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逍遥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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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陵大喜。
随后恭身给他行了个大礼,请将这篇诗写下来、留待传家。虞南山慌忙起身还礼。古时候,酒店里供客人一用的笔墨纸砚,是家家必备的。掌柜的忙唤伙计。伙计欢呼。不待掌柜的吩咐,便一溜烟走了。
很快,他又回来了,抱了一卷上等的白麻纸。
走时只一个,回来的却有俩。那后面跟着的,却是个半大的瘦削而清秀女娃。只见她提了个竹篮,腼腆地东张西望。篮子里面有一笔筒长短不一的笔、一盒墨锭、几块镇纸和一方大歙砚。
那小伙把纸搁在一旁的空床上。
随后,又有一女人“噔噔噔”飞快地跑过来。还是先前那胖女人。她大概刚在别处忙过,丰腴的白脸上腾起红彤彤的雾气,像一颗烂熟的艳桃儿,透出既清凛又郁勃的新果气味。她接过女娃手里的竹篮,将它放在床旁的楼板上。随后指挥着那小伙,在空床上用两张矮桌拼接成一长条桌,将床上的杂物收辍一净。接着,她脱了棉袍、跪在床上,很内行地在矮桌上摊开纸。稍一比较,挑出一张横裁过的、与桌宽相等的纸。然后将其余的纸卷起搁在一旁。将这挑出的纸铺展开来,拿镇纸前后压住。接着,又从篮子里取出砚台和一柄墨,递给身旁帮忙的女娃,让她转给小伙。
没等她忙完,那女娃早已将女人的棉袍递了过去。
那女人起身,将女娃一把搂住,朝虞氏夫妇嫣然一笑,福了福。女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白白胖胖,身材却挺匀称。瓜子脸,水蛇腰。因了有点松而薄的棉夹袄,身形愈发凹凹妖娆。身子很软很暖。与女娃的冷秀,恰成鲜明的对照。
年轻侍女走过来。
她手里拿着一只盛了清水的小碗,给转过身来准备找水磨墨的小伙。
他将注入砚池、飞快地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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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空气里快意勃发、异香流转。
说不清是纸香,墨香,抑或是女人酮体之香。待墨磨得差不多了,那虞姚氏拿墨锭在纸边试了试墨之浓淡。接着,又捏起墨锭,磨了几圈。
这边,楼长善又给虞南山面前的空碗斟满酒。
虞南山红脸。
他端起酒碗,一边呷酒,一边瞧着纸来回端详沉吟。半晌,这才稍一犹豫,大口干了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酒。扔了碗,他扶膝而坐。从笔筒里挑了支长峰笔,在墨池里蘸满墨,“唰唰唰”地开始奋笔疾书。
你别瞧他形象羸弱,身手笔动起来却也舒展自如。
一旦进了书写状态,不再需要别人帮忙。还要请观者退在一旁。众人如其愿,离得远远的,屏声静气也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的脸和手。他的脸俯仰之间神飞思湍、劲气流转。而那支笔,在纸与砚之间使剑一般挑顿劈撩,如快马脱兔、腾挪辗转。只见写完的一头,不断地如瀑布挂下床去。留在纸面的文字,墨色或浓或淡、酣畅淋漓。或者如弄潮儿钱塘冲浪,生死一瞬,或者像浣纱女嵊溪捣杵,蝉声渐起。荡荡乎似夜月从平湖潜出,汩汩若古鲵循溪流低洄。一篇书成,恰如晚钟骤停。
虞南山大汗淋漓。
他想起身,却动弹不得。虞姚氏上前扶了他一把。
那女娃不知从哪儿钻出,递过来一根虞南山先前还在用的拐杖。于是他扶膝而起,伸了伸胳膊,接过拐杖。柱起身子,他笑了。
女娃把垂到一边的书卷,跩过来平展在桌上,两头压上镇纸。
她朝一溜长纸狠狠地瞅了瞅,伸伸舌头、躲到一边去了。但眼却还盯着摊在桌上的书篇。
胖女人笑笑,转身下楼。
