝了个底儿朝天。

  此时,就听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随后,也没等房内的张盖和齐浣应声,早已袅袅婷婷地飘进俩女子来。走在前面的,是个怀抱琵琶、薄施粉黛的半老徐娘;瓜子脸上稍有几点雀斑,使她平添一份忧郁感。她身后紧跟着的女子,只十六七岁年纪,却是体态丰盈、举止灵动。她有一张清甜的圆圆的脸,两只乌黑的大眼盼顾流转、满透着机伶劲儿。她的手里,是一个青布包袱。这领头的女子走到张盖跟前,敛身一拜,道了个万福。随后,又朝齐浣拜了一拜。瞧得出,张盖这以前听过这小女子的歌唱。没等张盖开口,那齐浣已扭过身子朝他发话了:

  “咋地,你我之间也来这一套!”刚说了这两句,他的脸一沉,嗓音顿时冷了下来。又道,“这突然袭击差点儿把老夫弄晕了。早听说你张大侠近些年是贿赂公行,难道连本官也不卖个面子、放放过么!”

  张盖忙道:

  “您老有所不知。嗨!——您老眼前的两位,也是绍兴老乡。还是先听一听嘛。这唱的,还是一个朋友的新词哩。”

  齐浣一愣。憋了半晌,才笑道:

  “你的朋友?”

  张盖大笑,得意地道:

  “没错,叫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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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

  齐浣斜了他一眼。张盖被他瞧得大不自在,忙把在长乐坡遇见李白的事儿说了遍。——回到客栈,他烦人找来李白的一大堆诗作,饶有兴致地呤咏了好一阵。他学养不甚高,眼光倒也不俗。齐浣盯着他又“哦?”了一声,没再表示反对,精神却萎靡了不少。此时,那年岁大点儿的怀抱琵琶,“叮咚嘎戈”、抑扬顿挫地弹将起来。而另一小女子,在一旁幽幽地开唱。

  她唱的是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处复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小女子一阙刚唱了头两句,就把齐浣镇住了。

  他那干枯的老脸,被诗句和幽婉的弹唱撩拨得渐渐舒展起来。

  小女子随后起身,缓缓舞将开来。动作身恣多是南方水乡插秧弄船采莲之类。只见她一边舞,一边继续唱道: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原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生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只见齐浣来了精神,频频点头,间或嘴里“喃喃”自语。不是道“不错,不错”,就是赞叹“好极,此句尤佳”。也不知是赞他的老乡表演的好,还是说李白诗写得棒。

  最后一句“相迎不远道,直至长风沙。”

  曲子调门陡升后直接坠落、渐低渐慢……。

  小女子动作缓缓收回。

  曲终,她朝张盖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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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浣大为惊讶。

  随后,他大声道了个“好”。他其实也没少出入声色场,却从未听过这等曲子和歌诗。张盖大笑、浮一大白。须臾,他朝那俩女子拍了拍巴掌。于是,曲声又动。几个清音拨过,琵琶声突然急促粗重地扫过众人的耳旁。再瞧那小女孩,已耸身一动、连连旋转。随后,她的动作也一变而成大开大合的北派舞蹈。

  良久,这小女子才放缓节奏、边舞边哀声唱道: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

  齐浣心里一动、笑了。

  李白的《北风行》,此时他还没读到过。这歌诗的首句“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他很熟悉,是引用《淮南子-坠形训》中的故事:“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有高诱注曰:“龙衔烛以照太阴,盖长千里,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以“烛龙”起兴,神鬼莫测、先声夺人。

  难怪齐浣初一听闻,便为之动容。

  之后,小女子将歌诗如高山瀑布一般倒泄而出:“……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虎文金鞆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诗句排跶而来,想象奇特、气势恢宏。继而跌宕起伏、哀婉之声横空欲绝。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眼下。

