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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青龙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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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嘎尔下乡记5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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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送走白站长,嘎查干部们各干各的去了。此时,人越聚越多,也来了不少毗邻嘎查的,甚至是毗邻苏木镇场的。昨天其木格告诉过阿嘎尔,今天剪完彩,还要举行赛马、摔跤、拔河、祭敖包等活动。

  阿嘎尔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悠着步子穿行在人群中间。他充分呼吸着这早晨的新鲜空气,欣赏着这一年梦幻般的新变化,以及人们绽开的花儿一样的笑脸,享受着这喜庆的快乐。

  其木格跟一个男士在交谈。“又来了哪位?”阿嘎尔往前走过去,来到男士背后。

  “其姨,苏木领导的排序这样写对吗?”男士拿一张纸让其木格看。

  “我也不知道,正好阿书记来了,让阿书记看看。”其木格想把一张纸还给男士。

  男士迅速前后左右看,看见阿嘎尔在背后,没有接其木格还回来的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走开了。

  “岁数不大,不是姑就是姨的。”阿嘎尔说其木格。

  “这还嘎古呢。搁他二姨那儿论,还大一辈儿呢。”

  “其奶奶呗。”阿嘎尔说。

  “这有啥,咱农村就这样,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

  “给我当什么?”

  “别逗了,都听着呢。快看看这个,对不对?”其木格将一张纸递给阿嘎尔。

  阿嘎尔接过来看,是今天参加剪彩仪式的领导们排序。“对呀,都对。字儿写得太漂亮,谁写的?”

  “他写的。”其木格朝刚才走开的男士背后努了努嘴。

  “巴特尔啊,很有才吗。他现在怎么样?”

  “老好了。我让他当电工了。”

  “好厉害呀,把他都利用起来了?”阿嘎尔看其木格啧啧称绝。

  “利用好了,人都有积极的一面。”

  “还真有点道理。”

  “道理吗,其实很简单。”其木格朝阿嘎尔撅了撅嘴,甩手走开。

  说到电工,阿嘎尔想起一件往事,让人生气又好笑。胡节嘎查开始办电,旗里有三个科局领导和一个旗领导给阿嘎尔来电话,说什么七侄八孙的想当电工,要阿嘎尔给予关照。大家为什么争当电工?原来电工油水可大了。在电费上加价收工资,电管站还给绩效工资。另外嘎查还报伙食费、旅差费等等,加起来都超过嘎查正职待遇。阿嘎尔了解情况后规范了电工用人、考勤、待遇等问题,已经没有了那么高的待遇。阿嘎尔解释,但领导们不信,有的为此打过两三次电话。没办法,阿嘎尔口头上应付,实际上没跟胡节领导说。没想到,其木格竟用了巴特尔。

  那么巴特尔是谁?阿嘎尔为什么那样说他?

  《阿嘎尔下乡记三》里不是讲述过吗?有个人喝酒来到村部想闹阿嘎尔,后来让几个“警察”收拾一顿。那个挨收拾的就是这个巴特尔。巴特尔从小没了父亲,都是哥哥们带他长大的。听说哥哥砍柴挨罚款,他就着急了,加上有人灌酒,又挑了不少话,他的情绪翻腾起来,把劲儿鼓得很大很大……

  巴特尔感到好没面子,怀揣着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结不解。

  六月末牧业统计结束,阿嘎尔组织苏木干部进行了复查。复查结果,查出来不少瞒报漏报牲畜和外地牲畜。年初,阿嘎尔制定本年度农村工作实施细则,其中规定:瞒报牲畜加倍收牧业税和草原管理费。禁止外地牲畜在本行政区域放牧,如违反规定,擅自接纳外地牲畜放牧者,按四倍数缴纳牧业税和草原管理费。

  巴特尔不仅瞒报自家牲畜,还接受不少外地牲畜在胡节草牧场放养。

  牧业复查结束,阿嘎尔立即组织收缴牧业税和与牧业有关的费。这次收缴的项目如下:牧业税、特产税即羊毛税、登山费即草原管理费、瞒报牲畜和外地牲畜罚税和罚款。

  年中收税,这在芒根第一次。人家以前都是到年末集中收缴。阿嘎尔的理由也简单而充分——有畜户都是富裕户,缴纳牧业税这点钱应该没问题。何况现在正是卖羊毛季节,正好有钱。再说了,早晚都收,现在收一部分,减轻年末压力,更主要的不是先花一部分钱吗。

  巴特尔非常痛快地交了正常的税,包括瞒报牲畜和外地牲畜的正常税,就不交登山费和罚税罚款。于是又发生一次比较严重的交锋和冲突。

  先说他为什么不交费。巴图当嘎查达后的头一天,想借钱,跑几家没借着,最后跟巴特尔要了一头牛,作价1500元。当时就要转卖牛,巴特尔哥哥买了,才1000元。后来才知道,实际就是巴特尔买的。1500元钱涨利息,又利滚利,三年以后涨到一万元。第三年年末,巴图截留税款还了八千元,然后双方达成协议,2000元存嘎查,每年结利息,除了国家税款,其他所有费,包括旗乡村要的三提五统,都要用这笔钱的利息款结算。如果还有剩余,可以结其他户的费,巴特尔再从那个户要钱。

  今年年初整顿胡节嘎查账目时,其中有一条规定:对于外债,还本付息已过本金的一倍者,停止向债权人再付款。未到一倍者,按银行利率计息。

  嘎查干部去三次催交登山费和罚税罚款,巴特尔就不给钱。财政所协税员去两次,也不给。苏木包片领导张大嘴去一次仍不给。巴特尔拿出与嘎查之间的协议给张主席看,张主席也拿苏木规定给巴特尔看。巴特尔说:“苏木规定不好使,我就信法律。”最后巴特尔勉强给了登山费,包括瞒报和外地牲畜的登山费,剩余的坚决不给。他想:年末不一定还有什么王八使倒立(上边出新规定)。这年头王八翻跟头(一个规定接一个规定)和王八上厕所(臭规定)应接不暇,利息暂且计着,到时候再说。

  像巴特尔这样的钉子户,胡节嘎查还有四个,全苏木有20多个。“绝不能让几个耗子搅坏了一锅汤!”阿嘎尔发了狠,安排力量从巴特尔开始开刀。

  巴特尔家在村子大东头。他未经任何人批准,也未办任何手续就盖了这座房子。他说:你们嘎查干部亲属在村外盖房子就能变成规划区,我也盖房子规划规划新区。

  这天早晨,其木格早早来到巴特尔家,想做最后一次工作。她叫巴特尔出来,连哄带训说了不少。巴特尔仍没有折服的迹象。其木格生气了,撂一句话走了。

  巴特尔母亲颤悠悠出来,跟巴特尔说:“孩子啊,牝鸡司晨,不是好兆头,给了吧,几个钱,咱们富也富不到哪儿,穷也穷不到哪儿。这姑奶奶当上书记后,跟什么,什么,叫嘎儿的欢实上了,没有一个安稳消停的时候。咱们斗不过……”

  “妈,没事,看谁敢怎么样,哼!”

