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嘎尔下乡记3 九
九
宋书记说的是修田间路那天发生的事。那天,阿嘎尔组织附近十个嘎查劳动力来胡节修这块地的田间路。这一天,多数嘎查劳动力出勤率都不高,所以这些嘎查按劳动力分段后都剩了不少空段儿。满以为一天就能完成的工程,按这样的出勤率,不知将拖到哪天。尤其让阿嘎尔生气的是胡节嘎查出勤率更低。胡节嘎查1∕3劳动力由民兵连长带队帮助电力安装,1∕3劳动力由治保村长挂帅栽农防林,剩下的1∕3由新任嘎查达领队出了修田间路的义务工。不知咋这么巧,最后这1∕3的人都是人家挑剩的老弱病残或吊儿郎当之辈。在农村本来有个阄儿,年初抓一次阄儿,这一年,或者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无论摊派任务,还是分配东西,都是按抓阄顺序来进行,如此这般什么说道都没有。比如分东西,分好分赖没有说道。比如分干活儿任务,分好干和不好干的也没有说道。像今天这样出三种义务工,应该按抓阄顺序出,可是民兵连长说,自己官小,另外电力安装是细活儿勤活儿,所以挑了第一茬好劳动力。治保村长也是同样理由,挑走了第二茬。最后只能剩下这帮人。
阿嘎尔不知强调过多少回,人家别的嘎查都过来帮助你们干活儿了,你们胡节就不能少干。所以给胡节分配任务时按所有劳动力人数分的。要1∕3的人完成全嘎查的任务,这不是要命吗?更主要的是应该出义务工而没出的还有不少,他们凭什么不出?于是胡节嘎查工地上吵吵闹闹,骂骂咧咧,快到中午了,还没有开干。阿嘎尔巡视工地,最后来到胡节嘎查工地上。
“这小子来了以后,天天让我们干活。操,什么玩意儿……”在吵吵嚷嚷之中不时还有这等骂声。
看到这等情景,听到这等骂声,阿嘎尔勃然大怒。这时其木格也刚刚过来。阿嘎尔当着其木格面,训嘎查达,还说了不少胡节的不是。
正当准备整顿秩序,整治队伍的时候,旗委宋副书记秘书打来电话,说:宋书记已经到了胡节。阿嘎尔往东看,有一辆丰田霸道沿着弯曲不平,像一条焦干的丝瓜小路,打着波浪,蹦着跳着驶来。阿嘎尔招呼张主席和其木格向东走去。
宋书记这次来主要有三:一是听说胡节开始办电,这是不敢想象的事,过来看看究竟。二是听说芒根苏木今天将组织大兵团会战。凭着自己的印象,凭着芒根德行,这更是不敢想象。三是最近旗领导调整包联苏木,一把手旗长包了芒根。旗长跟宋书记说,过几天去芒根,还特意点了胡节。宋书记今天是来打前站的。
胡节嘎查办电已经完成高压部分,现在正紧张施工水稻区域低压部分。2000亩土地翻耙也完事。翻耙过的土地暄得乎的,像张发面饼,在上午阳光照射下闪烁着黑黝黝的光芒。庄稼人一看就稀罕。肥沃的黑土地上蠕动着一千多人拉开的长蛇阵,虽然劳动劲头不高,劳动进度不快,但“田”字型田间路和两旁排水沟轮廓开始出现。宋书记虽然不说话,但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讶和满意。
阿嘎尔把宋书记领到栽防护林现场。他以为这是最优秀的看点。栽防护林已有几天,阿嘎尔也是第一次过来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栽过的防护林株行株距十分不整齐,还不如小孩子玩了。埋杆呢,应该是从地里窜出来的树干,可是不少是树枝树杈之类。另外,本来强调的是柳木,可不少是杨木。尤其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栽过的埋杆让驴呀马呀啃得,白花花没有一个全“尸”,惨不忍睹。阿嘎尔狠狠瞪一眼其木格。
“小阿呀,这栽的是什么呀?”宋书记问。
“重栽,重栽,都重栽……”阿嘎尔发疯般拔掉几根埋杆,比被啃过的埋杆还痛苦和难受。
“这么好的地就得栽好的树。这样吧,我给你们解决好埋杆。好好栽啊,栽不好看我怎样收拾你们。”宋书记看其木格,也看村民们说。
“一定,一定……谢谢领导,谢谢领导。”阿嘎尔从窒气般困窘中挣脱出来,说。
宋书记当场写纸条,递给阿嘎尔,“正好有一批柳木埋杆,先给你们吧。”纸条是写给开发办的。
“去看看你们新栽的片林。”宋书记提出新建议。于是大家来到今年新栽的2000亩片林旁边。这块林由于采取的措施比较得当,老百姓积极性被带动了起来,更主要的是阿嘎尔亲自指挥亲自监督亲自验收,所以栽的质量都很不错。阿嘎尔满以为作为亮点可以拿出来给宋书记看,可是结果呢——有一头牤牛踩在开沟里,悠闲自得地往前走着,它一边走,一边伸出漫长的舌头,准确无误地勾住一个个二年生杨木树梢,然后往一边甩头,“咔嚓”一声,树梢被折断,进了牛肚里。有的连根被拔起,吃了上半截,扔了下半截。该牤牛踩了一沟又一沟,吃了一行又一行,在2000亩新栽片林中制造了一带死亡区。
毛敖海老头看见来了一帮人,龇牙咧嘴走上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看看宋书记,说:“这又是来了谁?”
