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嘎尔下乡记3 七
七
阿嘎尔来到了稻田。稻田里插秧的人更多,插秧速度更快,差不多已经插完2∕3。彩旗和条幅比昨天也多了不少。这是旗农业局特意安排的,说旗主要领导要亲自参加今天的现场会,还有盟农口部门的领导们也来参加。
稻田往西是旱田,是今年统一建设的基本农田。种的玉米、大豆之类作物。玉米和大豆抓苗好,长势也好,绿油油蔓延过去,已经盖住黑色土地,犹如毛茸茸绿色地毯。真所谓南国春来几千里,绿风灌满胡节村。“见苗三分喜”,看来今年是好年头。绿色地毯上穿梭着很多人和马拉犁杖跑,他们插完稻秧,开始铲地蹚地。马在前面扬鬃甩尾,它的后面鞭花脆响。尤其人们争先恐后蹭蹭往前拱,脚打后脑勺却欢声笑语。在稻田和旱田之间的田埂上出现一个花枝招展的倩影。阿嘎尔定睛看是其木格站在那里。她穿一身白色,脖子上围红纱巾,远远看去,像鹤立鸡群般高傲。她来回走动,还不停地指手画脚,又像蝴蝶翩翩起舞。“蓝晶晶的天,绿幽幽的地,白闪闪的她……”在早晨太阳挥洒的光晕闪烁下,蓝的更蓝,绿的更绿,白的更白,是绝妙的一副丹青画。阿嘎尔踏着宽敞的田间路向其木格走去。他并没有什么要商量的事,他就是想跟她在一起。
“这小家伙儿,干什么呢。”阿嘎尔摸摸一个小男孩的头。
“你没看见这是在插秧吗。”小男孩蹲在路边,抓几株稻秧在往泥里插。
“插秧干什么呀?”
“我妈没告诉你吗?我们以后不吃炒面,就吃大米了。”
路边的池子里有一对男女正在插秧。“噢,是他们。”
“插多少了?”阿嘎尔问一对男女。
“快了,今天就能插完。”女的回答。
他们是《阿嘎尔下乡记一》里介绍过的看大仙,等35岁转运发达的两口子。男的叫塔日根,汉意是胖子。路上玩插秧的男孩是他俩的孩子,骂阿嘎尔“炒面炒面,说多少次了,还要问”的就是他。
阿嘎尔晃晃脑袋,笑了笑——那是阿嘎尔组织十个嘎查1000多名劳动力,会战这块甸子地挖渠修路的第一天。嘎查达向阿嘎尔汇报说:有几个劳动力说啥也不出工。其中就包括塔日根。“别的嘎查都过来帮你们干活儿,哪有自己不干的?”阿嘎尔气坏了,到中午,一个个找那几个不出工的劳动力。第一个找到塔日根家。塔日根还有另一个问题,就是不种稻子。塔日根媳妇看见阿嘎尔进来,一手拽丈夫,一手抱儿子,“扑通”一声一起跪下了。
“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呢?”阿嘎尔慌不择手,连退两步。
“阿书记,救苦救难的菩萨,受凡夫弟子一拜!”三个人像捣蒜般一起磕头。“那年看大仙,大仙说:35岁才转运。大仙还说过:如果这以前有贵人登门,再过来看看。今天上午,我俩去看大仙,告诉了那天阿书记来我家的事。大仙算了一会儿,说:你俩转运发达的时间提前了,要我俩回去听阿书记的话,好好干活儿。阿书记,您看,真灵,‘燕子不进愁门’,多少年了燕子不进我们家。那天阿书记您一来,燕子也跟着进来了。”塔日根媳妇指指堂屋屋顶檩子上的燕窝,说了一大推。
“别说没用的。说说种稻子和义务工的事儿。”张主席说。
“种,种,种,让我种多少就种多少,只要阿书记说就行。义务工也出,下午就出。”塔日根媳妇说。
塔日根媳妇说话算数,他们卖了唯一一头驴,种了八亩水稻,包括老太太人均2亩。义务工也再没有缺过勤。
阿嘎尔进东屋,想看看老太太。老太太坐炕沿,挽起裤腿,在搓纳鞋底用的麻绳。她认识阿嘎尔,从炕上下来,拿手指戳塔日根,然后跟阿嘎尔说:“马瘦毛长耷拉鬃,穷鬼说话不中听。我这儿子没文化,请书记别见怪。”
“说得挺好,还做了保证。尤其您儿媳妇,不错,不错,您老好好监督监督。”
“还是书记会说话,鸡蛋黄味鹦鹉声。”
挨着塔日根稻田往南靠水泡是今年新增加的300亩稻田,是八户打六眼大井,所谓以井带地开发的新稻田。当时水稻开发是硬性任务。虽说开发水稻为的是解决温饱,但真正的贫困户是种不了水稻的,因为种水稻成本太高。所以要完成任务,取得成绩,必须依靠大户。另外,以井带地是旗里制定的鼓励优惠政策,更主要的是这符合上级文件精神。当时上级层层下发文件,深化农村牧区改革,建立健全双层经营体制,核心就是推行“两田制”。所谓“两田制”,一是口粮田,人均分一小部分耕地,解决口粮,其余大部分土地全部承包,包给那些完成农业税(包括牧业税、羊毛说、生猪屠宰税、牲畜交易税、牲畜登山费等等)、三提五统、定购粮以及教育集资、教育附加、以工代金、民兵训练、企业管理、超种面积罚款、扶贫、开发周转金、联合国养羊款等等任务好,出义务工好的所谓种田能手,实行规模经营。在这一政策作用下,农村土地分配出现不均现象,加之部分村民自私开荒,扩大四至,分配不均越来越严重。十多年以后,土地二轮延包,强调的是土地平均分配。很多地方开始上访,一度出现混乱。胡节嘎查也不例外。其木格红火十多年,在这一波上访运动中被免了职。有人说:“构建和谐先讲政策和谐。”说的非常有道理。在不和谐的诸多因素中,政策不和谐不一致是主要因素之一。