  “国民党八百个都没有斗过,咱娘俩更……”

  正说着,苏木“654”大胶轮拖着硕大的车斗儿开过来了,开到巴特尔家大门口停下,下来很多苏木干部和警察。白鼻子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早冲到巴特尔对面,喘着粗气,大声宣布:“巴特尔,按照党委指示,我们来收你的尾欠税和费。你给钱,还是给牛给羊,自己选择。”

  “你们要干什么?我不给,什么也不给!”巴特尔铁青脸,浑身发抖。

  “不给是吗?那我们就强制执行了。上,装牛!”

  巴特尔的牛、马、驴、骡、山羊、绵羊们都在一个圈里。前几天,他感觉势头不好,将外地的牲畜送走大部分,现在就剩50只羊和自家牲畜。

  巴特尔早已退回去,横站在牛圈门口,手握一把四叉钩子,两眼发绿,冲大家喊:“看谁敢上来,老子今天拼了。”

  大鼻子正面对峙,有两个警察迂回过去,包抄过来,从后面发动奇击,早将巴特尔摁倒在地上。又上来几个警察反剪巴特尔手拷上,并拖着拽着推进了警车里。副所长宣布:“巴特尔妨碍公务,威胁他人安全,我们逮捕了。”

  “哇,我不活了……”

  巴特尔媳妇从屋里跑出来,手举一瓶农药,准备灌进嘴里。“不许装牛,都退回去,不然,我就,我就喝,给你们死!”

  白鼻子展开双臂,往后扇了扇。大家停止行动,后退几步。

  仍是刚才的办法,白鼻子正面对峙,两个警察迂回包抄过来,一个警察从后面抱住巴特尔媳妇,另一个警察飞快将农药夺了下来。夺瓶的警察拿鼻子闻一闻,很快又还给了主人。“喝吧。”他对战友们说:“放下,让她喝。”

  “快把瓶子拿过来!”白鼻子吼道。

  那个警察来到白鼻子跟前,咬耳朵说:“水,水。“

  “上,装羊!”白鼻子重新下达命令,发起第二波冲锋。

  “天啊,快打雷劈死阿嘎尔啊。”巴特尔媳妇瘫坐在地上,两手拍打地,两腿往前蹬,嚎啕大哭。十岁的儿子尖叫着跑出来,尖叫声仿佛正在接受屠戮一样。他提溜一袋子东西,从里边抓羊拐骨,往冲锋的人们投掷,进行反击。将一袋子羊拐骨都投掷完了,也没能击退冲锋。冲锋的人们呢,冒着枪林弹雨,发扬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前进,再前进,向着牛圈前进,早已鱼贯而入。

  小子弹尽粮绝,再没武器可还击。他好像想起两句名言,:“要文斗不要武斗”、“君子动口不动手”,于是他双手合成肉喇叭,放在嘴边,亮起嗓子喊:“操你们奶奶——”

  “那外地羊是张局长的。”巴特尔母亲喊。

  “哪个张局长?”白鼻子问。

  巴特尔母亲说了具体的局。

  “有情况,请示一下。”白鼻子第二次展开双臂,暂停战斗。他这次不是往后摆手,而是往下压手。他叫一个苏木干部马上去村部,向阿书记汇报这里的新情况。

  那个苏木干部很快回来,低声传达阿嘎尔的指示。

  “张局长羊多少?”白鼻子问老太太。

  “50只。”

  白鼻子歪巴脑袋算了算,然后说:“那就少装5只羊。张局长的不罚了,回头跟他要钱。”

  这次计划装20只羊,结果装15只了事。可是,巴特尔将祸转嫁给张局长,张局长损失了15只羊。张局长不知道事情的全部,恨透了阿嘎尔,给阿嘎尔打电话撂句狠话,将羊转移到毗邻苏木去了。

  胡节嘎查的其他三户看大势已去,根本没有扭转的可能,都乖乖交了钱。大队人马到其他嘎查又强制三户,以全战全捷的辉煌成绩完成任务,使得全苏木收缴牧业税任务全面告捷。

  阿嘎尔将收缴的正常税部分交了财政所,入国库,又从财政局超调部分资金,给全苏木发了四个月的工资。年中能够发工资,这在芒根苏木是破天荒的事情,在全旗也是没有的。

  将收缴的其他资金,包括罚税都交到苏木财务账上,给苏木干部们结清了历年尾欠工资和差旅费。将收缴的实物,包括羊给了饭店、商店,还了不少历年赊账。芒根苏木一边痛不欲生,一边欢天喜地。阿嘎尔坐在椅子上,呆呆直视窗外,他妈的,人生就是一出两难的戏。

  历史,有时候像儿戏,跟你开玩笑。十多年后,国家注资,全部结清乡镇干部,乡镇教师大量的拖欠工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阿嘎尔悔恨不已。他跟农牧民抢税,抢合同款,积极完成任务,为的是工作。可是拼命去工作,又怎么样呢?人家能收就收,不能收就不收,或者收了不发工资,自己花,又有什么过呢?谁曾评判过?

  历史并不是一个线性进程,虽然有时加速前进,但有时原地踏步或者倒退。

  收牧业税如此,收农业说又怎样呢?

  农田基本建设结束后,阿嘎尔就着手做收农业税和三提五统工作。这是一年里乡镇一级最要命的一项工作。

  阿嘎尔列表进行了布置。列表上的收费项目如下:农业税、屠宰税、牲畜交易税、车船税、筵席税、历年尾欠税、以资代劳费(代金)、历年尾欠代金、教育费附加、民兵训练费、农业开发周转金、扶贫开发周转金、乡镇企业管理费、超种面积税、联合国养羊款、定购粮任务。以上是旗级任务,以下是苏木本级任务,它们是:苏木统筹款、历年尾欠统筹款、会议费、绿化费、现役军人补贴款、敬老院五保老人抚养费、义务教育达标集资款、黄牛改良费、牲畜防疫费。

