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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青龙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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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嘎尔下乡记3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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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阿嘎尔看完伙食和会场布置情况后,独自向村南甸子地走去。“其木格不是去了吗,我也去。”他想。他并不是不相信插秧现场情况怎么样,而就是想去看看。那里是他艰辛努力的结晶呀。从远远看去,新架设的高压电线,好像从天边飞来的银龙一样一头扎进胡节嘎查村南甸子里。银色的粗细铝线和变压器,在早晨阳光照射下更加银色不止,并且反射出闪闪银光。所有的井都在强大电流驱动下,哗哗喷水。喷出来的井水流淌着,流进了所有稻田的池子里,滋润着土地,滋润着刚刚插进去的稻秧,使得它们迅速缓苗,准备扎根拔节……电,只有电,驱使阿嘎尔忍辱负重,勇往直前,不到长城不罢休。

  阿嘎尔在胡节嘎查开完“两委”班子会议,与张主席一起回苏木。随着“212”吉普车颠簸,阿嘎尔心里更加绞痛。与其木格一起出生入死出行,去盟林业局,为的是啥?只要盟林业局给钱,不管多少都要办电的承诺呢?张主席和其木格“种稻子还要柴油机配套吗?”的提问实际上就是“不办电了吗?”的提问。尤其其木格瞪眼自己,不是生前几天自己非礼之举的气,而是为电的事将要落空泡汤而生气。毛敖海的话虽然是说笑,但反映了老百姓盼电心切和用电要求,该怎么办?“不行,不能这样轻易放弃!”阿嘎尔想。

  “调头,去旗里!”阿嘎尔向司机下达了命令。

  很快来到旗里,阿嘎尔先去了农电局。他向局长讲述关于胡节嘎查办电,解决水稻灌溉问题和年末解决照明问题的计划,最后求局长帮助解决。局长听出来阿嘎尔是赊账的意思。局长了解阿嘎尔,在白音花苏木消灭无电村,都是阿嘎尔张罗,都是先赊账后付款。阿嘎尔特别讲信用,未曾欠过钱。局长也了解胡节嘎查。他沉思片刻,说:“要是嘎达、巴图来,我绝不会赊账。老弟说了,可以考虑。不过,全赊太为难老兄了。”

  “我们可以张罗一部分。”阿嘎尔高兴极了,表达了积极性和主动性。

  “关于你们胡节办电,前几年也算过账,高压和稻田配套部分就十来多万元。这样吧,你先拿三万元,我就安排施工。等工程结束,再付五万,剩下的年末给钱,行不行?老弟。”

  “行,行,行……谢谢,谢谢……”一股滚烫的热流迅速荡漾在阿嘎尔体内,他更加兴奋不已。

  “那就这样吧,不用谢,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吗。晚上怎么安排的,你还有几个人?我们一起坐坐。”

  “不用了,局长老兄,我还要去几个地方,办完事就回去。”

  阿嘎尔去了林业局,局长刚送走盟林业局局长。在局长办公室里坐着苗圃主任和牧机站站长。

  “哎呀,这么巧,说曹操曹操到。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商量你的事儿呢。”局长见阿嘎尔进来,大声说道。

  “谢谢领导,让领导费心了。”阿嘎尔估计他们商量的是胡节2000亩造林事宜。他来也有这方面的目的。

  “你这个老阿,蔫吧拉叽的,不声不响把好事都给抢过去了。你这一造林,我把别人的指标都调整过来了,不过也好,我相信你能把这块地造好造出典型来。没有问题吧?”

  “没有,没有,请局长放心,我们都落实好了,明天就开始行动。”

  “这就是你阿嘎尔!都给你安排好了,明天从苗圃拉苗木吧。开沟机明天早晨也过去。”

  “是,是……”苗圃主任和牧机站站长殷勤地应和着。他俩经过一番激烈的拉锯战,最后牧机站站长取得胜利,安排了晚上的饭。阿嘎尔答应吃饭。趁着气氛热烈祥和,阿嘎尔向林业局长倾诉了关于办电的想法,表示一定能办成的决心,请局长将盟林业局的四万元直接给自己。局长瞪直眼睛,说:“老阿,你这是明白人说糊涂话吧。办不办电我不管,宋书记说过了,没有他的同意,这笔钱不能动。就是盟林业局同意,也通过宋书记呀。这个事你得找宋书记说。”

  “那好,离下班还有时间,我找宋书记。”

  “我们等你啊。”办公室里的三个人同声合唱。

  到宋书记办公室,宋书记正拿电话训人。看见阿嘎尔进来,他把座机听筒“啪”地放下,生气地说:“什么玩意儿,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破烂事儿!”