“老兄,干什么呢?这是你家牛吗?”宋书记问。
“这是咱村的‘巡视员’,由我看管着呢。”
关于这头牤牛,有几年了,不少苏木领导都说过要处理掉,可是一直没有处理。上次阿嘎尔不是也说过吗,牛主人仍没有当回事儿。二赖被公安局带走还没有回来,但这头牛与二赖并没有关系。阿嘎尔打听过了,该牤牛真正主人是前任党支部书记巴图。巴图被免职后,更有抵触情绪,他硬留着这头牤牛,想看看你阿嘎尔究竟能怎么样?
“‘巡视员’是什么意思啊?”宋书记好奇地问。
“就是把它放出来看看哪家母牛发情了没有。”
“看出来有发情的,怎么办啊?”
“少数几户找配种员人工授精,其他户都让它整了。”
“你们村里,这样的‘巡视员’还有吗?”
“有。咱们村有两个。咱这个管西半部,所以还叫它西片长。”
“黄牛改良不许留牤子,知道吗?”
“不是可以留扫尾牤子吗?”刚刚实行人工授精的时候,是有留扫尾牤子的政策,但这都多少年了,早已废除了这一政策。
“老兄,早都不让留了,抓紧处理吧。怎么把牤子放在树林里呀?你看把新栽的树都给吃没了。”
“让你看林,你就这样看啊?”其木格铁青了脸,喘粗气喝问。
二赖被抓走后,原以为“他家”牤牛早给处理了,所以其木格照顾毛敖海,让他看护林地。这是大家想争都争不过来的好差事。可是毛敖海一脚踩两船,既接了看林地的公差,又没有放弃给人放牛的闲差,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兼职。
阿嘎尔肺子都快炸了,但当着领导面怎能发作呢。尤其面对毛敖海,开口难骂笑脸人。
“黄牛改良一票否决,你们这是……”宋书记说了半句话,推旗里有事就回去了。宋书记走后,大家闷在那里久久没有言语。正当这样无从说话,但都燃烧着熔岩即将迸发的千钧时刻,从坨子里边有一牛车拉新砍的自然榆树和沙布蒿,还有几捆树枝,上边坐着两个人,往村里走来。
“你们都是什么玩意儿!”阿嘎尔突然爆发,给修路工地上的招聘警察打电话,要他们马上过来,一是扣了这一牛车,对滥砍盗伐行为严肃处理。二是没收这头牤牛,叫派出所来车拉走。警察们很快过来,按照阿嘎尔命令把牛车和牤牛都拿到村部,暂时控制起来,以待大部队过来增援。
阿嘎尔再没有二话,愤愤往村里走。他叫嘎查达过来,一起去处理不出义务工的“坏”分子们。他第一个进了塔日根家,第二个进的狗生家。在狗生家遇到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在外面与狗生父亲说话,正进退维谷的时候,在修路工地上的副苏木达打来电话,向阿嘎尔汇报说:“不少嘎查都修完了路,要求验收。”
“你是干什么的,验收都不会验收?”阿嘎尔在手机里吼道。
“阿书记,我怕验收不好……”
“行,我过去。”阿嘎尔正想早点离开狗生家,现在终于有了理由,他快步流星走开了。
来到修路工地上。所谓完工的不少嘎查,其劳动力们都呆在那里,或站着,或蹲着,或踱步,焦急地等待验收。老百姓喊村民小组组长验收,组长不敢推嘎查领导。嘎查领导们也不敢验收,找工地上的负责人副苏木达。副苏木达怕验收达不到阿嘎尔所要求的标准,就找了阿嘎尔。没完工的劳动力们骂着娘,骂着祖宗,懒洋洋,懒散散,在继续干活。嘎查干部们——党支部书记、嘎查达、党支部副书记、综合治理副嘎查达、文书、民兵连长、村民小组组长们,每个嘎查少则7——8人,多则12——13人,他们或团坐在那里,谈论着天南海北,或俩俩仨仨穿行在工地上,不时跟干活的劳动者们闲扯、对骂,还经常指手画脚,纠正干活的错误。