  几个嘎查干部喝完酒,跟斯迪苏木达发生一次争执。

  “不让老百姓活了。”乌达书记发牢骚说。

  “怎么了?”斯迪苏木达问。

  “还怎么了,你看看那个表,要完那些,老百姓还活不活?光项目比身上的虱子还多。”哈根书记说。

  “这一年这修路挖河的,不管老百姓死活……都干巴不行了,上不了炕了。”乌达书记换话题继续发牢骚。

  “干活倒没什么,就是这要钱要物受不了。都说共产党会多,国民党税多,现在共产党的税一点儿不少了。”布迪嘎查达说。

  “哼,都超过国民党了。”又一个嘎查达说。

  “你们胡说什么呢?”斯迪苏木达训两个嘎查达。

  “斯苏木达,你是芒根的老领导,你看看,这要的一年比一年多。”沉默一会儿后,哈根书记说。

  “哪儿多了?年年不是这些吗?”斯迪反问。

  “别的不说,就这农业税,去年刚增加黑土地税,今年又增加超种面积税,这才两年都翻一番了。这还不多?”哈根书记据理进攻苏木达。

  “什么黑土地,就是超种面积。你敢说你们嘎查没超种?今年增加,是旗里航拍照出来的面积。我们也没办法,不是我们说了算的玩意儿。”斯迪有几分同情和无奈。

  “什么是航拍?”乌达书记问。

  “就是雇飞机照的。听说旗财政花了100万元。”斯迪解释说。

  “呜,100万?给老百姓分呗。”

  “想的美,给你的时候就没钱了。”

  “那玩意儿那么准吗?苞米高粱差不多,那矮个谷物跟草一样,能分清了吗?”

  “加吧,加吧。照这样加下去,不一定哪天出什么事。”

  阿嘎尔进来了,大家的议论戛然而止,再寒暄几句,四处散去。

  嘎查干部埋怨无不道理。这农业税飞涨,主要在旗里,其次也在阿嘎尔,因为阿嘎尔也加了一部分。阿嘎尔为什么还要加?阿嘎尔有阿嘎尔的道理和苦衷。一、实播面积属实很多,远远多于上报面积,也多于航拍面积;二、不一定哪个嘎查完不成任务怎么办?一旦完不成,出窟窿,搞什么堵,搞什么发工资?三、收税和收合同相比,收税比较容易一些,老百姓意识也好一些。以收税名义多收些钱,不是于事多补吗?在白音花当苏木达时,阿嘎尔就这么干过。不过,这得十分保密,上级不能知道,下级更不能知道,就是苏木人也不能知道,一旦泄露,这可是一颗炸弹,炸烂了自己啊。

  根据以往经验,经过再三琢磨,阿嘎尔决定,收税收合同要从完成定购粮任务抓起。

  所谓定购粮,就是国家向农民定量定价收购的粮食,就是国家战略储备粮食。所谓皇粮国税的皇粮说的就是这种粮食吧。以前无偿征收,以后给钱了,但价格不高,低于市场价。

  一说皇粮国税,是农民义不容辞,神圣而不可推卸的责任。芒根苏木老百姓开始交定购粮。他们从来不指望能够拿到钱,因为多少年来都是政府坐扣了各种杂捐杂税。

  在完成定购粮任务的时候,各嘎查采取的措施不一,所以进度和效率也不一。比如,有的嘎查就找一两个大户,一次性打场,一次性送粮库,一次性完成任务,回过头来再算内部账。有的嘎查叫各家各户送粮库,意思是嘎查不承担损耗。各家各户虽然拖拖拉拉,勉勉强强,但最终还是能够完成。有的嘎查仍是走统一之路,即上各家各户收粮,然后由嘎查统一送粮库。有的户一时没有脱粒机,就搓苞米。胡节嘎查的毛敖海就搓了三天两夜。这种统一送粮库的做法还有最大的弊病就是损耗大,没法补救,进度也太慢。对这类嘎查,阿嘎尔曾经发过很多脾气,甚至威胁过要撤职。

  有一天,阿嘎尔去胡节催农业税。在村部正在生气的时候,乌达嘎查的一位60多岁老农来找阿嘎尔。他说,他去了苏木,听说阿书记下乡了,就跟着屁股跑几个嘎查,最后还是在胡节其木格这儿追到阿书记。

  老农什么事情这么火急火燎来找阿嘎尔呢?老农哽咽着断断续续说半天才说清楚——他找人说情,通融粮库人,还甩了钱,卖了粮食。为的是早点凑齐钱给亲家,给儿子办婚事。可是卖了粮食,粮库说让他下午来。等下午去,卖粮的凭证已由财政所所长收走了。老农跑到财政所,包片的协税员说,你得回去找你们的嘎查书记。老农一头雾水,回去找嘎查书记。书记说:“我们的进度虽然慢了些,但我们仍在敛苞米,我们能够完成任务,与你卖粮没关系。”老农一宿未眠,第二天早晨再来找财政所所长。所长软磨硬泡老半天,还是没辙,最后说:“阿书记不说,不能给。”所以这才来找阿嘎尔的。

  阿嘎尔搓桌面,搓脖子,闷有半个多小时,最后才说:“现在让粮库只收购定购粮,不许收其他粮食。在这个时候你卖粮食都算定购粮,而定购粮款由苏木统一结算。我们是随结账随入库,都已经入国库了,没办法退你了。你还是回去找嘎查,让他们给你……”

  “操你妈,你是什么狗东西!”老农打断阿嘎尔,开始骂人。

  阿嘎尔瞪大眼睛,十分的惊讶和万分的尴尬,幸亏屋里没有他人,否则,这脸往哪搁。要是年轻人骂自己,他会揍他一顿,可是这等岁数的人。他强控制住自己,嘴唇哆哆嗦嗦,说:“你骂人,就不怕嘴巴烂掉吗?”

  老农又骂很多,愤愤走了。

  老农的卖粮钱最后还是由嘎查负责退的。但嘎查也不是全退,他们也是难得的机会,该收的全收,该扣的全扣,剩下的不到1/3才到老农手里。老农无奈,抬钱办的婚事。

  年末收税收合同就这样,各路人马见钱格外眼红,如动物世界扑猎物。

  定购粮收购任务完成后,如果是往年,统一结账回来,能够完成各种税收,还有结余完成一部分苏木统筹款。可是今年不够收农业税,税收还差不少。于是阿嘎尔组织苏木干部第二次下乡,更加艰巨的税收工作刚刚开始。

  万事皆在卖粮上。只有卖了粮食才能有钱,才能谈收税,所以一切工作的重点在于催老百姓打场卖粮。按规定,收完定购粮,粮库就敞开收粮。到现在,粮库仍是农民卖粮的唯一渠道。很快千家万户来到粮库门前开始排队,其情景其场面尤为恢宏壮观。