六眼井的第一眼井是朗头打的。因为投毒放火,朗头被派出所抓去关了几天。后来其木格说情,阿嘎尔就让派出所放了人。从这一点上,朗头非常感激其木格和阿嘎尔。朗头这个人很有心计。他跟二赖混,虽然充当打手,但始终留有后路,尤其一点不白干。你看,不几年就攒了不少家底。这一次,一听说鼓励开发水稻,他看出来前景良好,就打了一眼井,顺势拥有了50亩上等土地。就是这50亩稻田,也不是自己掏钱开发的。他从外地招一个客商,说要合作经营,一切费用由客商出资负责的。种几年,等稻田土地成熟后,就与客商解除合同,白得了50亩良田。朗头迅速发达,成了胡节嘎查上等富裕户,从此彻底改邪归正。
在朗头的稻田里有两台插秧机正在紧张作业,操作手是陌生人,估计是外来客商。朗头背手走方步,正在骂狗生的娘。狗生就是《阿嘎尔下乡记一》里骂父亲吃了自己随礼的满月酒的狗生。狗生不知喝了多少酒,满口酒味,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海阔天空,大谈高论,对于朗头的责骂不予理睬。“操你妈,再不干活,就给我滚蛋!”朗头声嘶力竭叫嚣道。“朗哥,真生气了?没说不干呀,干,干……”
“哎,这种人,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别无它法。”阿嘎尔长长叹一口气。
狗生也是不出义务工的一个。那天阿嘎尔从塔日根家出来去了狗生家。在狗生屋里冷冷清清,看样子炊烟很难粗壮起来,细得像筷子。屋里只有狗生,不知在哪儿喝了大酒,蜷缩在炕上,进来几个人,不如几条狗。“你为什么不出义务工?为什么不种稻子?”阿嘎尔质问。“出那玩意儿工,谁给我喝酒?有酒也喝不着,都让你们狗东西们喝了。”狗生伸直身子,斜看阿嘎尔说。“给我起来!”阿嘎尔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上前抓住一条腿往下拽。狗生“出溜——”一下滑了下来,一堆泥巴坨在地上。“操你妈……”狗生以为嘎查达拽的,冲着嘎查达要爬起来。阿嘎尔以为骂自己,朝屁股踢了一脚。狗生又坨回地上……
“再不出工,啥也不准给他!”阿嘎尔感到没有辙,甩一句走了出来。在外面遇见狗生父亲在来回转悠。老人脸上更皱,能夹住苍蝇,但哭的样子堆了一大堆,把那些皱褶都给压塌了。阿嘎尔说:“咋喝成那样,再别让他……”“阿书记呀,这小子真让人受不了,一点也不听我的话。随便哪个混蛋傻瓜跟他胡说八道,他都听。求您劝劝他。”狗生父亲青铜雕塑般黝黑的脸上写着无限的忧愁,他眼皮不怎么往起撩,一副春困秋乏夏瞌睡的样子。阿嘎尔问:“你在这儿转悠什么呀?”“我想上西天,找梯子呢。”“别找了,西天没有东土好。你先等着,我给你安排安排。”
在狗生家阿嘎尔虽有失但仍有得,他想到了两条计策。一是告诉嘎查达,1200亩饲料地不能按人畜比例分配,按劳动力分配,不出义务工不给饲料地。二是抓紧出了《芒根苏木农村工作实施细则》,其中一条规定:每个男劳动力每年出苏木和嘎查义务工各15天。每个工日按50元计算列入合同,年末按完工情况结算。畜力车完成嘎查义务工两天,机动三、四轮车完成嘎查苏木义务工各两天。畜力车一天工按150元计算,机动车一天工按300元计算,计入合同,年末按完工情况结算。
就是这些措施,也没有治住狗生。狗生一直不出义务工,也没要任何东西,包括人均两亩口粮田。后来狗生出去“闯”世界,一直没有回来。父亲刘二去苏木敬老院,度过了晚年。芒根苏木虽然穷,汗珠子落地都摔八瓣,但阿嘎尔坚持办敬老院,办得还很不错。所以像刘二这样老人去敬老院,算是享福了。
我们的一些同胞就得这样,靠扶贫解决不了问题,就得用社会保障来解决。
打大井的还有“正班子”毕力格一眼,开商店的李家一眼。二赖一眼,据说跟巴图合伙打的,但就不说巴图。其木格老姨一眼,据说跟其木格合作打的,也不说其木格。巴图和其木格都不说打了井,两个人都留了后路。还有一眼井是三兄弟联合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