在十一个嘎查工地上,阿嘎尔普遍走了一边。结果就两个嘎查合格,九个嘎查不合格。当然有的还没干完。这次工程,有六个嘎查第二天重新出工才验收合格,两个嘎查出三天工才验收合格。胡节嘎查前前后后干了六天。这是阿嘎尔硬逼着修出来的路。芒根干部群众尝到了阿嘎尔的厉害和倔强劲儿。
“就照这个标准验收……”阿嘎尔刚跟副苏木达说,招聘警察来了电话。警察在电话中颤声颤气,说:“来了几个人,不让装牛。”
阿嘎尔叫上所有的苏木干部,塞满“212”吉普车,立马来到村部。派出所拉牤牛的车来了,警察们正准备装牛的时候,来了好几个人,多数为妇女,她们上来就跟警察们撕把起来,不让装牛,而且还将牛牵回去。大家正搅在一起,势均力敌的时候,阿嘎尔及时赶到。“住手!”阿嘎尔虎啸道。
“共产党……土匪……日本特务……抢老百姓的东西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牛主一方男的不动弹,女的更来劲,一边撕扯警察,一边干嚎不止。
“给我上——”阿嘎尔喊。
看见阿嘎尔,警察们重振旗鼓,听见阿嘎尔喊声,苏木干部们如赴战场,大家排山倒海般一起涌过去,早把牛主一方用人体铸成的铜墙铁壁挡在外边,剩下的力士们抢抓机遇,一起上来,振臂高呼,千钧用力,像旱地拔葱,将六岁牤子扔上车上。“开车——”从装牛到开车几乎没有时间和空间距离,装牛车尥蹶子而去,早已跑了很远。看这等情景,并不是胜利后的高歌,而是失败后的逃跑。牛主一方反倒不哭了,他们围过来共同地十分努力地将瘫坐在地上的一女扶起来。
这一年,阿嘎尔共没收七头牤牛,都进行了拍卖处理,苏木和派出所各分一半所得。不过,到年末收三提五统时,给各户顶了账,而且顶得较多,多少减少了一些仇恨。
可是到没收胡节牤牛半年后,牛主人起诉了苏木政府和派出所。理由是:在抢牛过程中苏木干部和警察推倒牛主人,将其致残。经过一年半的拉锯,旗法院判苏木赔款。阿嘎尔不服,上诉中级人民法院,又找有关部门申诉。反正阿嘎尔在芒根呆了三年,自始至终为这个案子所纠缠,摊上了一桩非常倒霉的事情。但是阿嘎尔一直没有赔钱,而继任者到底没能逃脱,终究赔了钱。据说,伤残牛主原来就有股骨头坏死病,抢牛那天根本没人推倒她。
解决完牤牛问题,还要处理滥砍盗伐分子。阿嘎尔先争取了其木格的意见。其木格的意思是,老百姓实在没烧的才上坨子砍柴。再说了,这种砍柴不是现在才有,也不是这一家两家,所以没收没收就算了。其木格还有更深层次的用意,即在这等情况下不要太得罪人,不要树敌太多。
“不行!杀人可恕,国法难容!”阿嘎尔用牛嗓子狼嚎。他喊出来的声波形成气流,四处荡漾,八处撞击,在墙壁和棚顶上的灰尘纷纷掉落。其木格触电般一阵痉挛。她拿眼睛看阿嘎尔,阿嘎尔穷凶极恶,十分的冷酷和蛮横,有排山倒海般的恐怖。“什么人,不讲理。”其木格愤愤想,与前些天一起共患难的阿嘎尔判若两人。其木格恨吗?委屈吗?或者是什么心情?喉咙里好像有蛔虫,急欲一吐为快。她愤愤站起来,愤愤走了出去。