  有的嘎查收税收合同时先规定时间,要各家各户统一到村部交钱。这样的嘎查特别痛快利索,一两天就能完成任务,可是像这样的嘎查越来越少。而多数嘎查都是挨家挨户走。他们今天从东头向西头走,明天从西头往东头走,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等完成任务,少则一两趟,多则十趟八趟,甚至跑到快过年,还完不成任务。

  有人出奇招,去粮库,守株待兔“劫”粮款。

  胡节嘎查的毛敖海新房子上完薄,再没有下文。他想借点钱,室内简单收拾收拾,无论如何过年以前搬进去。他借钱没借着,从乌达嘎查表弟家借了一马车苞米。他急着拉到粮库卖钱。

  这一天早晨,东方刚刚鱼肚白,毛敖海就起来,套牛车,装苞米出发了。两头牛拉一车苞米很吃力,牛车在艰难地往前爬行。他不时吆喝一声,在空旷的原野回响怪怪的鬼叫声。他两手相互揣进袖筒里,着急要出来的一个个下气硬给他夹窝住。他坐的牛车,如同爪子耷拉在地面上的一只鸟,那么大的虚悬里只有一丝儿指望。他的心头有一根针,带着细长丝线穿过大脑神经,使他想起这一生和这一年,一时间,所有的往事全浮现在忽略的记忆皱褶里。他向往未来,开始对未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憧憬。

  “这是阿书记修的路。”毛敖海爬行在著名的芒南穿沙路上。修这条路时,他家出过两次义务工。大田播种结束后出过一次,那是自己出的义务工,在工地上干四天才干合格。那次活儿特别重,毛敖海一生吊儿郎当习惯了,从来没干过这等重体力活儿,他呼天喊地,骂娘骂爹。

  雨季时,芒南路被雨水浸泡冲毁,有不少段儿不能走车了,所以秋收以前组织第二次修路。出工的前一天,毛敖海喝高酒,第二天出工时起不来了。不出义务工,根据农村工作实施细则规定一天要罚50元,但在实际执行中都是罚100元。这第二次修路,嘎查达说了,出三天工。也就是说,不出义务工要掏300元。这怎么了得?无奈,毛敖海的16岁姑娘替父亲出工。毛敖海的段儿水毁不重,尽管这样,16岁的姑娘干三天还没干完。第四天,邻村的一位小伙子,后来毛敖海的姑爷帮忙才干完的。

  “还是修路好啊。”当时毛敖海十分反感,但今天尝到了甜头。如果是往年,像他这样牛车怎能拉这么多了?修了这条路,等于一斤苞米多挣0、5分钱呢。

  路好走了,可是毛敖海的牛车不堪重负。一路走来前后补两次胎,修三次车轴,换两根绳子,顶下午三点许才从芒根坨子上下坡走进芒根甸子。

  芒根粮库坐落在芒根甸子中央。从坨子上往下看,远远看见粮库被一层淡淡的青岚紫雾笼罩着,好多乌鸦在空中盘旋聒噪,给毛敖海平添几分不祥之感。尤其让毛敖海心烦意乱的是,以粮库大门为中心,四处延伸五条曲线,曲线就像三岁小孩所画的太阳射线弯弯曲曲,而且很长很长。那是芒根苏木四邻八乡农民卖粮排队。

  “我——操!这么多人,完了完了,今天够呛了。”

  毛敖海走一天,又饿又累又冷,好没有精神。他十分沮丧地走到一条曲线末端站定。没过多长时间,毛敖海身后又来了三十多辆车,有马车,有驴车,有牛车,也有三轮四轮六轮机动车,都是拉苞米卖粮库的。

  “老子还算挺幸运,占了三十多人的前面。”毛敖海这才有些宽慰,几多优越感。

  经常有车辆从毛敖海旁边超过,以大卡车居多。每当这时,排队的人们异口同声起哄,歇斯底里骂娘。对于人们的不满,超过去的人置若罔闻,真所谓狗叫狗的,骆驼走骆驼的。

  毛敖海把车交给前面的人,也往前走过去,想探个究竟。他走到最前面,也去了其他排队的地方。等他回来,后面的三辆马车排在了自己牛车的前面。他很生气,吆喝着牛想回到原来的排位上。三辆马车人不让,一起对峙毛敖海。毛敖海势单力薄,深知干不过,乖乖吃了哑巴亏。

  过来一位小伙子。毛敖海一看便知是帮助自己女儿修路的那位小伙子。小伙子早已托人跟毛敖海提过亲,可毛敖海一嫌长相差,二嫌家里穷,没有答应。

  “叔,把车赶到我前面吧。”

  毛敖海未予理睬。主要是后面排队的人开始起哄吆喝,有说脏话骂人的,有动手想打人的。

  “我们换位置,我来这里。”小伙子解释说。

  “那也不行!”大家更凶。

  “各位,各位,阿书记说了,不让粮库休息,当天来的再晚也都收完,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毛敖海安慰大家。

  “阿书记个屁,他才不管你死活。”

  “都是那小子,这要的,干一年不够给他。”

  “卖完苞米我就跑,看他还要什么。”

  “你想跑?跑了,地都收回来,你还种啥?”

  “这年头还种什么地?越种越穷的玩意儿。老子不种了,出去打工。”

  ……

  事情往往这样,越着急越不随意,说“欲速不达”再恰当不过。毛敖海去前面溜达一圈回来不一会儿,粮库就停电了。什么原因呢?甘珠尔镇供电所的电工操作不当,变压器给烧坏了。没有电,什么也不能做,粮库暂停收粮。

  等到晚七点半才来电,粮库重新开始收粮。可是刚到十一点,天开始下雪,下得还挺大。下雪不能收,粮库职工们开始忙碌,保护入库粮食。天灾人祸交加,谁也无能为力,今天来卖粮的简直倒霉透顶。

  那位小伙子很幸运,下雪以前正好卖完粮。他来到毛敖海跟前,说:“叔,您找个地方休息去吧,我给您看车。”

  毛敖海沮丧死了。看看这老天爷一时半会儿没有停雪的迹象。再说了,就是不下雪,就是等到天亮,也排不到自己卖粮。跑了一天路,还要熬夜挨冻,实在受不了。他很不情愿地把车和苞米交给了小伙子。

  等到第二天下午一点,毛敖海才卖粮食。毛敖海转小脑筋,打小算盘——他的各种税早已交齐,现在就差三提五统。三提五统也好办,因为今年给嘎查护林,护林费有一大笔钱呢,估计差不多,缺也缺不多少。就是这信用社贷款。原来指望跟二赖要放牤子的工钱,可是二赖还没有出来。墙倒不能众人推,等他出来再说吧,听说快出来了。

  说到信用社这笔贷款,阿嘎尔有一百个好,就这一点让人有意见。什么情况呢?分田单干以后,生产队时候的贷款也落实到各户。但嘎查出了王八上厕所规定,贷款本金由各户负责偿还,利息由嘎查承担。有人承担利息,谁还着急还本金?于是有不少户至今还没有还完这笔贷款,倒是嘎查年年结息年年也给不上,成为了嘎查一大负担。但嘎查的负担再大,与老百姓没关系,也没人管它。

  今年年初,阿书记来胡节抓整顿,取消了嘎查承担利息的规定,要各户负责还本付息。毛敖海没有其他贷款,就这笔陈年贷款,无意中增添一笔新负担。

  听说,信用社的人在粮库守着呢,只要你卖粮,肯定跑不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表弟的名义卖粮。

  “哪个嘎查的?”