  阿嘎尔没坐沙发,而是找一个小塑料凳子坐下。他把两只手藏进两条腿之间,并互相激烈地揉搓着。如此这般,过好长时间,一直没有动静。宋书记又看一眼阿嘎尔,问:“你这么快就上来了,什么事?”

  阿嘎尔脸“唰”地通红,一路上准备好的很多巧言妙语荡然无存。他把头埋进自己的怀里,两只手更加激烈地相互揉搓。

  “什么事啊,都下班了,我要回家了。”又过很长时间,宋书记站起来说。

  “宋书记,请您吃饭……”

  “吃啥呀,吃寡蛋还是毛蛋?”

  阿嘎尔如遭雷击,浑身颤抖,又像霜打的菜叶,将头耷拉下来。《阿嘎尔下乡记一》里是送过寡蛋,但《阿嘎尔下乡记二》里不是重新送了吗?怎么回事儿,后送的鸡蛋还没到宋书记家?

  “不吃了,你回去吧。”宋书记往外走。

  “宋书记,胡节嘎查还是想办电……”

  “办电?开会不是说好了吗,我说话不好使啊?快拉倒吧,别再糟践人家了。”宋书记走出了办公室。

  “我们有决心,我们有能力……”阿嘎尔跟在宋书记后面,反反复复就这两半句话,一直跟到宋书记上车,一直说到宋书记上车。

  阿嘎尔没回林业局吃饭,与张主席简单对付后,找招待所住下。第二天早晨,还没有上班,他就来到宋书记办公室门口,等宋书记。宋书记来了,好像没看见阿嘎尔,径直走进办公室。阿嘎尔弯弯腰,点点头,也没说话,跟了进去。他找到昨天的塑料板凳坐下,情况跟昨天一样——低头,搓手,红脸,不吱声。

  “你还有什么事?”过好长时间,宋书记好像生气了,问。

  “我们有决心,我们有能力……电力局还说……”

  “嘎尔,你这是啥意思,你要胁迫我吗?告诉你,谁都不好使,这个事再不许找我。”宋书记夹笔记本,愤愤走了出去。这一上午再没有回办公室。

  下午上班时阿嘎尔又来了,第二天早晨上班时还来了。如此这般两天半,宋书记实在太生气,骂一顿阿嘎尔,并轰了出去。

  阿嘎尔垂头丧气走出来,路过一个办公室门口时,听见里边有人在议论自己,并不断传出“哈哈”大笑声。他放慢脚步听,一个人问:“阿嘎尔来几天了,什么急事呀?”“急事?能来几天,说明并没有急事。”“看他哭丧着脸,好可怜……”“哭丧着倭瓜脸,好像谁欠了他两吊钱似的。”“刚才宋书记好像训他了。”“脸皮比城墙还厚,不体谅领导的苦衷,没心没肺,我算服了,没见过这样的人。应该体重很轻,可是不轻啊。”“到底什么事啊?”“说要办电。领导不让,老磨叽……”“凭他这样个劲头,说不定真能办成,鸡吃石头子儿,自有鸡的道理。”“小声点……”阿嘎尔推门进去,使劲瞪宋书记的秘书。

  “瞪我干啥,大伙儿夸你呢。”

  “背后说人,你哪有好话?”

  林业局长给阿嘎尔支一招,要阿嘎尔如何如何。阿嘎尔想:骂都挨骂了,轰都给轰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他又想:如果这般如此还不行,我就找一把手书记和旗长。