其实,阿嘎尔并不是跟其木格发火。他让其木格说但仍想着自己的事儿。今天受刺激太多,所以尽管其木格并没有说什么,但一丁点的外界因素都很容易构成新的刺激。去盟林业局回来,其木格一直不理自己,他曾尝试过各种努力,也一直没有效果。今天这样一喊,尤其那副德行,阿嘎尔的蛮横、霸道、不讲理一面暴露无遗。本来一层阴影还没有拨开,又蒙上一层。
“把那两个家伙压上来!”看到其木格走出去,阿嘎尔更加暴躁,比刚才还大地喊道。可是,两个滥砍盗伐分子进来以后,阿嘎尔马上平静下来,充分表现出在这方面的丰富资历和老道稳重。阿嘎尔给两个人讲了几句大道理,然后作出决定:一、没收滥砍盗伐赃物;二、每捆罚2、00元,共罚120、00元;三、义务工缺勤,每人罚50、00元,秋后算账。再不出工,不给承包田。
没收赃物和今天的义务工罚款秋后算账都可以,就是现要120、00元感到特别困难。两个“坏”分子先求饶,怨恨自己“兔子落运遭老雕”。后耷拉脑袋不吱声,颇有死猪不怕烫的架势。阿嘎尔看出来他俩使用拖累战术,于是端坐在其木格办公椅子上,开始给闷上了。阿嘎尔伸出中指,开始搓桌面,搓呀,搓呀,不说话,不看人,那个场合啊,真让人憋死。阿嘎尔出去解手,在外面碰见张主席,耸耸肩膀,说:“闷住,要闷住。”有个招聘警察上来给阿嘎尔递纸条。阿嘎尔打开看,纸条上写:“是否要110警察来?”阿嘎尔撕碎纸条,说:“这点小事,还要一百一十个警察?笑话。”解手回来,阿嘎尔继续搓桌面。这是一个很漫长漫长的过程,其木格办公桌桌面彻底给搓了干净。
过中午,快到一点。突然“咣——当——”一声响,门给撞开,一个男子波波扇火闯了进来。他显然喝了不少酒,袒露胸怀和肚皮,裤裆也开了。他把袖口使劲往上提,然后摩拳擦掌,张牙舞爪,大骂不止:“操你们妈的,看谁敢罚款。”
“拿出去,收拾他!”阿嘎尔向警察们下了命令。此时的招聘警察已经比上午多了好几号人,是阿嘎尔中午火线招录的。
几个警察将男子架起来,带到学校办公室去了。过十来多分钟,该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红肿,把嘴,甚至把脸往一边拉过去,没有了刚才的神气和威风。他哈腰抱手往出走。他的同伴问他:“咋样啊,你怎么了?”“他奶奶的,我蹲下去就警察,蹲下去就警察……那俩小子不是人,啥时候当警察了?”他反问同伴。走出几步远,该男子扭回头,朝村长脊背窝狠狠盯了一眼。后来才知道,他是两个“坏”分子的弟弟,二赖的打手之一。十指连心,切肉连皮,另外,今天发生牤牛被拉走,滥砍盗伐被没收罚款等事宜,有人请该男子去喝酒,并授意他如何如何。
要说胡节开始好转,芒根开始好转,今天发生一系列事情以及能够解决这些事情,具有里程碑意义。
两个滥砍盗伐分子终于扛不住了,按他们的话说:真正服了。他俩求阿嘎尔,要钱没有,给苞米行不?阿嘎尔同意了。两个人高兴地走出去,不一会儿背回来一袋苞米,也就50斤吧,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阿嘎尔。“行吧,态度好就行。”阿嘎尔法外开恩,了结了这一案子。其实他就是按其木格的意图办的案子。
“你们知道查吉嘎(蒙语,指喜鹊)为什么上电线杆子上搭窝吗?”阿嘎尔问两个人。
“不知道。”两个人用害怕的眼睛看阿嘎尔。
“都是你们逼的!”
