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芳
一
高考恢复后的第三年，考上丙中学念高中。她勤奋好学，成绩拔尖，又是班上副班长。有一次下晚自习，一个人打扫教室。她关好门窗，回宿舍的时候，在大树底下遇见同班一男一女在手牵手站立。三个人都很尴尬，尤其很不好意思。不久，学校传开关于那一男一女搞恋爱的传闻。该学校纪律很严，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学校开展对一男一女的调查。调查结果，证据不足，警告了之。那一男一女断定是告发，对恨之入骨。
班上有一位男同学，叫天鹰。他也很优秀，当学生会学习部长。由于学校和班级活动较多，和天鹰经常在一起。
家生活困难，经常交不起学杂费。她每周回家返校时总背足炒面和咸菜、酱，目的是少吃食堂，少吃菜。看这等情况，天鹰很同情。他父母是某公社中学老师，家庭生活富裕。他经常帮助。
学校又开始传开关于和天鹰的男女关系传闻。学校领导也收到检举信，一五一十，十分详细。学校开展了调查。调查结果，有物证。比如，从提包里搜出天鹰的《红楼梦》、《第二次握手》等书，还有两张电影票，上边写有“某月某日跟天鹰一起看〈庐山恋〉”字样，还有几沓天鹰父母学校的稿纸。据说有学生做了人证。学校做出决定，双双开除。但考虑到都是学生干部，可以給转学证，随便找学校去。就这样离开了丙学校。她很内疚，把天鹰给连累了。
二
没有回家，也不敢回家。她通过亲属找到我。我们学校也有高中班，她想在我们学校念书。我听她的陈述，很让人惋惜。我找了学校领导。学校接受了她，安排到五年四班学习。
我端详：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上下装束都已褪色。稍稍驼背，可能是从小挑扁担过多过重的原因吧。头上留短头发。眼睛不大，但双眼皮。笑的时候眯成一条，很吸引人。鼻子均匀，但两个鼻孔里好像塞满什么，从说话和笑声中能够听出来。嘴唇薄薄的，下巴略微上翘。整个一个不大不小的圆脸庞，显得有点清瘦。嘴角下边长有一颗黑痣。声音有点沙哑，说话的时候往往急促喘气。偶尔起一个新话题，受惊了似的，然后认真地开讲自己的见解。给人的印象是天真、善良、活泼、聪明、朴实。她的脸上虽然写忧愁，但透着顽强、执着。
不知什么时候，天鹰也来到我们学校，在五年三班学习。
经常来我家吃饭。每次来，不管什么饭都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饿了几天的肚子。她特别勤快，有什么活儿都抢着做，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有一次我问她：“你跟天鹰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很感激他，他给我很多帮助。我对不起他，是我连累了他。我就想，要好好报答他。”她还经常说我们学校如何如何不如丙学校。比如，学生的学习劲头不行，老师的教学水平和教学办法不行，学校的风气不行。
有一天晚自习时，我去趟学校。校园里有几个学生堆在群哄。我靠近一堆，有学生喊：“把天鹰给勾引走了。”另一个学生喊得更高：“不对，是天鹰把骗走的。”接着一阵哄然大笑。原来和天鹰双双没上晚自习，不知去了哪里。但后来听说，下晚自习时都回来了。
还有一次，我去文科办公室。和天鹰的班主任都在这个办公室。总务处主任坐中间，逗两位班主任：“你俩可是亲家，啥时候请客呀？”二十来个老师也是一阵哄然大笑。
后来，我问：那天为什么没上晚自习？她说：“我和天鹰商量去了，不在这个学校念了。”
果然，放寒假的时候，背走所有东西。她说：“下学期不来了。”她在我们学校前后呆40天。
三
顶傍晚回到家里。母亲躺在炕头上，父亲一个人在喝闷酒。见回来，父亲跳下炕，二话不说就开始拳打脚踢。“爸，为什么打人？”遭此突然打击，不知何故。本来一肚子委屈，现在更加委屈。“到处找你找不着，自己回来了……为什么打？看你都干了什么？丢尽了我们的脸，败坏了祖宗的……”原来，在丙中学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开，很快传到村里，传到父亲的耳朵里。该消息在传播过程中还演绎很多新枝叶,比如，和天鹰离开丙中学时，在某某招待所住三宿,后来去新的学校，每天晚上不上晚自习，两个人出去，很晚才回来……父亲气坏了，他到处打听，要抓回来，要打死她。父亲有过切肤之痛一一他有个表妹，在中学念书时参加“东方红”战斗队，后来怀孕生一个野种。因为这事嫁不出去，没办法嫁了大地主光棍儿子。他害怕这等事情在自己孩子身上发生，所以他对如此大打出手。他打累了骂累了，最后甩出一句话：“不准出门，不准念书了！”。父亲由于生气过度，第二天病倒。