  就在那女孩舞动起来后不久,老张盖便腾然起身,加入到歌舞之中。

  他身形胖大,舞蹈里揉入了不少拳脚动作,腰肢和臂膀却很柔软,柔软过后的身体更显得威风凛凛。与那纤秀的女孩凑成一对,咋一瞧颇有荒诞感。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刚韧与那娃儿的阴柔,互衬互补,特别令人赏心悦目。

  齐浣不会武功。

  不过自古以来,绍兴那一带尚武之风盛行。耳濡目染,男人都会耍个几下拳脚、走一趟剑步。

  齐浣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学啥都一学就会。

  只不过就武道言,瞧着招式有点儿象,只会一点皮毛功夫而已。今儿难得高兴,于是从那小女子的青布包袱里拿了一根长竹笛,也把身子一扭、凑到那女孩与张盖之间缓缓跳动。

  他把笛子当作剑来舞动。

  因为招式不熟练,加之他久不动腰腿,动作特别笨拙。

  就连在一旁伴奏的女子,也忍不住乐得直哆嗦。

  要不是诗句愁婉哀绝,

  怕是要直接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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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盖好笑。

  他不是笑齐浣笨拙的舞步。眼下,他是一心两用。一边就舞,一边不时瞅一眼尽情投入的齐浣,盘算对策。他暗道,“老小子,还真不怕你不就范呢”。

  这到底是咋回事?

  趁着这空儿,我先交代一下张盖二度进京后的情形。

  自从在长乐坡让印西桥逃过一劫,张盖就把找到他的希望,寄托在李白这边的陆申身上。结果两天来事情毫无进展。

  今儿黄昏时分,杨开、袁方道骑快马从长乐坡进京,带来了有关印西桥的来由和去向新消息。——晌午前,司马无疾在小镇闲逛时碰巧遇见一个老同乡。此人是个厨子,昨晚下乡给东家弄新鲜野味的。他的东家,是左领军大将军葛福顺。而此人的的表姐夫,便是一家汤浆铺子的老板。于是,由司马无疾做东,请此人在隔壁一家汤浆喝酒聊天。席间,那人多喝了两杯,无意间透漏出长乐坡血案的真正的缘由。听府里那与他要好的护卫头领说,这案子的起因,是太原府少伊严挺之,令手下回京传递一封秘密文件。这份秘密文件,与北门禁军某大佬有关。

  司马无疾受此启发,推测那印西桥此次进京,很可能是传递一封告状。

  所告之人,十有八九是官拜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霍国公的王毛仲。

  于是,他与杨开、袁方道仨一合计,留下司马无疾继续追寻印西桥,杨开、袁方道去给张盖通报消息,并在京城布下眼线,设法弄清那严挺之在京城所信赖的人都是些谁。由此及彼,有可能查获印西桥落脚在何处,或在印西桥与其在京城某地接头时动手。

  张盖下榻在蜚声京都的“得福”大客栈,并以此为指挥所。

  接报,他同意司马无疾的推测。

  后查明,严挺之的同事、太原府伊元勤呆在京城安兴坊府邸的公子元演,很有可能就是印西桥此番要找的能将秘函递入禁中的首要人选。此外,滞留京城的齐浣和宦官高力士,也有可能。他随后便遣袁方道监视高力士府邸,又另着人守在安兴坊元府门前;自个儿与杨开去找齐浣。

  结果,却在齐浣家扑了个空。

  看门的老仆与张盖熟识,告诉他齐浣雇了头小毛驴出的门。至于去了哪儿,却不知道。张盖一听便起了疑心,要会他一会的念头是愈加急不可耐。张盖命杨开守在齐浣家对面一客栈里,侯着可能出现的印西桥等人。他回到客栈,袁方道早已候那里,说是见齐浣进了高力士府。

  这下明白消息属实,赶紧着袁方道再去齐宅,与杨开汇合。

  自个儿朝高力士府邸而来。

  等他瞧见齐浣出得高府、直趋街口,不禁童心大发。

  结果,就有了后来的大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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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句结束在哀怨情绪最高处。