两个人更加害怕。
“你们看看,你们把树都给砍了,它们上哪儿搭窝,只能上电线杆子上。”
“是,是,是,以后不敢,以后不敢……”
两个人的一个,进来时没有,出去时有点瘸了。问怎么回事?另一个说:“嗨,别提了。上树上砍树枝,最后砍自己站的那一枝,结果连人带树枝都掉了下来。”瘸腿的开始埋怨:“没烧的,老婆骂;我说捡牛粪,老妈骂;不出义务工,公社罚;上树砍枝……屋漏偏遭连雨天,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埋怨话像一条污水河,源源不断往外流。
十个嘎查的大小领导们早都来到村部,等待阿嘎尔入席开饭。这些领导们,包括他们的司机们(所谓司机是这样的:出苏木义务工,嘎查干部们坐车去,回来时也坐车。有条件的嘎查坐三轮四轮,没条件的坐马车。这样就有了司机一职和称谓。司机不是白拉人,算运费),包括苏木干部们,足有100多人。这是阿嘎尔的意思,阿嘎尔说,人家帮你干活了,你得供一顿饭吧。另外,这是其他苏木镇,包括阿嘎尔在白音花的时候都是这种做法。只要出义务工,会战修路挖河之类,必须让工地所在地嘎查,或者就近找一个嘎查办伙食,犒劳辛苦的乡村两级干部们。阿嘎尔处理完所有的事情,由苏木张主席陪同,挺胸抬头,气宇轩昂,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门栏,走进了招待嘎查书记和苏木领导一级的学校一间教室里。入座以后,阿嘎尔自告奋勇,站起来致酒词。他抢抓机遇,不失时机,充分利用这一平台,讲起了工作。他表扬了完成任务的两个嘎查,严格要求没有完成任务的其他嘎查明天必须出工,限期完成任务。他还特意点了胡节,并进行了一顿批评。结果这顿饭,哪里是犒劳?大家别别扭扭,慌慌张张,草草率率,囫囵吞枣,早早结束。
可是,其木格与众不同。她坐在阿嘎尔桌上。不少嘎查书记早都退席了,就剩两个完成任务的嘎查书记和几个资格老的嘎查书记仍没有退席。苏木方面就阿嘎尔和张主席。张主席偶尔说一些话,其他人很少说话。阿嘎尔每次举杯都要跟每个人碰一边,然后不看别人喝没喝,也不说话,自己就干了。其木格呢,不劝人,也不要别人劝自己,一个劲儿自己喝,也不吃菜。其他桌都散了,这张桌也没人想继续喝,其木格仍没有不喝的意思。嘎查达了解其木格的酒量,劝她不要喝了。其木格喝退嘎查达:“滚一边去!”后来,嘎查达要拿走酒杯,其木格抡起拳头打嘎查达。阿嘎尔看在眼里,早已筋酥骨软。但不便说什么,也喝了不少闷酒和冤枉酒。
其木格丈夫气喘吁吁跑了进来,满身是汗,满身是土。他想坐一条长凳上,结果坐偏了,一屁股瘫在地上。他沮丧着脸,几近哽咽:“还喝,两头牛,找不着了……”
“找不着拉倒!全找不着更拉倒!”其木格端起一杯三两酒,“咕嘟”一下,全部豪华了。
原来,昨天早晨其木格丈夫把牛放出去,过中午牛们自己回来了。清点一看,少两头母牛。其木格丈夫找一下午没找着,今天没出义务工又找了一上午。他实在找不着了,过来想跟其木格说说,安排一些人继续找。没想到其木格反过来跟自己发火。
“你安排人找一找。”阿嘎尔跟嘎查达说,转过来安慰其木格丈夫:“你码脚印了吗?别着急,再找找。如果找不着,也不让你受损失。”阿嘎尔在白音花苏木时曾建立过嘎查干部重大损失补偿基金。如果哪位嘎查干部遭受了损失,都用该基金给予全额补偿。名曰基金,实际就是嘎查和苏木各补一半。阿嘎尔早都想好了,在芒根也建立这种制度,使嘎查干部无后顾之忧,让他们积极大胆工作。上次“正班子”毕力格猪被药死,其木格秸秆被烧光,如果没有破案,也想用这种办法补偿来着。
“再不能让她喝了。”大家一起上来撤桌。不撤桌罢了,这一撤桌,使得其木格酒劲爆炸式发作,失去了控制。她开始大喊大叫,打碗摔盆,顿时一片狼藉。一个女同志不容易,她是借酒烧愁啊。善良的女人,心中越痛苦越能干活,用劳动来冲散心中的郁闷。可是现在没有活儿干,就是喝酒一项,她是想用喝酒来冲散心中的郁闷。“一醉解千愁,千醉岂堪解一愁?”再说了,对于一个女同志发酒疯又能怎么样?多半是你阿嘎尔造成的,看你如何收拾?大家对阿嘎尔有几多意见,所以都走了出去。“一时的愤怒伤人心”,阿嘎尔也知道是自己的原因,后悔不已。屋里就剩阿嘎尔、张主席和其木格。张主席也喝多了,勉强能够管住自己。“让她睡觉。”阿嘎尔想。他还想:在这时候送她回家肯定不好送。另外,出去就见风,发作更大,难受更厉害。再说了,让全村看见多不好。阿嘎尔动手摆学生椅子,摆出来一张“床”,然后跑出去从隔壁抱来行李,铺在“床上”,再然后走到其木格跟前抓住了其木格左臂。
“别碰我,你也走开!”
