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砂

  似乎做了一个久远的梦。

  意识回归清醒，但是心底还残留着那种怀念的感觉。

  “让……”

  拔掉插入脊椎部的导管，万夜从积满尘土的医疗床上爬了起来。

  看了一眼腹部，在那里只有光滑如初的皮肤，原本的伤口早已经消弭无踪。

  少女从床边的挂架上取下一件白色外套，抖了抖之后披在身上。

  周围是没有一丝光源，如同地下室一般的房间。扣板拼接成的天花板已经脱落了大半，白色的墙壁上遍布黑色的痕迹，地板上散乱着泛黄的复印纸，完完全全是废墟的样子。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条装着蓝色液体的玻璃和金属构成管状物，作为垫子的平面终端闪了闪，自动切换到了通讯界面。

  「紫苑小姐，身体没事了吗？」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成熟稳重的女性，虽然屏幕上没有显示出对方的容貌，但是万夜见过她。

  那是这个城市的掌权者之一，“紫苑”这个名字是对方为自己起的代号，虽然很好听，不过她并不怎么喜欢。

  “没事了，一如以往麻烦你们了。”

  「没错，善后工作可是非常麻烦的。请以后不要再随意离开这里了，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吧？“界限”越来越模糊了。」

  “的确感觉到了一些异常。”

  开放感知，任凭“自我”向着周围延伸，少女的大脑在一瞬间就连通了“星之砂”构成的网络。

  随后，万夜的周身泛起了星光一般的颗粒——被她吸引的纳米机械开始在周围形成现象。

  “……”

  默默地断开了连接，万夜抱着终端扑倒在病床上。

  「在你沉睡期间，“清道夫”袭击了位于北极的“中央二号站”，破坏了其中的一侧粒子扰动器。」

  “那么，‘se-ra’要回来了吗？”

  「逃逸出来的只有其中一部分，并且很快就把缺口封上了，但是我们不能无视其中的危险性。我已经命令科技部去准备新的容器。」

  “……什么时候？”

  「最迟今夜12点，在那之前，请安静地待在这里吧。」

  “好。”

  通讯关闭。

  废墟一般的房间重新回归了寂静，少女不安地翻了个身。

  “让……”

  如果让这具身体回到“容器”的话，那自己又要好久没不能去和他见面了。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送的礼物。”

  无法想象对方看到礼物喜笑颜开的样子，但是毕竟是自己选择的东西，至少不会让他不高兴吧？

  内心有小小的担忧，虽然心脏早已经失去了机能，但是万夜却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此刻的心跳。

  “……让。”

  『无须困惑。』

  在一瞬间，地下室被纯白的光辉笼罩住了。

  大脑被强制连上了“网络”，视野之中，彩色的“线条”自远方奔腾而来。

  意志被无限地放大、延伸，最终触及了遥远的彼岸。

  而后，“她”出现在了少女的眼前。

  永远虚幻的形体，由纳米机械构筑的外表，借来的声音。

  那就是万夜她们被制造出来理应追寻的目标，se-ra。

  全名是“siute rationality”，那个女人为她起的名字是“星音”，被称作“未探明完全自律型人工智能”，作为禁忌的ai存在着。

  「他也在……等着……」

  “我已经没有办法履行约定了。”

  纵使靠近他，也不会产生任何幸福。无法创造出什么，只能成为那个人的累赘。

  「他还没有忘记。」

  万夜见过那个人麻木如同行尸走肉的样子，也知道那是因为她们的“死”的缘故。

  但是，即使大脑依旧能够思考，即使感情齐全，即使可以大声地向对方倾诉，但是心早已经停运了。

  「如果……真的，放弃了，那就，宣告，解放……」

  se-ra的声音变地断断续续，取而代之，另一种声音顺着连接侵入了万夜的脑海中。

  『或者，将其掌控在手中。』

  那是不祥地，如同恶魔的呢喃一般的声音。

  『那样的话，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就像要骇入少女的思维一般，黑色的“线”突破了屏障，接入了万夜的大脑。

  『你是为了什么而存留至今？为了那虚无的生命吗？为了所谓的外面的世界吗？不是吧。你是为了将他占为己有才坚持到今天的。』

  “……正是如此。”

  作为素体的少女对于接入无计可施，情感被那个存在飞快地篡改着。

  血管中黑色的“那些”开始翻涌起来，仿佛随时要突破这具躯体汹涌而出。

  『去吧，达成你自己的愿望。』

  不过，在篡改完成之前，黑色的线条忽然断裂。

  一瞬间，万夜就被从“网络”中踢了出来，声音、影像飞快地消退着。

  在最后，她只看到了被称作“se-ra”的存在，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她的样子。

  “……”