  “乌达。”

  “姓名?”

  “毛哈日。”毛敖海说出了表弟的名字。

  不一会儿,在粮库结账大厅里,苏木干部和信用社职工开始干仗。挺有意思啊,毛敖海凑过来看热闹。

  “不是说一税二贷三合同吗?你收完税,该让我收贷款啊。”信用社职工说。

  “是我先发现先逮住的,你凭什么不劳而获?我也得完成任务啊。”苏木干部说。

  ……

  结果,苏木干部收了各种税,以及苏木政府五项统筹款,以及各种各样收费,剩下的才给了信用社职工。信用社职工摁一会儿计算机,写几张收据,与粮库会计一起,与苏木干部一起,将一大把收据给了毛敖海。信用社职工还说一句:“回去告诉毛哈日,剩下的贷款要抓紧还上,否则交法庭。”

  毛敖海拿一把白纸,颤抖着问粮库会计:“我的钱呢?”

  “你的钱?问他俩。”

  苏木干部和信用社职工两幅守株待兔获得成功的喜悦,早已走开,搜寻新的目标去了。

  小伙子请毛敖海吃一顿饭店,还买了不少东西给他。毛敖海感激涕零,答应了这门亲事。不几天小伙子拿一笔订婚礼金给毛敖海,毛敖海用这笔钱装修房子,如期乔迁新居。他卖粮虽然没有所得,但找了好姑爷,也解决了房子问题,可谓一失两得。

  毛敖海的老伴对这门亲事不反对,但心疼姑娘一直没穿过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就跟毛敖海说:“现在兴什么球、球皮大衣,跟亲家说说买一件吧。”毛敖海说:“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家吗,他(指亲家)和他几个小子那点球皮加起来也不够做一件上衣的领子。”

  乌达嘎查的税还差一部分。阿嘎尔开始时就说过,谁完不成任务,谁就主动辞职。老书记干了二十多年,并不是恋这个职务,而是丢不起这个脸。他临时决定,搁草牧场边上找一块最好的地方开荒种地!他在地头上现丈量现卖钱。此举立见奇效,乌达嘎查哗哗进来一张张票子,一夜由后进变先进,不仅交齐了各种税收,还结清了统筹款和各种收费。

  这是截止完成任务的最后一天。晚上,阿嘎尔满怀焦虑,跟谁都不吱声,一个劲儿扒拉算盘,一个劲儿搓桌面,一个劲儿搓手心手背和脖子。后来,他上床躺下,也一点儿没有睡意。他在黑暗中看夜的黑幕,绞尽脑汁在盘算着什么。十一点半,突然苏木院里开进来一辆三轮车,下来好几个人,径直往阿嘎尔办公室套间走来。阿嘎尔“咯噔”一下,感到十分的紧张和恐惧,突突脚步声一阵阵压迫着他的心房。几个人来到办公室门口敲门,阿嘎尔屏住呼吸不吱声。

  “阿书记,我是白音。”

  “白鼻子啊,这么晚,什么事?”

  “乌达交税来了,还有合同款。”

  阿嘎尔开门,白鼻子第一个进来。他那大鼻子更加高挺而漫长,上面写满衣锦荣归的喜悦和激动。别人还没有进来,他在办公室地中央转了三圈。

  阿嘎尔立即叫腾格尔过来,去商店踅摸榨菜、火腿肠、鸡爪、猪蹄、水果罐头之类,在办公室设宴,与乌达领导们,与包片包村领导和干部喝了通宵达旦。

  “阿、阿书记,我这个人,跟你一样,说、说话算数,说一句,地上一定砸一个窟——窿。从来不要,不要那、那种戳戳倒倒小打小闹的,一把利索……”乌达书记有些醉意。

  “老兄好样的,老弟一、一定……”阿嘎尔也有了几分醉意。

  “阿书记,老兄可破釜,破釜沉舟了,开、开荒……责任我承担。看我们乌达,以后、以后发展,谁也,谁也比、比不了。”

  ……

  喝酒以前,阿嘎尔让白鼻子给旗政府报了捷。旗政府很快回复贺电,同时向全旗通报表扬了芒根。

  税收任务完成了,但有一件闹心的事情跑一年还没有结果。什么事呢?就是去年芒根苏木工商税短收3万,旗财政从正常经费中坐扣了这短收部分。今年不仅没有退回,工商税照数不减。阿嘎尔很不高兴,给旗政府打了一份报告。报告如下:

  关于要求退回因工商税短收而坐扣经费的报告

  旗政府:

  去年,我苏木工商税任务为20万元,年末短收3万元。短收的原因是:一、供销社等商业企业搞四开放,大量税源枯竭。仅供销社比前年少交1、2万元;二、农具厂等加工企业停产半停产,没有效益,没有纳税;三、个体户大量涌现,不仅挤了国营、集体企业,而且偷税漏税严重。工商税由国税所征收,而国税所又不归我们当地政府管。但他们短收的税财政部门却从我苏木正常经费中坐扣。短收是有原因的,尤其不是我们的责任。可是从经费中坐扣,实在不可思议。财政局少拨3万元,这些正是我苏木干部职工的工资。不能让干部职工利益受损害,我们从个人手中抬钱发了工资。这笔抬钱至今还没有偿还。高利息抬钱,我苏木利益也受到了损害。对于工商税短收,我们不负任何责任,要求旗财政局退还坐扣经费,并核减工商税税负。

  此报告

  中共芒根苏木委员会、芒根苏木人民政府(盖党委政府两枚公章)

  xxxx年八月十日

  阿嘎尔的报告如泥牛沉海,杳无音讯,毫无反应。他找了财政局局长。

  “我们打的报告……”

  “什么报告?”

  “就是,就是……”阿嘎尔将事情重复说了一边。

  “呵、呵、呵……这个吗,这个事,我不管。”

  “谁管啊?”

  “不知道。”

  阿嘎尔找旗长,旗长训了一顿。

  “这一年给你的还少吗?起什么哄,逞什么能耐?”