  吃完晚饭,阿嘎尔买两瓶酒、两条烟和一篮水果,摸黑去了宋书记家。这一次阿嘎尔体验了比挨骂挨轰还难受的滋味。他这是第一次拎东西去领导家。这是干什么呢,领导会怎么看你?尤其别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但不去又怎么办呀?他心里充满矛盾,愁绪满怀,步履艰难地来到宋书记家大门口。这是一座四间瓦房,独门独院。阿嘎尔走到大门口,并不是敲门,而是突然加快步伐走了过去,并且大步流星很快走到胡同尽头。他自己都听见胸口“扑腾,扑腾”作响,连耳膜也跟着震动。他用肩膀帮助呼吸好长时间,才慢慢镇定下来。“拉倒吧,回去!”阿嘎尔往前走。走出几十米,转念又想:“不行,不能回去!”阿嘎尔又回走。他把右手攥成拳,将拳眼捂在嘴上,吹调子:“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冒着敌人的炮火……跨过鸭绿江……”阿嘎尔哼上几曲,给自己壮胆。阿嘎尔又一次来到宋书记大门外。他伸过去手,刚要敲门,马上痉挛般缩了回来,好像脚下被扎了一下,跳将起来,头重脚轻根底浅,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比刚才还快地跑将过去,跑到胡同的另一个尽头。阿嘎尔还没有站稳脚,黑暗中好像走来一个人,于是拼命往前跑。为了蒙蔽黑暗中的“来人”,还特意绕几个弯儿,最后跑进居民区外的树林里。不知多么倒霉,阿嘎尔绊一跤,往前倒下,满怀砸在地上,左颧骨磕在一块坷垃上,把坷垃给磕碎了,溅起的沙子进了满眼。所拎东西四处逃窜……阿嘎尔呻吟着站起来,手指酸麻弯曲,久久不能伸直。他把全部身体蜷缩在肩膀底下,上衣里边,像一只夜栖的小鸟……这是一个初春发情的季节,在月暗星稀的夜晚,人欲横流的小城镇猫和狗们,在树林里的各个角落撕裂嚎春,在树头上,小城镇的乌鸦等飞禽们也在“扑棱,扑棱”地追逐噪叫着。阿嘎尔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

  经过一番激烈而生死思想斗争,阿嘎尔最终敲了宋书记的大门。出来一个人,经过严格拷问,阿嘎尔被带了进去。

  “叔叔哭了。”宋书记的孙女一手抓一枚鸡蛋,此时坐在纸盒箱上。看见阿嘎尔,站起来,趔趔趄趄来到阿嘎尔跟前,说。

  “叔叔,吃鸡蛋……不吃?你爸爸打你了吗?妈妈,快给叔叔吃奶。”小孙女喊她的妈妈。

  阿嘎尔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龇牙咧嘴,光有笑的意思,没有笑的声音。就是那个笑的意思也不是从皮下肉里真心诚意堆出来的,而是勉勉强强,想控制而没控制住面部肌肉杂乱无章的有气无力的堆积。

  小孙女坐回纸盒箱上。阿嘎尔目光跟着小孙女移动,移动到小孙女屁股底下的纸盒箱上。“这不是那天其木格装鸡蛋的纸盒箱吗?都好几天了,才送宋书记家?”阿嘎尔愤愤想,把几天以来所有的怨恨都撒向畜牧局局长身上。阿嘎尔拿出五百元给了小孙女,并东一句西一字,而且牛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些什么,谁也没听清楚。后来他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阿嘎尔垂下头,除了干笑傻笑,再没有言语。

  “小阿,你真是冥顽不化,像枯木一样腐朽,像干牛皮一样僵硬,我算服了你了……我也是为你好吗,怕你把人家的事给砸坏了。你说有决心有能力,但墨写的诺言遮不住血染的事实。那年给他们办高压,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解决照明,可是后来呢?前年给三万,干什么了,啥也没有……你看,我都给你们订好了柴油机、水泵,你让我怎样跟人家商店说?算了,让我受去吧……你说能办,你就试试吧。不过钱不能先给你,看你能不能办成。我也给盟林业局负责吗。”

  阿嘎尔站起来,胖乎乎的脸上慌慌张张刚要跑出来笑容,一股咸水从鼻子流进嗓子,流进了肚子里,还有一股噙满了双眼。他挖空枯肠也找不着词儿,把脸扭到了背后。他的嘴唇哆嗦,把一张脸都畸形古怪地带活起来了。

  “叔叔哭了,你妈妈打你了吗?叔叔,叔叔……”小孙女喋喋不休。

  阿嘎尔回招待所,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他那哭啊,气死窦娥冤,赛似孟姜女,眼泪洇湿床褥一大片。哭完脸上现出大便后的幸福表情,感觉轻松舒服极了。他到服务台给其木格打电话,连打三次都不接。没办法,找来张主席,让张主席打电话,通知胡节嘎查:“办电的事儿成了,要其木格张罗三万元,明天十万火急来农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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