在家里是老大，往下还有五个孩子。母亲常年有病，干不了重体力活儿。父亲这一病倒，不知什么时候能好。“不让自己念书了。”深知这不是父亲的气话。初中毕业，父亲就不想让继续念书，说：“一个女孩子家，长大后就生孩子，做家务，认点字就够了。”是母亲硬让考了高中。当时，父亲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个时候仍是生产队的时候。生产队的时候生活虽然困难点，但毕竟吃有返销粮，花钱有生产队借。尽管人口多都能过得去，何况孩子离村念书，生产队不仅解决口粮，还有补助，比如，念初中时，生产队每天供一斤苞米，外加一毛菜钱。可是现在……去年七月份，生产队分青苗，开始分田单干。这么多人口，就父亲一个人干活儿，是不行的。作为老大，就是父亲不说也属实不能念书了。抱头哭两天，最后决定不去学校念书了。她上高中已有一年半，还有半年就毕业。她决定在家里自学这最后一个学期，自学考大学！她多么想考大学呀！她在家里，一是减轻父母压力，二是帮家里干活，三是搞副业，挣点钱，供弟妹们念书，也为自己将来考大学攒钱。
坚定信念，开始践行。晚上点煤油灯往往通宵达旦；早晨摸黑起来，干完家里活儿就夹上书，拎柳条筐出去，往往很晚才回来。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偷偷掉过几次泪。他知道能学，脑子也好使，让她念好了，将来一定能出息。相比之下，儿子(孩子们的老二)不怎么愿意学。两个孩子必须下来一个，可是儿子怎么能下来呢？何况你干了那等丢人的事。
父亲制定一条计策，可谓一石二鸟，就是给找婆家，一是打消她的念头，拴住了她；二是时常使唤姑爷，自己少遭罪。母亲不同意。在她的想象中，天鹰是最好的。她把丈夫的计谋告诉了。非常生气，跟父亲说：“别的都可以理解，都可以听，唯独这个，不行！”父亲震怒：“反了你，还跟我抬杠？过几天就找媒人去！”
有一天，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取东西。刚进院看见母亲牵驴往外走，问干什么，母亲不吱声。跑进屋里问弟妹们，弟妹们说：“快开学了。前几天妈妈出去借钱，没借着，所以要卖驴，供你和哥哥上学去。”的眼泪“唰”地夺眶而出。她拼命跑出去，追上母亲，一把抱住，嚎啕大哭。“妈，不要卖驴。我不去学校了，弟弟的学杂费我也攒够了。”这匹母驴是家多年的自留畜，是骑它长大的。去年生产队分地，也分了牲畜。家分一头耕牛，一头母牛。一头耕牛无论套犁杖还是套车都势单力薄，所以往往也套这匹母驴。另外磨米、出行等等也都使用它。它是这个家庭“顶梁柱”啊，怎能随便卖它呢？一边哭一边向母亲讲述自己的打算以及这些天上山捡牛粪准备卖公社机关换钱的事宜。她说捡了很多牛粪，家里够烧以外其它都卖给公社机关，已经联系好了几个单位。母亲也紧紧抱住，一边哽咽一边说：“好孩子，都是妈妈不好。不过怎能不去学校呢。去，去，别耽误了学习。有我在，谁也休想……”
父亲找来媒人的那天，母亲与父亲干了一仗。坚决站在母亲一边。父亲暴怒，吼道：“你不是我姑娘，你滚，再也不要回来！”
走了出去。可是她要走向何方？
四
没来我们学校。她说，既然背行李离开了，怎能还回去呢。自己算自动退学，他们肯定不要我了。只有一点，跟班主任老师借十元，还没有还。
她来到乙学校，托人求学校领导。学校是能够接受，就是一条，必须有原学校的转学证。无奈，只好又一次来到我们学校。
她找到分管学籍的副校长。该校长劈头盖脸训：“你在丙学校的事……来我们学校也不悔改，造成很坏的影响。我们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你知道‘德’排第几吗？第一！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你看你都学了什么？要什么转学证，你不是自动退学的吗？谁敢破坏学校的规章制度？”把转学证的事儿给坚决拒绝了。眼前一黑，好像跌入深渊，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
她没吃晚饭，在同学们中间挤了一宿。她辗转反侧一宿没合眼。第二天早晨起来，去班主任老师家还十元钱，然后坐班车走了。她这次来没找我，如果找了我，结局可能不一样。
五
是年10月份的一天，我接到一封来自自治区首府一所大学的信。打开一看，是写给我的。她在信中说：“……我弟弟也在丙中学念高一。同学们天天议论我和天鹰的事。他受不了，就退学回家了。弟弟退学虽说很遗憾，但也解决了家里没有劳动力的问题。从此，我们家的日子开始好过了。
“我和天鹰一起去邻县一所高中。他们接受了我们。经过短时间的努力，我考上这所大学。我并不满意，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我会考上重点大学。也罢，大学毕业以后再说……天鹰没考上。我现在把他带到这里了，在一所重点高中复习呢。他说，明年一定要考上我念的这所大学。
“父亲知道真相后，后悔不已。他开始给我寄钱，我已经不困难了。请老师放心，我一定好好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