众人一涌而上、品头论足。有的说气满劲圆;有的说墨法妙,鬼神难测;有的说笔笔虞,笔笔王。等众人稍歇,刘陵走上前,又仔细端详了一番。他非常开心地称道一句“此书柔而弥劲,足比先贤,可传世矣。”接着,就准备收起。老掌柜的提醒刘陵“还缺几枚印。”虞南山道声“没错”。他伸右手探入怀里,摸出一个布袋、讪笑着懒懒地递给虞姚氏。虞姚氏接过布袋、解开结,取出三方大小方圆不一的印章。随后仔细从头欣赏了一遍,不禁摇头、自叹不如。
良久,她才在开篇和结尾等几处空白间盖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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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的心情极好。
他找来一条狭长的丝质袋袋,吩咐侍女替刘陵将书卷收好、放入袋里。然后转身下楼。刘陵谢过虞南山。他将丝袋从侍女手里要过来,对丝料和针脚反复察看了一番,这才放心地交还给她。那女娃帮着侍女将书卷收辍好、藏入袋里。这才将袋放到了刘陵手上。
刘陵满意地大笑、声震屋宇。
她俩才要转身走人,却被虞姚氏叫住。
这边虞姚氏还没说上话,身旁有人跩跩她的袍袖。是她家的女佣。虞姚氏请侍女和那女娃留步稍候,自个儿避到一旁。
女佣凑上前,耳语几句。虞姚氏听罢冷了脸。
沉吟片刻,她扭头跟那傻站在堂中的俩人笑着招呼了一声。随后疾步下楼自去。女佣慌忙跟去。
这一切,都被刘陵看在眼里。他愣了愣。
读者读到这儿,或许会有疑问,虞姚氏这一节举止,怎么赶巧被他瞧见了?其实,刘陵这一阵看似在忙着吃喝玩乐,一直没忘了观察虞姚氏的脸色,还注意地聆听着楼下和窗外的动静。眼下,他见虞姚氏与她家女佣匆匆下楼,感觉不对劲。于是赶紧走到南窗前,斜了身朝外瞧了一眼。他没瞧出街面有何异动。而此时的虞南山,正倾了身与楼长善和老郎中闲闲攀谈。他想了想,还是镇定地扶膝坐下。只是把装有书卷的丝袋,朝身旁挪了挪。赶紧走?还是再待一会儿,等李白来了说完事后再走?他举棋不定。没等他再多想,突然有一串“噔噔噔”楼梯响。
一重一轻。一沉一浮。
刘陵起身。
眼见一个女人冷艳的脸,从楼梯口下边节节拔出。后边跟一男娃。
是虞姚氏和她那半大的小侄儿。
这俩人一边走,一边唠。那小鬼脸色有点难看,好像赌钱折了本。才上得楼来,就瞧见刘陵背着手、转身朝她俩笑吟吟地瞧过来。她俩顿住。虞姚氏俯身跟小侄儿嘀咕了一句。然后偏过一边,朝还站在原地说话的那一大一小俩女人招招手。俩人见状,跑了过来。而小鬼头,则应声快步走向刘陵。
只见俩人嘀咕几句。刘陵抬头朝虞姚氏瞧去。
只见这女人似乎是在听那侍女说话,其实眼神早溜过来,等着他的反应。
见刘陵瞧她,于是笑呵呵地点头。
在刘陵这边看来,也不知是应和着谁人。但刘陵已然明白、同意。
随后,小鬼头接过那装有书卷的丝袋、翻身一溜烟下得楼去。
刘陵迟疑片刻,扭身跟还在聊天的几位打个招呼,闲闲地走向楼梯。
随后疾步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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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姚氏翻身疾趋南窗。
街上平静如常。有人在闲闲地走动。
她仰起脸。直到听出刘陵出后门而去,才垂下头。她的角色变化也着实快。转眼之间,又回到了先前叫住俩侍女和女娃时的那种状态。当时,众人的眼光大多聚焦在虞南山身上。而这虞姚氏,倒对随侍女出现的女娃产生了兴趣,便对她此后得的一连串举动产生好奇。
眼下,她把女娃的手牵过去,柔声问道:
“你多大呀?”
女娃垂头、羞怯不语。那侍女笑着替她回答说,她十一岁了。接着,这女人把女娃家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说罢,朝虞姚氏笑笑、福了一福。
虞姚氏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