  阿嘎尔灰溜溜回来了。但他仍不死心,又找过几次。都说阿嘎尔脸皮厚,黏糊,可是再黏糊,再执着,也不是他能扭转乾坤,撼动江山。在这一年不仅没要回来这笔经费,又挨扣5万元。2万是工商税新短收,3万是“654”拖拉机款。幸亏阿嘎尔多落实农业税,多收了农业税。

  这就是农村帮助城市,农民贡献国家的传说吧。

  收完农业税,还要收统筹款和各种收费。阿嘎尔整顿队伍,第三次派将下去。时间越来越紧迫,老百姓手中的东西越来越少。工作更加艰巨,战斗更加激烈,要打好这一役绝非易事。

  国家规定,农牧民负担,即三提五统不得超过上年人均纯收入的5。上年芒根苏木农牧民人均收入为629元。5中3为三提留,2为五统筹。其他收费不在农牧民负担之列,有的是生产性开支。比如,绿化费人均2元,会议费(嘎查干部上苏木开会后的就餐费)一个嘎查500元。黄牛改良和牲畜防疫费按实际发生收缴。

  有的是国家或社会义务。比如,现役军人补贴,按现役军人实际数落实任务,进行平摊。现役军人补贴标准是上年人均收入的1、5倍。可是多少年了,包括白音花苏木都没给过1、5倍,往往不到1。敬老院五保老人的抚养费,哪个嘎查送人,哪个嘎查掏钱,一人一年500元。就这笔义务教育达标集资款也不在农牧民负担之列。人民教育人民办吗,谁家孩子不念书?再说了,义务教育达标是上级硬性任务。达标是花钱的,是上级要求集资的。不过就集资两年,义务教育达标验收合格后就不集资了。

  其实,有的任务年中已经完成,年末算账即可。比如,会议费,苏木食堂没钱办伙食,从各嘎查挨个要东西,要米、要猪、要羊、要鸡、要牛,甚至要烧的。比如,中学和苏木搞建筑,从各嘎查要了大量的木材。所以有的嘎查只要算账就完成了合同任务。比如,胡节嘎查,阿嘎尔答应免除义务教育达标集资款,也答应过由苏木方面帮助嘎查建筑一部分,6月份,召开全旗水稻插秧现场会,也答应过所有伙食费由苏木承担,所以一结账,胡节嘎查不仅完成了当年的任务,也完成不少历年的。还比如,乌达嘎查,现卖土地交了一部分现钱,再用纸条结账,跟胡节嘎查一样,甚至超过了胡节。

  搬迁村胡节嘎查和受灾村乌达嘎查都完成了任务,你们其他嘎查还有啥说的?阿嘎尔给其他嘎查施加更重更大的压力。

  经过一场又一场鏖战,大部分嘎查陆续完成任务,有的超过胡节和乌达。现在就剩abcd四个嘎查还在艰难地爬坡。

  土地助理的对象叫代小,上个月已调芒根苏木任卫生助理。代小包了a嘎查。a嘎查还差几千元,无论如何再没有能力和潜力了。嘎查领导求代小,要她借钱先垫着,过完年卖土地后就还钱。代小犹豫不决,问了包片领导。包片领导也没辙,召集嘎查领导和代小立契约,自己也做担保,才让代小借的钱。代小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借吧,自己刚刚来芒根,跟谁借呢?不借吧,a嘎查真的完不成任务,也有自己的责任,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呢?我以后还怎样做工作,怎样面对阿嘎尔,面对大家?

  代小终于找苏木会计,算一会儿账后,用自己和土地助理的工资替a嘎查完成了任务。

  a嘎查并不是不守信用。第二年想卖土地,但始终找不着买主,没能卖成。他们借钱还不上,像冬天里穿上打湿的棉袄,穿着冷,脱下更冷。最后没办法,给代小计三分利,答应年末还钱。可到了年末,仍然很困难,仍没还上,代小的纸条算完账加完利息,换成新纸条。以后年年如此,直到该嘎查与其他嘎查合并,新领导不管旧账,才停止涨利息。几千块钱,在十余年间创造暴涨的辉煌后,戛然而止,变成历史沉淀。虽说后来国家注资,化解乡村债务,但化解的是工资部分和教育上的债务。代小到现在仍怀揣着一张白纸条,已经不寄任何期望了。

  b嘎查离完成任务差距很大。包村干部坚决不给借钱,于是嘎查书记开始闹心。他几天几夜犯嘀咕,最后想明白——现如今还是要保住书记职务,戴共产党的官帽,系共产党的领带,还是不一样吗。他决定抬钱!说抬钱,真有人给你抬,但嘎查抬,没一个人给你抬,就是一毛两毛的利息也免谈,必须以个人名义抬。用谁的名义抬呢?书记先找了文书。文书拨浪鼓似的摇脑袋,求书记:“求爷爷呀,饶了我吧。这一年一年地搁各家要鸡,要鸡蛋,要面,要咸菜的,都要遍了,人家天天追我要钱,都上我家抢东西了。”

  书记找了嘎查达。嘎查达发好大一顿脾气,然后说:“那年,跟信用社借钱,在我的名头上还有一万元呢。信用社不给我贷款不说,还年年跟我要钱。我说这是嘎查花的,人家根本不听。已经说几次了,要通过法庭强制。什么破嘎查……”

  “谁的名头上没有贷款呀?我名头上的还少吗?都是为了集体花的,信用社也说说而已的玩意儿。”书记也一肚子怨气。可是他怨谁呢?“明年就纳新你,以后这书记还不是你来当……”

  “我不抬!倒贴(给钱)也不入党当书记!”嘎查达态度坚决。

  最后,书记以自己名义抬了一万元。他说:完成任务后给大家发点工资,再说,过年过节了,不走动走动吗?所以多抬了一些。

  b嘎查抬一万,年年涨利息,而且利滚利,那涨势啊,狂升飙涨,三年以后魔幻般变成四万多。看看到时候了,该收网了,债主上书记家,系数抢走动产和不动产。书记家由中等户变成穷光蛋。他在自己战斗工作多年的嘎查呆不下去,依依不舍,远走他乡,投奔草原,给人放羊去了。

  截止日期已过,c嘎查和d嘎查仍没有完成任务。阿嘎尔气坏了,先撤了c嘎查的书记和嘎查达,同时组建一支工作队下去全面接管c嘎查。虽说工作队的指责是管理c嘎查,但主要任务还是收缴合同款和各种收费。工作队马不停蹄开展工作。工作对象当然是尚未完成任务的个别户。

  第一步,一个个叫到村部,一个个叫号摊牌。由于阵势强大,攻势凶猛,有一部分户感到情况不妙,乖乖交了钱,结了账。

  第二步,上门拜访,一个个突破,一个个拔钉子。

  去了张三家。里外搜索,翻了底儿朝天,就一台黑白电视机。

  “还说没钱,哪来的电视?”工作队队长喝问。

  “不是我买的,是姑娘送的,也不是新的。”

  “姑娘为什么不送钱?”