  床上躺了一会，等待自己体内的黑色物质平息下来。

  万夜打开了怀中的平面终端，时间显示是21:16。

  剩余的时间不多了。

  从病床上一跃而起，万夜伸手抓住了床头柜上的蓝色注射器。

  按下后测的开关，注射器的顶盖被摊开，露出了排列成等边图形的六个注射口。

  闭上双眼，少女把注射器扎向了自己的心脏。

  仅仅数秒，一大管蓝色的液体就被完全注入了万夜的心腔。

  破损的皮肤也很快愈合，通过体内的纳米机械传递来的信息，万夜感觉到自己不再跳动的心脏成为了蓝色液体的容器，如果此时掀开少女的衣物，就能够看到她背后隐隐发出微光的脊椎部。

  这是为了维持她之后行动而注射的高能粒子，有了这个的话，至少能够撑到结束了。

  用衣服掉镜子上的灰尘，少女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好，那么就出发了！”

  为了向那个人告别，少女踏出了牢笼。

  ——————————————

  夜间的寒风侵袭着行人的身体，从袖口钻入大衣内部的凉意却没能让陈让稍微清醒一点。

  强忍着回馈而来的乏力感，陈让回到了位于商业区的打工处。

  推开挂着“营业中”牌子的玻璃门，陈让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床边的客用沙发，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失去了牵引的“线”之后，陈让也丢掉了最后的线索。

  期间虽然抽空去了一趟旧管制区，但是那里依旧遍布着监视器和巡逻机器人，这也让陈让打消了潜入废墟搜索的想法。

  不知不觉中无论是体能还是精神都被消耗地一干二净，但是即便如此，他的脑海中也没有出现过休息的选项。

  “阿让啊，你今天是不是人不舒服啊。”

  店长大叔从柜台后方探出头来，看了看咸鱼一样躺在沙发上的陈让。

  “没事，只是下午运动过量了。”

  这家餐厅在陈让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营业了，店主和他的父母是大学同学。

  双亲过世之后，陈让就开始在他的店里帮忙工作顺便解决一日三餐，如果没有店主的话他早就饿死了。

  “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没事啊？感冒就别撑着了，我给你弄碗粥，等会带回去当夜宵。”

  到了晚上八点之后，餐厅的客人就非常稀少了，基本上在这之后用餐的都会直接叫送外卖。

  “没关系，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下班时间了，我……”

  “我说不用做就不用做了，你要是累倒了就没人工作了，今天就到这吧。”

  店长说完就向厨房走去。

  “对了，帮我关一下网络平台，我去弄点东西。”

  支撑起身体，陈让走向柜台，操作电脑准备结束今天的外卖业务。

  不过就在他的手按下关闭按钮之前，像是等待着这一刻般，提示音响了起来。

  「叮咚，你的订单到了，请在订单界面确认外卖信息。」

  “……张叔，有单子到了，要一份a套餐，送到……”

  “我不是说今天不送了吗，拒绝掉吧。”

  陈让低头看了看送货信息，思索了片刻。

  “是老客户了，而且对方都已经下单了，就让我回去的时候顺便送了吧。”

  “好了，随便你啦，年轻人这么拼，要是把身子搞垮了我可没办法向老陈交代啦。”

  一边担心着，店长从厨房提着两个袋子走了出来。

  “这个是给你的粥，我加了点中药，记得趁热吃了。这个是订单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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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完最后一份外卖，今晚的工作也算彻底结束了。

  即使如此，陈让的精神却没有丝毫的放松感。

  ‘休息一会吧。’

  将自行车推到了靠近“十里田区”的一处公园，陈让选择了一张面朝城市中心的椅子，坐了下来。

  一如往常地，陈让将视线投向了位于城市中心闪烁着的阿斯特塔，巨大的投影时钟指向了22:01。

  呆滞地看了一会时间，陈让才从自行车的外卖箱里取出了留给自己的粥，打开了盖子。

  一些像是木片的食材洒在里面，虽然看上去平平淡淡，但是这些只能种在实验室中的食材无疑价格不菲，不过这是如同父亲一般的张叔所做的，陈让也仅有此刻抛弃了死板的价值对比，专心感受着这份温暖。

  清淡的香味扑面而来，被勾起了食欲之后，陈让看上去才像是活了过来。

  “嗯，不愧是张叔的手艺。”

  适度的鲜味唤醒了沉睡中的味蕾，咬下精制的肉片时，感觉舌头和牙齿都像是在做按摩一般，温润的流体顺着喉咙灌入胃中，让整个人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几口将所有的粥都喝光之后，陈让总算恢复了一丝元气。

  或者说，即使道路依旧迷茫，但是他暂时得到了继续前进的动力。

  大脑开始整理自己所得到的信息。

  从那天在列车上和万夜再次相遇之后，周身的事态就像故障的车头一般失去了控制。

  在乱战中被重伤的万夜，在被交付给医护人员之后失踪，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如果那个叫做张真帆的军官没有骗他的话，大概连本土防卫协议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然后，忽然出现的恐怖分子组织“清道夫”，其首领正是陈让的教官，早在四年前就应该被杀的实验室的保安队长“德特里希·沃尔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那种样子，但是应该是本人没错了。

