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为诗

  川息是九十九给自己取的名字，取川流不息之意。

  透过天眼，九十九看见，凡间的大江大河皆是奔流不息的，江河活着，鱼虾又在江河中间活着。生生不息，循环往复，演示了生命的真谛。

  川息二字，一听，便觉得充满了生机，他很喜欢。

  至于九十九——他不喜欢。

  整个月中楼的稚童都晓得，最后一名稚童九十九，生来残缺，是雪上城唯一的次品。它们怜悯九十九，包容九十九，却也伤害了九十九。

  九十九不喜欢被特殊对待。

  他是月中楼唯一一个犯过错的稚童，他有时会不小心把回收的天眼放错格子，有时又会把剥下的眼珠分错类目，甚至有时，别人来还眼，他还会销错记录。但没有人苛责他，毕竟他生来缺少三滴水，比起其余稚童就是更愚笨。九十九费尽心思想证明自己不是傻瓜，可惜屡屡失败——他怎么可能成功呢？旁人永不出错，精准得仿佛机械，而他再努力，也只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减少出错次数。

  依照人类的时间，他已经活了八百余岁，然而八百年出错十五次，就是稚童中唯一的傻瓜。

  为此，他哭过好多次。

  后来，九十九给自己取名川息，他想让自己和名字一样，充满生机和希望。

  川息很爱九十八，虽然按理说月中楼的稚童同源而生，皆为兄弟，但缺了三滴水的川息就是狭隘，就是存在远近亲疏的想法，就是觉得九十八比其他所有稚童更亲，所以哪怕九十八常欺负得他抹泪，他也爱粘九十八。

  他举起手里的珠子，问九十八：“九十八，和我一起看亚伯吗，亚伯去打仗了，亚伯的新朋友身边带着龙。”

  哪怕龙也吊不起九十八的胃口，九十八说：“你自己看吧，我还要再拆几组。”

  反正最后，川息一定会缠着九十八反复看他人间朋友亚伯拉罕的生活。

  川息失落地点点头，靠着高柜坐下，当亚伯拉罕的脸出现在月光中时，笑容回到了他脸上。

  川息的人间朋友亚伯拉罕，实在太优秀了，川息感叹，亚伯怎么敢拿着剑孤身闯进敌营呢？看见亚伯架马孤军深入，川息紧张地皱起眉头；看见亚伯挥剑斩下拦路敌军，川息害怕地闭上眼睛；看见亚伯在金针烈焰的战场上来去自如，川息握紧了拳头。

  川息的全副心神被月光中不可触碰的人儿牵动。

  川息想，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呢？

  他怎么能天不怕地不怕，拎着剑就一路杀进育沙国都呢？

  川息不争气地，眼睛又红了。

  他难道不知道，人类的肉体在刀剑面前不堪一击，他为什么敢毫不犹豫地冲向随时可能致他于死地的利刃？

  川息抹泪，继续看下去。

  雪山记录的画面很快到了亚伯拉罕回国游行。

  骏马上的亚伯，意气风发，骄傲至极。川息很早前便有预感，亚伯拉罕并非池中之鱼。他想亚伯天生才俊，只可惜错生时代，如若早上九百年，碰上人魔浩劫，想必亚伯的成就，绝对盖过亚伯的祖先霍斯·梅格思。

  然后，川息看见亚伯拉罕做起噩梦。

  亚伯好几年不做噩梦——自从亚伯不再做噩梦，川息也不让雪山与亚伯互动。川息虽然明白自己私养雪山行为违反稚童‘理性原则’，但他总是舍不得亚伯。他注视亚伯许多年，看着亚伯孤零零长大，心疼之余难免产生长辈心态。身为长辈，他时常想像别的人类父母一样，在亚伯伤心时抱抱亚伯，安慰亚伯，可他高居雪上城，除了令天眼注视亚伯，在亚伯做噩梦时叫醒亚伯外，什么也做不到。等亚伯一年年独立，他便不敢再让天眼插手人间。亚伯以为雪山消失的那几年，雪山都在不起眼的角落，假装不经意飞过亚伯身边。

  但这一次，亚伯又做噩梦了。雪山恪守“注视”指令之余，做出几年前的举动——它叫醒了亚伯，暴露了自己。

  自从下达“只许观察”的指令，川息便再也没有像今天这般，近距离看见亚伯的脸。

  川息又一次流泪，这回，泪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太想念亚伯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像这样依靠雪山接近亚伯。

  恐怕不能了。

  亚伯成长的速度太快，川息清楚亚伯一定会变成影响人间秩序，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雪山呆在他身边，风险实在太大。如果专程记录大人物生平的天眼跟在亚伯身边记下雪山，再被租阅的稚童瞧见，川息一定会被追责，失去万目阁的工作。

  川息万万不愿意。

  九十八干完活，见川息头埋在膝盖一个劲发抖，便走过去抱住川息。

  “好了，好了，痛痛飞走了。”九十八一边拍川息后背，一边说。

  川息有时会像这样，眼睛流水，身体颤抖，起初，九十八以为川息要死了，带着九十八去找德高望重的一，一告诉他，九十九不会死，九十九之所以出现这种反应，是因为他生来残缺，身上有太多我们没有的毛病。后来，九十八在拆眼时，看见人间的小孩身上出现川息的症状，而人间的母亲抱着颤抖的小孩，哄道：“痛痛飞走了”，几次下来，喘不上气的小孩竟奇迹般恢复健康。九十八将这一幕记在心里，当川息像人类小孩一样“犯病”时，九十八便会模仿人类母亲安慰川息，结果次次奏效。

  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川息扑进九十八怀里后，症状更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