  “姑娘也不富裕……”

  “没人问富不富,就说交不交钱。废话少说,再不交钱,就抱走电视。”

  张三不吱声。

  “抱走!”队长喝令队员。

  去了李四家,就有两袋苞米。

  “年年扶贫,年年救济……真是漏底的缸好补,穷困的洞难堵!”

  “爷爷祖宗啊,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看看,挣多少都不够吃药……”主妇几近哽咽。在炕头上躺着户主。

  “这样吧,多少交点,不然别人都看着呢。两袋苞米拿走一袋吧。”

  主妇掉了眼泪。自从丈夫卧病不起,没人收过东西。

  “过几天就春节慰问了。我跟阿书记说说,到时候多给你点,好不好?抬走!”队长给队员下了命令。

  去了王二家。在院子里有五只鸡在刨土觅食。

  “统统抓起来!”走进院里,队长下命令。

  队员们躬身哈腰包抄过来。可是第一次围剿扑了空,五只鸡四处逃窜。失败乃成功之母,大家认真总结后,发动第二次围剿,但战略上要藐视,战术上要重视,几经那么回合,终于逮住四只母鸡,只有公鸡逃走。

  大家开始追公鸡满院子跑。公鸡想:“得找一个高处,这帮狗崽子们够不着的地方上去。”它飞上了房顶。

  “下不下来?不下来,就杀死这几个母鸡!”队长喊。

  “杀了更好,我正好找野鸡去!”公鸡也喊。

  队长叫停队员们,小声说:“让它走,跟踪它,放内线,抓野鸡。”

  “队长,这只鸡还要吗?”一个队员提溜一只鸡问。

  “怎么了?”

  “你看,就是一把骨架子,在鸡膆子里啥也没有。”

  “要、要,不要拿什么交差?”

  去刘一家,在猪圈里有一口种公猪。

  “装走!”队长下命令。

  将三轮车开到猪圈门口。刚刚开门,种公猪迅速跑出来,“嗖——”地一纵身,自己跳上了车。大家十分惊愕。队长问文书,文书告诉了缘由——用这口种公猪配母猪,原来都是牵着走。不是牵母猪过来就是牵它过去。后来别的嘎查也找它配种。去那么老远,不能徒步走啊,就用车装它走。开始时死活不上车,去了两三次,知道了,见车就上。

  “哎——”队长长长叹气。二十世纪哲学反复提醒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灵,时刻注意好自己的处境。可是你……这次拿你过去,可不是叫你春宫销魂,去演巫山云雨的戏呀。真是“好啥吃啥亏,贪到哪儿栽到哪儿。”可怜啊,水里走的不会火里往,这是你的定数,也验证了几句谚语,不妨写出来告诫其他生灵:“拔剑者终亡于剑。”“打鱼的死在河里,打猎的死在山上。”“上帝想让谁灭亡,先让它疯狂。”“差不多就行,不要太淫。”

  去李三家,李三弓水蛇腰围母猪转。问干什么,李三说:“都说猪也可以人工授精,我看我也能行……既然自己能行,那玩意儿还用不完,找种公猪花钱干啥啊?不过,不过,我害怕它咬我。再强的敌人也有犯迷糊的时候,我在寻找机会。”

  “能整也别整了,装走!”

  工作队抓走发情的母猪,避免一出好戏的演绎。

  “年节好过,年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李三直不起腰来,嚎啕大哭。

  在这一年,芒根苏木收缴统筹款和各种收费,上来2/3现金,1/3是物资。物资中猪肉居多,其次是粮食,个别还有牲口或家禽,再其次是电视机、收音机、缝纫机、摩托车、自行车、牛马车、犁杖、水缸、锅、水壶、洗脸盆等等。

  工作队最后还去了五麻子、六罗锅家。不知何时,两家人去屋空,问谁谁不知。门窗虽然紧闭,但玻璃打坏几块。通过五麻子打坏的玻璃窟窿往里看,有几件家什,都盖了几层灰土。一个队员继续看,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看见在屋里西北角蜷缩着一条狗,哆哆嗦嗦看来人。狗的旁边有一盆苞米面,吃了一半,还有一半。可以看得出,主人走有几天,也准备长久不回来。这次去,不带狗,所以给狗拌了苞米面,算是尽最后一次义务。由于冬季,苞米面冻着了,所以吃得慢。而狗不知道,坚持守家,等主人回来。

  “队长,快过来看!”

  队长看见狗,问文书是谁家的狗。文书看一眼,告诉说是五麻子的。

  “就你自己吗?”队长冲狗喊。

  “汪!”是。

  “你家还有什么?”

  “汪汪!”没有。

  “你家主人呢!”

  “汪汪汪!”不知道。

  这条狗好可爱,说起狗话干脆,不拖泥带水。这么复杂的事,汪汪几声把什么都说明白了,完全不像干部作报告,那么多繁文缛节,且废话连篇,谁也听不明白。可惜托胎不是时间和地点,落个现在这等穷困潦倒。

  突然,从西边跑来一只耗子,后面追几只猫。耗子跑到五麻子房子跟前,钻进墙根一个洞里。几只猫蹲在洞口,等老鼠出来。“汪汪汪”过一会儿,洞里响起狗叫声,几只猫拔腿就跑。老鼠从洞里出来,说:“这年头,不学点外语,混不了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打死它!“队长喊。

  “汪汪汪“老鼠叫几声跑了。

  “抓走!”队长更加生气,喊。“抓什么?”有队员问。“狗!不过这不是顶任务。合同款不要狗,我犒劳大家,咱们吃狗肉。”

  所有队员一涌而入,要抓狗。狗站起来,龇牙咧嘴,横眉冷对千夫指。早有一人发动偷袭,将狗打晕,更有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了狗的喉咙。狗的喉管呼噜噜冒血泡,语无伦次说着什么。“看来这条狗读书读多了,否则不会越说越糊涂。”“哈哈哈……”

  六罗锅家连一根鸡毛也没有。

  确有一部分农民兄弟,不堪重负,弃耕弃牧,背井离乡,远走他乡,从此浪迹天涯,过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国家取消农业税,给农村,给农民开始反哺以后,他们有的回来,想要回原来的耕地。可是土地早已归由他有,他人不让分,说:国家要农业税时你们逃税跑了,我们替你承担。现在国家给补贴了,你们就回来享受?失地农牧民开始上访,给各级党政带来不少麻烦。这是后话。