  其次，万夜交给自己的礼物——那台眼镜型的终端，让自己连接进粒子网络，大概是有什么想要告诉陈让但是不方便在现实中说的东西。不知为何，在遇见了德特里希之后那种引导就被切断了。虽然陈让依旧从“礼物”的包装纸上察觉到了万夜与四年前那件事的关联，但是也没能让线索更进一步。

  而最后，自己的现在目的。

  毋庸置疑，是寻找到“她”。

  深呼吸一口气，陈让从口袋里摸出了终端，翻出了通讯界面。

  手指停留在了“夏洛·赫提亚斯”的名字上。

  那是自己唯一能够寻求帮助的对象，理智在催促着他按下，但是未知的本能却在阻止着他。

  不可以，只有这个人，绝对不能向他求助。

  想起金发友人那灿烂的微笑，还有那笑容中似乎隐藏着的东西，陈让的手就愈发变得迟滞。

  但是，时日将近，如果是为了“约定”的话，他能够向一切屈服。

  “让……？”

  在陈让按下通话键之前，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余的挚友哟，在这里等什么呢？

  回头看去，穿着黑色衣服的黑色少女，就站在他的身后。

  黑色的长发伴随着夜风与降落的白色颗粒缓缓飘散。

  下雪了。

  ——————————————

  少女用开朗但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对陈让打着招呼，灰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轻轻飘舞着，抖落了附着于其上的些许白色粒子。

  万夜依旧穿着那套一成不变的黑色毛皮外套加短裙，双腿微微颤抖着，满脸通红的样子非常惹人怜爱，不过仔细一想冻成这样完全是对方自作自受。

  “……”

  陈让一言不发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少女的肩膀上。

  “没……没关系啦抖抖！维生系统有在好好运作，只是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感冒的……大概。”

  “……”

  “让的衣服每一次穿着都感觉好大呀，而且真是暖和。”

  拍了拍大衣上的积雪，万夜摇摇晃晃地爬上了陈让的自行车，少女笨拙地想要去踩踏板，连人带车摇摇晃晃的样子很是让人内心。

  “万夜。”

  “嗯？怎么了，让。”

  看着坐在车上稍微歪过头来的少女，陈让的话语就被憋在了喉咙里。

  想要请求原谅？

  那有又何用，就算少女原谅了他，陈让也无法原谅自己。

  “万夜……‘蓝’，关于……”

  就在他下定决心想要做一个了结的时候，少女伸出了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嘴上，示意他不用说了。

  “没关系的，让，已经结束了。”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表情，像是安抚，又像是要把某物切开一般。

  “我是‘万夜’，是让的挚友。‘蓝’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

  “所以，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约定’，让也从来不亏欠我什么。”

  原本，那些“约定”也只是为了维持少年的存在而提出的，既然他已经取回了感情，那么这种只能束缚人的东西就没必要存在了。

  但这只能让陈让更加愧疚。

  不过，即使少女拒绝，陈让也有不得不要向对方传达的事情。

  少女从座位上一跃而下，虽然似乎滑了一跤，不过对方并没有特意去找回平衡，而是直接顺势冲进了陈让的怀中。

  “别动哦，让。”

  从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中摸索了几下，万夜取出了送给陈让的那副眼镜，然后轻轻地为对方戴上。

  透过略显灰暗的镜框，能够看见少女黑色的、深邃的瞳孔注视着自己——

  虽然对方的焦点并不是陈让的双眼，不过这举动依旧让他的心底泛发出阵阵涟漪。

  许久，就在陈让想要回抱住万夜的时候，虹色的光自少女的眼中一闪而过。

  “好了……”

  放开抱住陈让的手，万夜猛地拉开距离，发出“嘿——”的声音脱离了陈让的怀抱。

  「系统重启中——」

  视野——镜片中忽然弹出了蓝色的投影文字，随后镜片就被微蓝色的系统界面占据。

  “这是……”

  “这是礼物哦，让。本来，算是饯别礼，不应该由我来……”

  不知不觉，少女的脸上又浮现出了落寞的神情，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少年心中一紧。

  不过就在陈让思考着安慰对方措辞的时候，公园的路灯暗了下去。

  与此同时，目镜上出现了深红色的警告词，如同触动了直觉一般，陈让看向了身后的黑暗。

  “原来在这里啊，‘ziobie’，还有……多余的家伙。”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了陈让身后不远处，明明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

  在对方出现的瞬间，万夜就下意识地躲到了陈让的背后，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才悻悻地走了出来。

  陈让死死地握住拳头，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了。

  “好了，胆小鬼。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转身回去玩你的青春过家家，这样我还能够当做没看见过你。”

  男人的话语中毫无怨言，即使对于杀掉了他一次的陈让来说，他也并没有因此产生多少怨恨。

  但是，陈让对其言语绝无丝毫信任，这个男人或许真的想要放他一马，但是如果是因为任务需要的话，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杀掉陈让。

  而很不凑巧，陈让自认为是在对方的必杀名单之中。

  如果是为了万夜，为了“约定”的话，这个男人是他必须要跨越的障碍。

  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