阿嘎尔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住其木格右臂。其木格挣脱左手,举过右手,张开五根指头,抓了阿嘎尔脸。但其木格马上把手缩回来,顺手牵羊抓住阿嘎尔一只手,往手背上使劲挠。都挠出了血印。挠一阵,然后含在嘴里咬一口。虽然有牙印,并没有血印。挠完咬完,还抡起双手往阿嘎尔胸口上打。阿嘎尔站在那里,虽然一动不动,但已摇摇欲坠。
不管三七二十一,阿嘎尔抱住了其木格。尽管她还在挣扎,但在身高马壮的阿嘎尔来说,就是老鹰叼小鸡。阿嘎尔将其木格摁倒在“床”上。其木格仍不老实。阿嘎尔干脆双手抱住其木格上身,双腿勾住下身,两个人一起平躺在“床”上。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其木格终于平静下来,进入了人生从未有过的梦乡里。到第二天早晨,其木格才第一次翻身,并很不耐烦地喊:“关灯!”其木格老姨低声说:“不是灯,是太阳。”“关太阳!”其木格几近咆哮。快到中午才醒来。
张主席训其木格:“看你把阿书记挠的。”
“没事,我也没吃亏,抱她睡了一会儿。”阿嘎尔逗其木格。
“阿书记——阿书记——”副苏木达将门推开一条缝,努起嘴唇对门缝嘘声细喊。
“干什么,没看见我正在忙吗?”其木格睡着了,但阿嘎尔仍抱着不放。他主要是想让其木格睡得更沉。可是在其木格打起的鼾声之中,在其木格呼出来的热气之中,阿嘎尔睡意来袭,不觉也睡着了。“什么事——”他睡眼惺忪,嘘声问副苏木达。
“还有两个嘎查要求验收……”
“我不去了,你验收吧。”
副苏木达把门轻轻关上,蹑手蹑脚走了回去。
原来,听说明天还要出来返工,有两个嘎查书记大开骂戒,骂劳动力们,就是饿死累死也要把工程给干合格。“没有闲工夫明天还出来伺候你们。”劳动力们都乖乖上了各自的分段上,一气呵成,一举拿下,按阿嘎尔的验收标准衡量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嘎查干部不敢验收,找了总指挥副苏木达。副苏木达也不敢做主,刚才是去找阿嘎尔。阿嘎尔不起来,副苏木达就大着胆子进行了验收。但他留了后手:“阿书记说不合格,我可不管啊。”
除了两个嘎查,还有一些嘎查部分劳动力没有回家。他们有的上胡节嘎查找亲戚吃口午饭,继续干活,有的去李家商店买了或赊了东西垫补一口,有的干脆饿着肚子坚持干活。“领导没功夫伺候我们,我们也没工夫再折腾一天。”这部分人的工程段也达到了验收标准。但嘎查领导去村里吃饭,吃完直接回家了。找不着嘎查领导,他们就找了副苏木达。副苏木达坚持“按嘎查单位验收,不按个人分段验收”原则未予验收。大家急了,向副苏木达发动了围攻。副苏木达无奈,才闯了阿嘎尔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