  这一次,曲子也戛然而止,收得干脆。小女子随之舞步一顿、双手掩面而泣。

  张盖也顿住脚。

  齐浣却意犹未尽。

  他让酒店小二找来纸笔,请琵琶手将整篇歌诗吟了一回、抄了下来。而张盖则随后吩咐伴奏的大龄女子,回头把知道的李白所做歌诗抄下送来。

  这一闹,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之后,张盖请店家开出茶来,与齐浣闲聊起来。这回齐浣反客为主,似乎做了东家,聊的是李白。——虽然他文章诗赋做得不咋地,鉴赏力却是一流。几句话说得张盖不住点头。齐浣还有点儿人来疯。他又从李白聊到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任意品头论足,就是不提张盖此次来京的事儿。这一来,也慢慢把这颇有城府的老张盖,弄得心烦意乱起来。

  齐浣暗自好笑。

  其实,从踏入酒店始,齐浣便怀疑张盖冲撞他是有意为之。虽说此次晋京,他差不多是闭门不出,可毕竟在京城当过多年大官,消息并不闭塞。年前就有人告诉过他,在来京的路上遇见过张盖。如今听说了长乐坡的事儿,尤其是从高力士那儿出来后,再与张盖巧遇,不能不使他怀疑张盖的用意。他估计,张盖此前去过长乐坡。

  齐浣其实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瞧张盖这副猴急相,他打定主意、要拿张盖开涮了。于是,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此次进京所来何为。张盖佯装轻松地一笑。到了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反而不着急了。他又喝了口茶,才告诉他,去年柜上有一批极贵重药材出了漏子,损失惨重。因为货由城里的供货方直接运交给他的,这回是进京来与供货方办交涉的。如今这生意上的事儿办完了,正念叨着要找他喝酒呢。

  不料齐浣把那双白多黑少的吊角眼,朝他狠狠一翻,竟毫不留情地说老张盖撒谎。

  说他没呆在京里,而是去了长乐坡。

  张盖心虚,也没否认去过长乐坡。

  只是瞪大眼,忙问齐浣是何道理糟蹋老朋友。

  齐浣冷冷一笑。

  他只是大口喝茶、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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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张盖没辙了。

  良久,他只得把进京找印西桥,算一笔陈年老帐的来意说了出来。

  这齐浣并不吃惊,只是连连摇头道“不可”。

  他却又欲说还休,一脸的苦恼和无奈。虽然在高力士那儿,齐浣并没承诺要出手相助。他对明皇的怨恨不曾稍减,其实内心深处,忠于朝廷的理念却从未消退。半晌,才一句一顿地说,那印西桥如今已卷入一件泼天大案里,张盖这里寻仇截杀,非但难以成就此事,反倒容易被人利用,为亲者痛、仇者快。

  说到后一句,齐浣把一对吊角眼拧成一股细弧线,死死罩住张盖。

  张盖心里一凜,连连叫苦不迭。

  他知道齐浣的脾气,这一说是封了他张盖的嘴,而且不容置疑。可事是如此重大,他哪肯轻易放弃?于是喃喃道:

  “这小子不是东西。”

  齐浣随后也是膝席起身,双手将茶碗捧过头顶,敬过张盖,一饮而尽。道:

  “古人云:‘任(侠),士损已而益所为也。’那王毛仲如今已然是一国家公敌。拜托!”

  话说到这份上,张盖还能再怎么样?