  阿嘎尔指示工作队:“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鼓励他们“将革命进行到底。”工作队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干到腊月20,对d嘎查也“三光”完毕,鸟尽弓藏,鸟枪换炮,比去年提前10天收兵。

  在芒根苏木上空开始响起鸡零狗碎鞭炮声。

  工作队再骁勇善战,也没有英雄用武之地,挥刀杀虱子,没多少意义,c嘎查和d嘎查终究还是没有完成任务。这给芒根苏木工作造成很坏影响,将为今后工作带来更加严峻的挑战。另一方面,进一步验证了阿嘎尔一条哲理的正确性。阿嘎尔反复告诫过各嘎查,一定要落实好“两田制”。口粮田是保命的,承包田才是完成任务的。各种税收,三提五统等等,千万不要按人口落实,一定要按承包田落实。可是偏偏有一些嘎查受到大户阻挠,甚至顾忌自家利益(往往自己种的多,按亩数落实任务,自家必定承担多),不听阿嘎尔话,于嘎查于苏木都是不良的效应。阿嘎尔在总结大会上讲:“古人云:‘不依规矩者,不成方圆矣’。”

  入冬以后,旗各有关部门开始“下基层”,穿梭于各个苏木镇场之间,如狼似虎,络绎不绝。听说芒根苏木完成了任务,都纷至沓来,门庭若市。各个部门也不是白来白吃白喝白拿,只要你有所表示,就会有丰厚的回报。

  武装部来了,要民兵训练费。民兵训练费的标准是人均一元,武装部要求全拿走。阿嘎尔开始诉苦,说了很多困难,最后勉强答应给一半。一半就一半吧,这都超乎预料,武装部欣然接受,历年尾欠多少?一概免谈。大家喝了一顿大酒,皆大欢喜。到第二年年初,芒根苏木评了武装工作先进集体,阿嘎尔也评了先进个人。

  交通局来了,要民工代金。民工代金是按男劳动力人数收,每人20元。按理说,这是要劳动力修路,修了路就不应该再要钱。可是,往往让劳动力们即修路,又要钱。阿嘎尔早已打过一份报告,提出了减免要求。报告如下:

  关于核减民工代金的申请报告

  旗交通局:

  按照贵局安排部署,今年我苏木按时按量完成各项修路任务。它们是:一、5月份修甘——金北线路基,动土6、6万方;二、9月初,修复甘——金北线水毁路基,动土3万方;三、组织两次会战,修苏木级公路——芒南穿沙路30华里;四、组织三次会战,修乡间路四条50华里。上述四项工程,共动土28、2万方,请求旗交通局给予核减民工代金。

  另外,我苏木欠贵局10多万元的民工代金。由于自然条件差,经济发展缓慢,无力偿还这笔资金,请求旗交通局给予减免。

  此报告。

  中共芒根苏木委员会芒根苏木人民政府(盖党委政府两枚公章)

  xxxx年十月十日

  看完报告,交通局局长说:“到年末看情况再说。”局长虽没有答应减免,但也没有拒绝,看来这个事有点希望。可是到了年末,交通局还是要钱,并拿出旗委政府文件给阿嘎尔看。阿嘎尔不敢不给,但他采取悲情战略,折中战略,软磨硬泡,一定要交通局减免一部分。没办法,交通局只得答应。阿嘎尔叫会计出去“借钱”,过老半天才回来,将“借钱”交给了交通局。清点一看,是当年部分的45。一个贫困苏木不容易,比其他苏木镇强多了,何况他们修路属实很多,就免了剩余部分,还免了历年的一部分。大家开始喝酒,皆大欢喜。

  到第二年年初,芒根苏木评了道路建设先进集体,阿嘎尔也评了先进个人。

  乡镇企业局来了,要乡镇企业管理费。改革春风吹,东南沿海乡镇企业异军突起,支撑国民经济半壁江山。我们的领导有强烈忧患意识,提出了发展乡镇企业的战略,号召赶超东南沿海。这项工作虽不是一票否决,但层层落实任务,层层签署责任状,发展乡镇企业为一时全党工作中心。

  考虑贫困因素和自然条件,上级提出一村一业,从种养加起步,向贸工农(牧)一体化发展的构想,要每个嘎查每年至少发展两个村办企业。有压力就有动力,乌达嘎查提出著名的“空中企业”构想。乌达书记找到阿嘎尔请示说:“阿书记呀,我看高压线那个三根线,两根是正负线,另一根没什么用,把没用的一根撤下来卖钱,算不算乡镇企业?”

  乡镇企业实难发展,也没什么发展,所以根本不能发生管理费。再说了,你企业局应该自己找企业收去。可是企业局软硬兼施,硬磨个没办法。实在没辙,阿嘎尔给了几千元。当然又喝了一场大酒,乡镇企业局对于阿嘎尔赞不绝口。

  到第二年年初,芒根苏木以绝对优势评了发展乡镇企业先进集体,阿嘎尔也评了优秀工作者。

  扶贫、开发周转金和联合国养羊款收缴也都比较理想。这三笔资金不是讨价还价的东西,必须是收多少交多少,所以阿嘎尔将收缴的资金悉数给了三个相关部门。三个部门都很满意,给予芒根高度的评价,分别给了芒根苏木农业开发、扶贫工作、妇联工作先进集体奖,阿嘎尔也都得了先进个人奖。在妇联颁发的荣誉证书上这样写道:“支持妇联工作的好领导。”

  宣传部来了,要报刊征订费。宣传部领导十万火急,因为在盟报上通报我旗进度靠后,从而影响全盟在自治区的排位。阿嘎尔没有退路。现如今报刊杂志名目繁多,如天上星星,其征订任务数量如头上发毛。一半是硬任务,必保完成。另一半是各个部门的,如计生有计生报和刊物,综合治理有综合治理报和刊物,团、妇、武装等等等等,凡部门概莫如此,都有报纸和刊物。这一部分,虽说不是硬任务,但与年终考核,评先评优相挂钩,怎能不完成呢?阿嘎尔统计过,一年的报刊征订费,比任何部门要的都多。

  过完年,阿嘎尔办公室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状和荣誉证书。除上述提到的奖项以外还有其他如下:群众体育达标单位、实绩考核二等奖、计生工作第二名奖、综合治理工作先进集体、民族团结进步先进集体、先进基层党委、党报党刊征订工作先进集体。经过综合评比,芒根苏木还评了全旗十面红旗单位之一,在旗政府门前广场上挂了一年的牌子和红旗。随着红旗飘扬,芒根苏木春风已度玉门关,从后进一跃进入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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