  可他还是不能认同齐浣的说法。

  也不愿放过印西桥。

  齐浣见状,只得苦苦一笑,膝席而起,给张盖喝尽了茶的盖碗斟满茶。接着便把这话题撂了下去,尽管扯起京城的趣闻轶事来。可这样一来,却又有了再喝一通酒的兴致。于是,他又令小二拿酒。

  小二惊讶,拿眼来瞧张盖。

  张盖笑笑。

  小二应声捧来一十斤装的小酒坛。齐浣心里不痛快,开始大喝特喝。很快便有了浓浓的醉意。张盖愣愣瞧着,左右都不是个事。而此时,宵禁的八百响“鼕鼕”鼓,却已开始一声声传了过来。

  而再瞧齐浣,

  已醉成一滩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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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盖懊恼烦躁透了。

  他只得膝席起身,招呼一旁的小二侍侯齐浣歇息。

  随后,他自回客房。直到二更过后,才合了一会儿眼。谁会想到,三更天的棒子声还没落定,那齐浣便摸出客房门。只见他摇摇晃晃地斜过楼道,“咚咚咚”地捶起张盖客房的板门。

  这一来,把个在楼梯口当值的小二,弄得惊慌失措,赶紧过来掺扶。

  张盖起身推开门一瞧,呆了。

  眼前的齐浣,分明就是一副宿醉未醒的傻模样。

  张盖哭笑不得。他兜头给齐浣一瓢凉水,推说身子不爽,有话赶明儿一早再聊。齐浣“嗨嗨”干笑数声,把个老脸一板。说是非得说了要说的,才能挪了腿回客房。

  张盖拿他没轴,只得吩咐当值的小二沏茶侍侯。

  齐浣此时其实已了无醉意。

  他挥手撵走小二,开门见山地说起王毛仲种种恃宠放纵、横行不法的事儿。如今更有为图谋一已私欲,冒犯天威、操纵国柄之势。此贼不除,国无宁日。他齐浣已决心再与王毛仲拼一把,请老朋友助一臂之力。

  说罢,那一张老脸,早已涨得象个猴子屁股。

  他朝张盖瞪起血色淋漓的三角眼,大有不答应了他,便拂袖而去的情态。

  张盖沉吟再三,正要说话。此时,“得福”大客栈当值的小二,惶惶然来敲张盖的门,说是有一老苍头携了一小要饭的求见。

  这张盖听罢通报,顿起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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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浣也是一时无话。

  张盖想了想,请齐浣先回客房,容他有个回身之时,再做决断。等小二把齐浣架回客房,他才施施然来到客厅去见客。虽则汲拉着双木屐,却是提起了股劲气。

  等到了客人面前,他不禁哑然而笑。

  原来所谓老苍头,竟是杨开,只不过头顶那帽子无端塌了下来。而他身旁的那小娃,看去只不过十岁左右,穿得邋邋遢遢的,瞅着有点面善,却并不识得。

  这孩子人极疲惫,却分外机伶。见了张盖,纳头便是一拜,口称师爷。

  张盖一楞。

  一旁的杨开赶紧绍介说,娃子名叫一了。张盖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遁入道山多年的徒弟元丹丘的书僮。张盖与元丹丘一晃又有两年没见面了,小娃儿长得快,也难怪记不起他来。于是,张盖赶紧掺起那娃娃,忙问起元丹丘的近况。

  小书僮一了道,他与师傅元丹丘是年前来京的,下榻在元演府邸。听说张盖西入京都,本想携他一块儿东出洛阳,准备请张盖来嵩山新卜的别业“颖阳山居”一聚。不料行前病了一场,只得让他一个人去了。在洛阳呆了两天,打听到张盖绕道去了长乐坡,于是便疾疾往回赶。等初七那天长乐坡,听人说发生了血案,张盖也已离镇进京而去。于是,他又赶回京城元演府邸。不曾想师傅元丹丘却已是卧床不起。今晨之所以匆忙来找张盖,为的是他师傅新截获一与张盖有关的极机密的消息。请张盖径直去元演府邸与他一会。

  听罢这话,张盖急了,转过身抬脚就往外走。

  杨开笑了,赶紧将他拦了下来。他提醒张盖,得有人照应齐浣。

  张盖恍然。

  于是,他留下杨开照应齐浣,

  便与一了朝元演府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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